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静
李诞,《吐槽大会》常驻嘉宾之一,也是节目
狗年春节前半个月的一个晚上,我从《吐槽大会》制作公司“笑果”采访出来。这个公司几乎没什么上下班时间,夜里11点了还有不少人在办公室。
白天,编剧们在为《吐槽大会》第二季最后一期“读稿”,这个环节至关重要,因为《吐槽大会》每位明星的吐槽内容全部由编剧创作,是否好笑、段子之间是否重复、能否形成呼应关系,都需要在读稿阶段完成。与此同时,透明会议室里,李诞带着一众编剧在读稿。看上去与普通公司开会没太大区别,除了隔三差五,这间透明会议室里会发出音量巨大的笑声——这至少说明某个段子效果不错。
《吐槽大会》脱胎于美国喜剧中心2003年开始播出的《Comedy Central Roast》,两者都由一位主伽(即主要被吐槽对象)和若干位嘉宾以及主持人组成,节目主要内容为对在场嘉宾轮番吐槽,国内观众最熟悉的可能是2011年特朗普担任主伽那一期。笑果制作的《吐槽大会》第一季2017年初上线,从主伽为曹云金的第二集开始便引起起全网关注,曹云金作为相声演员本身对单口喜剧这一表演形式非常熟悉,而几个月前,他与郭德纲的风波也引起过巨大的关注,这集节目为《吐槽大会》奠定的收视基础延续到季终,最终的播放量为13.8亿。很快,笑果又制作了《脱口秀大会》第一季和《吐槽大会》第二季,发生在2017年的这波关注为笑果带去巨大关注度,而在这两个节目里作为常驻嘉宾的李诞和池子,也因此以单口喜剧演员的代表人物出现在世人眼里。
同时受益的还有单口喜剧这一舞台喜剧表现形式。
2015年3月15日,贾斯汀·比伯(右)参加Comedy Central Roast专场录制
倘若将2009年深圳几位年轻人成立“外卖”俱乐部视作单口喜剧在中国的开端,历时近10年,这一舶来喜剧形式在中国扎根了吗?在中国,当一名职业单口喜剧演员是一种体面的生活方式吗?这会是种流行一时的文化,还是从此成为一代人钟爱的喜剧形式?10年时间也许并不足以回答上述问题。
演员袁弘上《脱口秀大会》第11集,在台上讲了20分钟自己的琐事,其中一段是这么讲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跟胡歌大学同班同寝室,毕业之后又共事多年。甚至我跟歆艺拍结婚照的时候,胡歌还进来客串了一把。入画了,入画了。其实我当时也觉得有点不太好,三个人拍结婚照这个事儿。所以我当时就跟我老婆说,要不你去当摄影师?”
相比而言,同样有李诞、池子和张绍刚的节目《吐槽大会》更火一些,毕竟这个节目才有更多明星,而《脱口秀大会》则不太一样,倒仍然有明星,但以普通单口喜剧演员为主,而内容上,从上述袁弘所讲内容可以窥见,不再是吐槽别人,而是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为素材。所以虽然同是讲段子,《脱口秀大会》更接近线下单口喜剧表演的真实形态——一人,一麦,讲发生在自己身上有趣的事。实际上《脱口秀大会》对这一喜剧形式的普及意义还更大些,《吐槽大会》节目编剧程璐对此也有明显感受,正是《脱口秀大会》之后,他发现报名参加笑果举办的训练营的人增加了,也有更多观众开始到开放麦(open mic)试讲。
作为舶来品,“stand-up comedy”不可避免地遇到了翻译上“先入为主”的问题,“脱口秀”一词原本音译自“Talk Show”,用来指代诸如《奥普拉脱口秀》这类访谈节目,尽管以它用来指代stand-up comedy并不准确,但因为翻译上占先机而在国内广泛使用,尤其是一些泛语言类节目,几乎不分青红皂白都在使用该词。而从翻译文本来看,“脱口秀”因其容易聯想到“脱口而出”,这又给了它某种合理性:看上去,stand-up comedy的确在脱口而出。
然而,“脱口而出”实际上正好站在了这一喜剧表演形态的对立面。一个新入行的演员需一两个月的创作与练习,才能有第一个“tight five”,即5分钟效果出色的成熟表演,一个毫无经验和准备的人上台随口讲一段就能把观众逗笑的情况很少发生。
有意思的是,还呈现了一定的地域性,上海几乎只使用“脱口秀”一词,而在北京,“单口喜剧”出现频率会高一些。对大多数从业者来说,这一历史遗留问题属于细枝末节,不值一提。在北京创办单口喜剧俱乐部幽默小区的山东小伙儿Tony Chou原名周广超,单口喜剧生涯以从英文开始(也因此坚持使用Tony Chou这个艺名),他说对这个问题一度很在意。他遇到过若干次鸡同鸭讲的事,两个人开始谈一个“脱口秀”项目,谈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大家根本不在讲同一种“脱口秀”,毕竟,如今连直播平台都专门有一个“脱口秀频道”。《吐槽大会》火了之后,一位经纪人找到Tony Chou,说他手里有一位“某头部直播平台脱口秀排名前50”的人,请他帮忙接洽《吐槽大会》,这时就得费一番唇舌告诉对方,两种脱口秀,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同在笑果的史炎对这一区别也挺在意。他每次去见投资人,都会留一页PPT专门讲讲什么是stand-up comedy。但在大众面前,几乎所有的综艺节目都选择了妥协,“好不容易大家开始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如果纠结于正本清源,回避脱口秀这个词,观众可能又会懵”。
石老板英国留学回国后原在投资公司工作,2017年初,他创办“单立人”这一单口喜剧公司时,也同样面临过这个令人纠结的问题。他首先排除了“脱口秀”,在“单口喜剧”和“站立喜剧”中间,最终选择了前一种翻译。他不遗余力地普及这一称呼,并干脆将其直接体现在公司名字里。不只如此,相较于笑果将主要力气花在线上节目上,单立人更注重线下演出。
不过,无论使用哪一种称呼,单口喜剧线下演出的观众的确出现了显著增长。2017年,北京地区包括单立人、北京脱口秀俱乐部(以下简称“北脱”)等在内的公司共举办单口喜剧商业演出近240场,观众人次2万左右,开放麦近千场。而2016年,商演总共才约60场。
第一位让单口喜剧这一表演形式大范围出现在中国观众视野里的演员,得算黄西。
2010年,黄西在美国国会记者协会晚宴(Annual Congressional Radio and Television Correspondents' Dinner)表演了15分钟单口喜剧,每一个笑点都拿捏得十分到位,即便现在去看,仍然是一段经典的出色表演。这段视频当时在网上流传后吸引无数网友关注,普通观众惊讶一位华裔移民竟能公然调侃总统,国内单口喜剧爱好者们则第一时间将其视作偶像。那个时期国内俱乐部苦闷之处在于,总需要跟观众解释这是个什么,更别说能有机会在重大场合演出。
《吐槽大会》编剧梁海源和程璐就是其中之一。
2011年,梁海源还在深圳,白天在医药公司做实验写报告,晚上去一家叫作“外卖”的俱乐部表演。“外卖”2009年在深圳成立时,国内还没有类似俱乐部存在。梁海源在豆瓣“同城活动”上发现了它,交了500块钱,成了会员,此后三四年时间里,他几乎每周都会出现在俱乐部。一开始只是在台下听,去了几次后,按捺不住也上台讲了一次。他记得当时“效果挺好,不像很多人第一次上台讲会完全垮掉,还在新人评选里拿了第一”。当然,他立刻补充,“总共就三个新人”。
程璐就属于第一次上台讲垮掉那种。他比梁海源更早到“外卖”,第一次讲,没有获得预期的笑声,“从那以后就不太想讲了,觉得自己可能只适合跟朋友逗个闷子”。某种程度上,单口喜剧是最难的现场表演艺术,与其他舞台喜剧比,它在呈现过程中非常依赖与观众形成共鸣。演员会时刻观察观众反应,甚至,评判一位演员是否足够成熟的标准之一在于他依据现场观察临时调整表演内容的能力。如果一个包袱下去,台下沉默、寂静,无疑对演员是巨大的打击。
程璐沮丧了相当长时间。直到几个月后,俱乐部组织大家去香港看一位美国单口喜剧演员的演出,并在现场感受到了“炸烈般的笑声”,他才意识到真正厉害的单口演员现场能有多好笑。从那以后,程璐开始重新上台。
2012年初,黄西到深圳为其自传《黄瓜的黄,西瓜的西》做签售,早就在网上看过黄西表演视频的梁海源和程璐跑去现场拜见偶像。而同样视黄西为明星般存在的西江月则没想到,偶像自己会找上门来。
西江月2010年成立“北京脱口秀俱乐部”,是北京单口喜剧爱好者最早的据点之一,“95后脱口秀天才”池子、单立人创办者石老板,以及国内公认最好的单口喜剧演员周奇墨最早都在“北脱”表演。
2011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西江月在热力猫门口台阶上发现一位戴着帽子和眼镜的小个儿男生,西江月惊呼,“这不是黄西老师吗?”黄西是听朋友说北京有一个叫作热力猫的酒吧,那里有人在讲单口喜剧,他就找了过去。此后,黄西时常在微博上转发国内线下单口喜剧演出的相关信息,西江月发现,去“北脱”观看表演的观众一下子增多了。
笑果的另一位演员史炎也对黄西在单口喜剧圈里激起的浪花印象深刻。黄西回国后,做过一系列讲座活动,其中一站在上海复旦大学,这也是史炎第一次见到他,并在现场碰了几位笑道俱乐部的人。这个俱乐部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但在上海一度也是单口喜剧爱好者据点之一。
遇到笑道后,史炎才从相声转去单口喜剧。当然,早在交通大学念书时,史炎就开始讲相声了,但不是传统相声。“所有人都告诉我,相声就是老先生们那些,段子都是固定的,照着讲就行了”,但在上海,传统相声并无太大根基。周立波自创“海派清口”在上海本地曾一度盛行,但大多数人并不认同它与单口喜剧是一回事。
前后脚,爱尔兰单口喜剧演员毕瀚生(Des Bishop)来到中国,他应爱尔兰电视台之约,到中国拍一部纪录片。一直用英文讲单口的Tony Chou与之结识,两人一起成立了幽默小区。毕瀚生在爱尔兰拥有自己的单口喜剧俱乐部,逐渐将组织演出的诸多细节分享给Tony Chou,在那之前,大部分俱乐部并不知道开放麦的真正要义是什么,而一场正式演出里,主持人又该如何热场,以及,单个演员的上台时长控制其实至关重要。
“单立人”创办者石老板
黄西与毕瀚生,前者普及了单口喜剧这一表演形式,而后者则为线下俱乐部实际操作的具体细节提供了成熟范本。也正是2012年之后,单口喜剧俱乐部经历一次发展的小高峰,俱乐部举办商演不再发愁卖不出去票,“北脱”旗下有十几位演员,每周都能舉办2~3场开放麦和演出,乃至2015年,“北脱”组织了一次“脱口秀艺术节”,全国各地的俱乐部第一次汇集到了一起,这次艺术节举办了三天,结束后,回到各地的单口喜剧爱好者们开始觉察到,这或许是个真正能干的事业。
虽说是“全国各地”,其实也大都集中在北京、上海和深圳三地,在这几个大城市,单口喜剧以俱乐部形式自然生长。而俱乐部成员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一种单纯的爱好者心态持续活动。
单口喜剧还只是一种“不务正业”,演员身份只属于夜晚,白天,大多数爱好者仍另有一份工作。石老板几年前从投资公司辞职,大半年后,才敢将此消息告诉给父亲,并且收获了预想中的怒火,但这些并不妨碍他继续追求梦想,以及把他父亲生气一事写进段子里。Tony Chou直到2016年才从央视离职,而他此时从事单口喜剧表演已有五六年之久。
早期更是如此。一部分人甚至会将这“不务正业”做好保密工作。比如梁海源,从未邀请他原公司同事到现场观看他的演出,他担心他们如果知情,会随时让他讲一段。
电视节目开始为这些爱好者提供一些与创作单口喜剧性质类似的工作。电视人杨锦麟曾做过一档名为《夜夜谈》的节目,节目中间会插播一段类单口喜剧形态的表演,用以消解节目的严肃性。他们找到了深圳那帮人,梁海源一周去录三次,每期能得几百块钱,这在梁海源看来已是不小的收获,“最后竟存够钱就地买了一部iPhone 6”。那个时候,他想象不到,未来他将以此为职业,生活也比在医药公司有趣得多。
而在上海交大学生物专业的史炎,毕业后去了新东方当英语老师,他在这个以讲段子著称的外语培训机构工作两三年,讲了近1000小时的课,其中300个小时在讲段子,“回想起来,我那几年真是一点没浪费,不过,如果当时知道自己日后要以讲段子为生,就该把课堂当作开放麦”。
2012年,东方卫视推出了《今晚80后脱口秀》,梁海源和程璐几人立刻意识到,这跟他们在俱乐部讲的东西很像,他们开始向节目组投稿。除了深圳,上海和北京等地的单口喜剧爱好者们也加入了投稿行列。也正是这个节目,串起了各地单口喜剧人才。
“几年前,我们还得用传销手法。比如我见到你的第一句话可能是,我觉得你特别适合讲脱口秀,反正不管你适不适合,都说你适合,然后你就受宠若惊,就去试了,果然讲得很烂。”现在史炎说服的话术变成了“有机会上《吐槽大会》”,这显然好用很多。
现在的观众多少知道单口喜剧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不像以前讲开放麦,多数观众看着台上是“懵的”,不知道台上的人在干吗。而《吐槽大会》成为爆款网综并带动《脱口秀大会》后,单口喜剧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
史炎在笑果内部成立了另一个公司“笑友”,专门用来培养新人和经营线下演出。去年2月,史炎筹划了一次训练营,吸引近千位报名者,这届训练营结束后,他签到了一批演员,其中就有庞博。他原在一家外企工作,是名程序员,频繁出现在《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的他,仍继续在原单位工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早期用“自带干粮”的方式追求梦想无疑是更妥当的选择,但年轻群体对此职业的观望状态正逐渐发生转变,已有不少人以职业单口喜剧演员自称,并对此有强烈的身份认同。经济层面,上述这些公司一旦发现适合的潜在培养对象,也选择尽早落实到合同上。
而那些更年轻的群体,尤其是在校大学生们,原本职业方向可能是主持人或演员,也转而被这个行业吸引。浙江传媒学院播音主持专业大一学生郭展豪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天赋在训练营中获得认可,史炎把签约合同发过去后,接到郭展豪母亲打来的电话。能听得出来,这位母亲对单口喜剧这一新生事物感到焦虑,史炎花了两个小时,向其解释这是一个什么行业,对孩子的未来又有何种影响。
《吐槽大会》在年轻人当中的影响力持续发酵,但这种影响对单口喜剧的发展却未必全是积极的。史炎随后又为训练营招生做了一次全国海选,去了15个城市,此时他就发现,一些二、三线城市的观众对单口喜剧的认知仍停留在“吐槽”层面,他们以为单口喜剧就是“吐槽卡司”,所以大量选手的表演内容就是吐槽李诞、池子和王建国。
训练营的另一个好处是给俱乐部时代产生的前辈们带去了新的喜剧风格。一位叫王璐的报名者以自己的手指缺陷作素材,她在报名视频里是这么讲的:“大家看我手有点残疾,但其实不用同情我,我觉得这有时候这也挺好的,因为我妈会这样教育我弟,别吃手,你看你姐。”
配上肢体和表情,王璐这段表演自带消解严肃的力量,将这股能量释放到观众席,往往能获得爆炸性效果。单口喜剧的“作者性”正是体现在这里,一个成熟的单口喜剧演员,并不仅是在讲一个有趣的段子,反而是“一个有趣的人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这些都需要阅历,从这个角度,单口喜剧演员的确需要一定的成长时间,这也是线下表演无法规模化复制的原因。
几年前梁海源、程璐以及其作几位爱好者从深圳辞职,应原《今晚80后脱口秀》导演叶烽之邀,搬到上海,加入笑果,“几乎挖空了深圳单口喜剧圈”。至今,深圳的俱乐部仍处在恢复期。而现在《吐槽大会》的编剧几乎就是单口圈里最好的一批,“这茬韭菜积攒了这几年,咔嚓一下,都被收割了”。
所以“单口喜剧起来了吗”这一疑问在它的英文表达“does stand-up comedy stand up yet”里似乎更易找到妙处,单口喜剧演员们正“站在”何种文化土壤里生长?或许可以从两个方面回答。
一方面,旁观者来看,它的确可以用长势良好来形容。《吐槽大会》第二季播放量超过16亿,《脱口秀大会》则为6.4亿。除此之外,各大视频平台已经开始制作更多以单口喜剧为母艺术的综艺节目,甚至,中国版《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SNL)正制作当中,许多单口演员对此抱以极大期待。毕竟在美国,SNL从1975年开始不间断地播出了40多季,其编剧和演员们陆续在当中得到训练,而成长最好的一批人又逐步拥有自己的節目。
BBC一部名为《单口喜剧的艺术》(Art of Stand-up)的纪录片称“美语是单口喜剧的母语”;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描绘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单口喜剧发展史。对单口喜剧演员们来说,美国的确是行业标杆。
对比来看,在美国,一个单口喜剧演员的发展路径往往是,先在线下俱乐部里讲出点名气,成功的标志之一是能给诸如SNL这样的节目当编剧,再往后,则是拥有自己的秀,而这个“秀”,可以是综艺节目,也可以是一些情景喜剧,或者像伍迪·艾伦一样,走上一条拍喜剧电影的路。与此同时,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仍然不断打磨自己的段子,将举办线下专场视作梦想。
中国单口演员们希望能够复制美国式成功路径,但现实是,一切比美国发展得更加迅速。一方面是因为,在单口喜剧兴起之前,国内的互联网和视频制作平台已经早一步发展成熟,这与美国线上线下发展状况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