《安林嫂的秘方》

吴思衡

霓虹灯下的城市无眠，月亮被高耸的建筑掩去了影子，似乎是在告诉它，这城市已无需你来照明…安靖在路边的一家酒吧喝着加高了度数的“今夜不回家”，台上的流浪艺人带着沙哑的嗓音唱着许巍的歌一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她苦笑着，也委屈着，心想为什么自己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工作最认真助人最积极的她，每天获得的却只有冷眼相对…“呵，她这是在巴结谁呢…”类似的话总是以各种渠道流进她耳中，像粘人的口香糖，怎么也清不掉…

她想念起安林堂嫂，那位虽住在乡下，却是她除父母外最爱的亲人，而她却一时找不到联系方式，于是打电话给母亲：“妈，安林嫂最近怎么样了”只听母亲倒吸了一口气，迟疑了半刻，才说：“她啊，成了寡妇，命本就苦，谁知竟又患上了胃癌…”电话两头沉默了几秒后，母亲接着说：“你啊，怎么又去喝酒，快回家吧，明天好………”后来，安靖再也没听清母亲又说了些什么，只觉嘴角尝到的酒又带着些许咸味儿，视线从眼底开始变得模糊，那一瞬，记忆已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的安林嫂还年轻，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整日不停地劳作，让她本该乌黑发亮的长发却已经染上了不少银丝。她每次拉起安林嫂的手，指尖总渗着洗不净的泥垢。“嫂嫂，为什么你的手同我和妈妈的不一样，是黑色的呢？”她睁大了眼睛，期待着答案，安林嫂却笑而不语，继续抱着她讲起自编的童话故事，那些故事虽然简单，却在后来化作陪伴了她无数黑夜的五彩斑斓的梦…“嫂嫂，你就是个伟大的故事家！”她冲安林嫂竖起了大拇指，经小孩子这么一夸，安林嫂竟羞红了脸。安靖小学曾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梦想，是当一名故事家……”

“安林！干完这活儿再和小孩子玩！”在伯父的一声声呵斥下，安林嫂像个未完成作业的孩子，急忙去背那煤袋，身体本就娇小的她在两大麻袋下显得有些吃力，只听伯父边回屋边骂骂咧咧地念叨着：“你这个闺女就是不利索！”本弓着腰抓煤的安林嫂猛地转身看她一眼，目光却又在和她相撞的一瞬躲开，像是生怕被她发现了自己的什么惊天秘密…而那时的安靖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奇为什么她一个女子可以像爸爸那样有这么大的力气……

15岁那年，安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收拾完行李的那天早上，直到上火车前安林嫂才出现，只见她红着眼，抱住安靖：“靖啊，记住，到啥时候，都要做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后来，安靖在班里成了最勤奋的人，每当学校里的夜灯还未熄灭时，整个教学楼上就已亮起一间教室的灯，“饮水机烧开水的时间是十分钟，如果我在六点二十之前到不了教室，就意味着大家来到教室就喝不到可饮用的水了……”“城市里的教室一定要比乡下的更卫生…”就这样每天坚持着，好在，不像乡下每天都干最多的活却从不曾被温柔以待的安林嫂，城里的同学们在班委竞选时都推选了她作班长，她本有些自卑的心在大家的小心呵护下渐渐变得阳光有自信。乡下的安林嫂听说了这好消息，第二天就出发进程，双手紧握着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地图，一路磕磕绊绊，最终敲响了安家人的门……

“呀，你这是怎么来的呀！”安靖的母亲打开门，打量着看起来如此不堪的安林嫂，差点没认出她来。“靖儿在城里表现得好，我来看看她…”说着，嘴边扬起了久违的弧度。这时，安靖放学回家，看到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她曾最熟悉的人，在一旁的母亲看起来十分难以为情，对安林嫂说：“先去冲个澡吧，你这一路上…也挺累的吧？”安靖只觉心头一颤，这才开口，“嫂，你怎么来了…”安林嫂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靖儿，嫂想你了”说着，竟像个委屈的孩子哭了起来，母亲牵了牵她的衣角，说：“你这怎么还哭上了，快去洗洗吧”安林嫂像是没听见，继续对安靖说：“靖儿，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的炒糖，今晚我给你炖锅乌鸡汤，从小你身体就不好，也不知道平时你到底有没有多补些营养…”接着，就拎起袋子里一只半死不活的乌鸡往厨房走，看到那煤气灶，先是一愣，却依然摸索着点着了火。在客厅里望着厨房里安林嫂那老练却又有些生疏的背影，安靖总觉有些苦楚，才分开不到一年的时间，可现在的安林嫂看起来比曾经更显苍老，她在想，为什么安林嫂的腰总是越来越弯，为什么安林嫂这样善良的人却总是没有新衣服穿…母亲看她正出神，凑过去低声说道：“没事，她也就在城里待一晚上，明天就回乡下去了，那些活可不会等她磨叽太长时间”，安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向厨房，“我可不像你们那样想。”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小说中那些生活稍有起色就忘了本的人。安林嫂见她来了，忙叫她过去，满脸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在城里有那样多好吃的，你还会不会喜欢嫂子的乌鸡汤，但这汤真的很有营养，我有自己的秘方呢，等你长大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安靖鼻头微微泛起酸涩，“不管以后去了哪里，就算跑到天边去，我也最爱你的乌鸡汤…”“你这孩子，还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安靖和安林嫂在客厅吃着饭，隔壁邻居结婚，窗外放起了烟花，电视上断断续续地播放着肥皂剧，鲜美的乌鸡汤冒出的热气在桌前氤氲成幸福的光圈。她们回忆起安靖小时候，那些简单却不失充实的日子。她们讲现在，安靖手舞足蹈地描绘着学校里的生活，“大家都把我的付出看在了眼里”，她說，她每天都会收获很多，她说，她有了自己的梦想……安林嫂在一旁笑着，听着，目光轻轻的一寸寸抚摸着她，“靖儿长大了，”安林嫂说“好人一定有好报”。“嫂，鸡汤真好喝，你放了什么秘方？”安林嫂开心的笑了：“等你长大了我就告诉你”。突然，有救护车的声音从窗外飘进，安林嫂放下筷子，双手合十，为车上的病人祈福着，“愿抢救成功……”“愿抢救成功…”安靖也自然的像小时候那样跟着祈祷。自进城以来这个习惯一直没变，每当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去虔诚的祈福时，朋友总是笑她傻，可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怎样，都要做个有同情心的好人啊。安林嫂第二天就回了乡下，临走前紧紧握着安靖的手，”“靖啊，到啥时候，都要做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多年后，大学毕业的安靖和男同学桑末一起进了一家杂志社的编辑部，一直以来，她都记得安林嫂的话“到啥时候，都要做个好人”可是，工作一年多，她依然同高中时一样每天忙着，上司却还是说不出她的名字，同事习惯她的服务，有时甚至还会戏谑的叫她“跑趟子的”。但即便这样，她依然每天坚持着，不论是在冷冽寒风中独自上班的早晨，还是在拼命赶着最后一班地铁的晚上，还是在把伞借给生了病的朋友而自己却淋了一路的雨天，她都不曾后悔，因为她心中总会有那么一个永远支持她的人，安林嫂。那时的她却并不知道，这个社会上的人心叵测。

和同事们聚在一起去吃串的那天早上，是在冬季，大家都毫无顾忌地干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唯有她在一旁喝着雪碧。“难得一次聚会，你能不这么扫兴吗”同事们嘻嘻哈哈地逗着她，“你们要是醉了，我要送你们回家的啊”安靖解释，但在他们耳中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你们可都别输不起啊”同事的一句话让她松了口气，牵起嘴角满口答应，“好啊，绝不耍赖”就这样，第二个回合就轮到了安靖，“嗯…真心话吧…”“咳咳，那我也问了啊，你觉得陈编辑人怎么样？”“这…还是不要私下议论领导了吧”“要你说你就说嘛，说好了不反悔的”“那好吧…陈编辑性格有点儿急躁”“那你总结一下他长相的最大特征？”这是什么问题啊…安靖打心眼儿里觉得奇怪，但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秃头”这大概是入职以来安靖说出的第一句听起来像是玩笑的话了，见安靖一脸认真的表情，同事们不禁笑成了一团，安靖紧绷着的脸放松下来，终于可以和同事一起放肆笑出声来…街边的流浪歌手拨弄着吉他弹唱着那首《生如夏花》，天上飘起来雪花，飘到了他们自带的小火炉上，落在了吃到一半的串上，融进她冻红了的脸颊上…她抬起头望着天空，“或许，这也是年轻人该拥有的那股劲儿吧”闭上眼睛，安靖同流浪歌手—起哼唱着，“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这是她上班以来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同平时一样到了公司，可今天同往常不太一样，大家看到她来了，眼中有一种莫名的神情，她正想着今天公司里的异常，就看到了把两条腿交叉着搭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陈编辑，安靖刚想开口，只听他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为什么？”没等安靖问完，他已经走了，她这才注意到电脑上打开着的页面，公司的交流平台首页上访问量最多的，是一个匿名发表的视频——

“你觉得陈编辑人怎么样？”

“陈编辑性格有点儿急躁”

“那你总结一下他长相的最大特征？”

“他的秃头”

酒吧中聒噪的音乐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切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似乎有些醉了，嘴里反复念叨着“安林嫂，你骗人，好人哪有好报”“安林嫂，可不可以再炖一次乌鸡汤，你不是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告诉我那秘方吗”“安林嫂，我好想你，你快来看我吧…”安靖崩溃的哭着…。离吧台有2米的地方，桑末一直在看着她，见安靖情绪开始失控，他急忙跑过去，“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安靖抬起头，脸上的妆容已然哭花，桑末笑着说，“再哭就不好看了”安靖说，“怎么又是你？”桑末只是微笑着为她披上了外套，“你怎么又来了？”安靖含糊不清的问，桑末停了一秒，“听着，安靖，从高中到现在，我一直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善良，不管你现在怎样，我……啊，又睡着了啊”桑末看见了安靖亮着的手机屏，上面的标签中有这样的话——

“是不是当个坏人，比较快乐”

桑末感到鼻头一酸，轻轻地背起安靖，把她送回家去。

早上十点，安靖才醒来，发现桌子上有一个砂锅，揭开一看，是冒着热气的乌鸡汤，还有一张便利贴——

“‘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即使生命总以刻薄荒芜相欺靖，这是你高中时最爱的一句话，今天我将它送给你。如果你忘记了昨天晚上我说过的话，我就再说一遍，安靖，我喜欢你的善良。ps：记得去《环球》杂志社，李主编很欣赏你，邀请你去她那上班。”

安靖喝了一口乌鸡汤，如此美味而又熟悉，安林嫂的秘方……

突然，窗外響起救护车的声音，安靖双手合十“祝抢救成功…”。她又想起进城前安林嫂抱着她说，“靖啊，到啥时候，都要做个好人，好人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