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先生，如果我掉进黑洞会怎么样？

陈赛

霍金之女露西·霍金

霍金曾经说过：“我相信，每个人都可以，也应该对于宇宙的运作，以及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有一个大的图景。”

为此，他不仅写了《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等，这两本书当然家喻户晓，但不为人知的，他还写了五本儿童太空冒险小说。这五本小说，是他与女儿露西·霍金一起写的。

据露西的回忆，这套童书的源起，是她的儿子威廉7岁的生日派对上。一个小朋友问他：“霍金先生，如果我掉入黑洞会怎么样？那会是什么感觉？”

霍金回答说：“你恐怕会被撕成意大利面条。”

一小一老，一问一答，不仅问得妙，答得也趣味盎然。

作为一位作家，露西由此看到父女共同创作一个故事的可能性。一个类似《哈利·波特》的宇宙冒险故事，只不过不是关于魔法，而是关于科学。唯一的魔法在于，故事里有一个超级计算机cosmos，能在宇宙中打开一个门户，送主人公去到宇宙中任何一个地方。

理查德·道金斯，另一位著名的英国科普作家曾经多次强调，科学对现实的诠释中所蕴含的魔法，绝不亚于神话、寓言和童话。神话能持久，因为它们是伟大的故事。科学的叙事永远是未完成的，不断地被修正，极少有干净的结尾或者感人的道德抚慰，但它们可以像《荷马史诗》一样神奇，也可以像吉卜林（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创作许多儿童文学作品，如《丛林之书》）一样有趣。比如关于人类的起源，有什么故事比进化论更神奇？“你想，我们本是围绕着太阳旋转的微尘的碎片，在40亿年的时光里，又逐渐从细菌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故事？”

在这套童书中，主人公乔治在一次机缘巧合中认识了科学家埃里克与他的女儿安妮，并在cosmos的帮助下，得以进行太空旅行。他们的第一次旅行，就是搭乘一颗彗星去了土星，并亲身经历了一场小行星暴。

对孩子来说，恐怕也没有一种奇幻世界的冒险比真正的太空旅行更激动人心，就像我们很难从哪一则神话里找到比彗星更神奇的座驾——“彗星的后面拖着一条冰和尘埃的尾巴，它正不断地在拉长。随着尾巴变长，它从遥远的太阳那里捕获光。闪亮的彗尾跟随着彗星，看起来犹如成千上万的钻石在太空闪耀。”

在这趟旅行中，作为太空菜鸟的乔治不仅见证了太阳系的种种奇景，从安妮口中了解了各种太空知识，更重要的是，亲身体验了太空中万物运动的方式，以及在背后推动这种运动的不可思议的引力。

在一次与女儿共同接受的采访中，霍金提到在这套童书三部曲中，他希望处理的三个问题：“黑洞里发生了什么？”“除了人类之外，宇宙中还有别的智能生命吗？”以及“宇宙大爆炸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这三个问题关系到霍金毕生研究的核心。按照本书第三位作者，也就是霍金的博士生克里斯托弗·加尔法德的说法：“创作三部曲的初衷是为人们呈现自‘大爆炸以来一个现代版的宇宙理论……所有我们在宇宙中观察到的都与书中发生的故事相吻合。”

但是，就算成年人读《时间简史》都很费劲，如此复杂的理论物理学概念，包括时间、空间、黑洞、霍金辐射、宇宙大爆炸甚至量子力学……即使在一个太空冒险故事的包装下，有可能传递给孩子吗？

为孩子写科普，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化繁为简。而在露西·霍金看来，她的父亲有一种以简单语言表述复杂概念的天赋。而且，他能在复杂的概念与个人的日常体验之间建立关联。比如有一次，她正在苦恼怎么向孩子解释牛顿的万有引力，霍金在旁边插嘴说：“当牛顿看见苹果落下时，他意识到，这与维持月球围绕地球轨道旋转的力是一样的。”

在《乔治的宇宙秘密钥匙》中，埃里克因为一场阴谋被黑洞吞噬，但他为乔治和安妮留下了几页纸，上面记载了他的黑洞理论的简易版（还画了一些涂鸦帮助他们理解），包括什么是黑洞、黑洞是如何产生的、你如何看到黑洞以及如何逃离黑洞。不知道是否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霍金后来修改了他关于黑洞的理论，并在多次演讲中谈起“如何逃离黑洞”。经典理论认为没有任何物质能从黑洞中逃逸，但是量子理论却证明能量和信息是可以从黑洞中逃离的。他甚至大胆假设：“即便人掉进黑洞同样也不会凭空消失，而是有可能逃离出来的，只不过这个黑洞必须足够大才行。由于黑洞会不断旋转，你很可能会进入到另一个平行宇宙。”事实上，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在一个写给孩子的故事里把一个大活人弄进了黑洞，又让他从黑洞中逃出生天——伟大的cosmos将时光快进几十亿年，从黑洞中逃逸出来的所有粒子中过滤出埃里克的信息，并重构了一个埃里克。

据露西·霍金所说，一开始，霍金只是作为科学顾问参与这本书的写作，他不认为小孩子能理解他的理论。但后来，他的兴趣越来越浓，到第三部《乔治的宇宙大爆炸》时还参与了部分情节的设置，比如他提出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欧洲粒子研究中心，一个神秘组织试图炸掉大型强子对撞机，以阻止科学家发现宇宙的秘密。

这样的写作也变成了一种父女之间修复感情的一种方式——在露西18岁的时候，《时间简史》带来的名气与财富破坏了她的家庭的平衡，也导致了父女关系之间相当长时间的紧张和困难。

在一次演讲中，露西曾经提到她的父母给她起名“露西”，是“光”的意思。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大概与她出生不久，霍金有了一次灵感迸发，开始从事黑洞的研究有关。作为物理学家的女儿，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但她的人生绝非阳光灿烂，甚至用另一种形式的“黑洞”来形容也并不为过。她的父亲是一个渐冻症患者，而她的儿子是一个孤独症患者。她经历过一段短暂的、几乎闭口不谈的婚姻，也曾经因为药物与酒精成瘾问题而入院疗养。

她没有继承父亲的数学天才，但继承了母亲在写作上的才华。她写过两本并不怎么成功的小说，后来终于在儿童科学写作与教育中找到自己的天命。除了写作之外，她还在世界各地为孩子作有关空间旅行和科学的普及讲演，包括在美国航空航天局作50周年纪念演讲。她曾经在多次采访中提到，为父亲读书中的这些故事时，他笑得几乎要跌出轮椅。“我想，父亲从未期待过与他的孩子有专业上合作的可能，所以从中得到许多快乐。”

在乔治和安妮的太空冒险之旅中，曾经无数次从太空的不同位置回望地球，比如从火星上，地球只是天空中的一个小亮点；从土星奇怪的冰封卫星土卫六上，地球被遮蔽在厚厚的气体云中；当他们到达巨蟹座55太阳系时，地球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即使透过望远镜，他们也只能从太阳——即我们太阳系中心的恒星发来的光线的非常微小的颜色变化中隐约看到地球的位置。只有一次在月球上，他们得以近距离地观看地球——在黑色天空的背景下，地球就像一颗点缀着白色云雾的蓝绿色珠宝。

我想，对孩子来说，这些都会是故事中最迷人的部分之一，而且因为霍金的缘故，你不必担心它在科学上的准确性。但作为一个成年读者，我从这些语言中多少读到了某种成年人才能体会的乡愁和伤感，甚至某种奇特的隐喻的味道。我忍不住懷疑，这样一本小小的童书，大概也是一个女儿对于父亲的一种况味复杂的回望，通过这种方式，她终于得以进入父亲的世界。

乔治的故事从一只失踪的宠物猪开始。据说是这只猪最初说服了霍金与女儿的合作。霍金的祖父母是农夫，以养猪为生，所以霍金一直对猪抱有一种诡异的喜爱之情。

在《乔治的宇宙寻宝记》中有一场“你最喜爱的太空物体”主题化装舞会，人们打扮成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参加舞会，包括“红移”。据露西回忆，这是有一年霍金本人举办的新年派对，他打扮得像一个绿色西装的外星人，还给自己的电脑编了一段搞笑的声音——“带我见你们的领袖”。

这些关于父亲的小小的回忆，穿插在故事中许多不经意的瞬间，就像她父亲的理论中那些从黑洞中逃离的粒子。她在一次演讲中说：“掉入黑洞这种事情，我希望它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但万一真的发生了，不要绝望。要相信故事的力量。也许，你终归会找到一个出口。”

除了霍金之外，露西还邀请了当世最好的几位物理学家，包括马丁·里斯、基普·索恩、保罗·戴维斯等人为孩子撰写了几篇科普文章，也收录在这几本书中。我尤其被戴维斯的《数学在理解宇宙中多么惊人的有用》打动，一篇短短的文章，以无与伦比的简洁与深刻，追溯了人类利用数学解释宇宙的历程，是我读过的最美妙的科普文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