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军峰
1
腊月十四,脏妮病倒了。毫无征兆。
一声“二踢脚”的闷响唤醒了老王。腊月之后,村子里就断断续续有了这种声音。对常人而言,春节和平日里的“二踢脚”的声响没什么区别,都不过“噔——咣”天地两声响。但老王不一样,只要一听到这声响,他马上就能辨出是喜是丧,即便是在春节这种“二踢脚”漫天飞的特殊时候。春节的“二踢脚”散发的味道不同平常,是带着喜气的。冬天的村子醒得晚,快七点了,太阳还没钻出被窝,老王也还没钻出被窝。“二踢脚”的闷响挤过门缝儿钻进老王的耳朵,老王缩在被窝里,噌地探起头来,干瘪的耳朵扭了两下,一下没了困意。老伴脏妮早就习惯了老王的一惊一乍,她翻了个身。一双树皮裂缝般的眼睛里冒着亮光,老王喃喃自语:“买卖来了。”脏妮轻声回应:“指不定是谁家试年炮哩。”老王瞥了她一眼,没有答话。他懒得搭理眼前的这个女人,几十年来一贯如此。
两只枯藤样的胳膊从被窝里爬出来,老王趴在炕沿儿上抽烟。烟是没有过滤嘴的劣质烟,烟雾里裹着浓烈的辛辣味儿。烟雾钻进脏妮的鼻孔里,搅起一阵咳嗽。她面无表情地钻出被窝,穿好衣裳,去院子里做饭。
老王那支烟还没抽完,院子里就扑通一声,像倒了一堵墙。他在屋里喊了两声,老伴没有回应。老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穿衣裳出去。掀开棉门帘,老王吓了一跳。脏妮躺在院子里,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像年前挨了刀子即将断气的大肥猪。老王一边喊着一边趔趔趄趄奔了过去。老伴没吱声,依然只是哼哼。老王赶忙喊来邻居,把老伴抬上电三轮,飞一般向邻村的卫生室奔去。
深冬的早晨,卫生室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村医是个和老王岁数差不多的戴着老花镜的瘦高个老头儿。他骨瘦嶙峋却精神矍铄,一缕山羊胡配上灰布长衫,仙风道骨,一副医术高超的样子。
村医名叫张物件,张物件当然认得老王。张物件靠在椅子上斜着瞅了老王一眼,而后瞅了瞅歪靠在椅子上的脏妮。他简单问了情况,而后面无表情地皱了皱灰白的眉毛说:“幸好你来得及时,要是晚来一会儿呀……”
“晚来一会儿咋啦?”张物件的话没说完,老王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
“晚来一会儿,晚来一会儿我就出去了!”张物件面无表情的脸上瞬间挂了鬼笑。
老王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喊:“物件儿物件儿,你真不是物件,都人命关天了,你还有工夫放闲屁!”
张物件依然嬉皮笑脸:“没事,十有八九血压高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脏妮量血压。
“低压140,看到了吧,这还不倒?”张物件胸有成竹地说,似乎是在对自己刚才的淡定和高超医术的肯定。
“那咋办哩?”
“咋办?输液吧,别的没招儿。”
“输液?输几天,多少钱?”
“最少一星期,一次八十。”
“……,吃药不行?”老王眨巴着那双树皮裂缝般的眼,有些犹豫。
“吃药?人都这样了还吃药,是你亲老伴不?!”张物件厉声呵道。
一句话说得老王脸红脖子粗:“输,赶紧输……”老王歪着头挥了挥干瘪的老手。
脏妮躺到了卫生室的简易病床上,闭目昏睡。老王守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么多年了,他還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看过她一回。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才病多大会儿,脏妮就脱了相。曾经饱满的脸整整缩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腮帮子生出来两个坑。平素里,老王看惯了脏妮那张油亮、饱满的脸,此时此刻看上去判若两人。
西垂的太阳散发着冷冷淡淡的光,透过窗户照进卫生室,照到病床上,照到脏妮身子上。看着老伴,老王不知怎的想起他这辈子还没好好疼过她,从没给她买过一条毛巾,甚至一双袜子。他只会冲着她喊叫,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不快而骂她,甚至对她动拳头。尽管,老王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她。
脏妮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了将近一天液了,药效在逐渐发挥作用。傍晚的时候,脏妮突然睁开了眼睛,而且还开口说了话。
“老头子,我可能快不行了!”
“别瞎说,过两天就好了!”
“老头子,我梦见那片小树林了!”
“小树林?”老王苦苦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哪里有一片小树林。
“啥小树林,就是个梦。”老王淡淡地说道。
脏妮没有再说话。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输完液,老王和张物件说好明天一大早再来。他骑着电三轮拉着老伴回了家。
2
这个地方的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总让人猝不及防。但这片杨树林还是紧紧抓住了春天。暖暖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棵棵杨树枝枝杈杈就挂了嫩绿。老王和脏妮坐在树林下。老王望着一棵棵大腿粗的杨树说,再过俩月就能听见“哗哗啦啦”的声音了,美得很。脏妮说,再过几个月树下的豆子就饱实了,那才美。
暖暖的风从春天吹到夏天。杨树的叶子手拉手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树林里间作的豆秧子披了深绿的衣裳。暖暖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吹得杨树林哗啦哗啦像唱歌,吹得豆秧摇摇摆摆像跳舞。老王和脏妮来了,他们来看大杨树,他们来给孩子样正需要营养的豆秧子上肥料,除杂草。老王和脏妮一人一把薅锄,他们蹲在豆秧子中间,比着赛着,锄了一遍又一遍。天是那么热,汗珠子爬满了他们的脸上、背上,他们毫无察觉。老王一边锄着,一边像教育孩子样和豆秧子搭话。搭什么话,说你们这帮熊孩子都给老子听着,你们都得努把劲儿给我好好长,老子还等着你们过日子哩。脏妮在一旁咯咯咯地乐着,她说,听见你爹说啥了没,你们都铆足了劲儿长吧,长得豆粒子赛过金豆子!老王说,看你们娘的嘴多甜,对,都给我长成金豆子!说完这话,老王露出一丝傻笑,他扭头喊道,媳妇儿啊媳妇儿,你的嘴甜不甜啊,让俺尝尝呗!脏妮说,大白天的也不怕人笑话。老王拍了拍胸脯,亲俺自家媳妇儿,怕啥,来吧,来吧,让俺尝尝甜不甜!老王凑过去,脏妮半推半就,怕外人看见又十分愿意。老王一把抱住脏妮,嘴就对上了嘴。老王和媳妇在树林里亲过几回嘴呢,大腿粗的杨树知道,长得欢的豆秧子知道,藏在树林子里的麻雀、喜鹊、燕子知道,那些花花草草也知道。
暖暖的风从夏天吹到秋天,树林下的豆秧子早就挂了豆荚,有的还咧了嘴。暖暖的风从树林子里跑过去,豆荚好像在呐喊助威,哗啦哗啦响个不停。老王推着小车,脏妮拿着镰刀,他们来把这群调皮的孩子接回家。一棵棵黄澄澄的豆秧子在老王的镰刀下哗啦哗啦作响,老王割一堆,脏妮抱起来放到车上,轻轻地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小车上堆出来一座山,黄澄澄的小山,满山都是金豆子。老王笑着说,真还如了你的愿了,这么多金豆子。脏妮咧着嘴,你不是说过俺嘴甜吗,嘴甜说话就灵。
3
老王咋就对“二踢脚”的声响这么灵光?这当然和老王的生意有关。
老王是三里五乡有名的棺材匠。他这手艺是从父辈学来的,父辈又是从爷辈学来的,简而言之,老王的棺材手艺祖传。老王的棺材做得好,村里人也敬三分。谁家不死人?谁家也有用得着棺材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人们一旦对哪个人尊敬了,连称呼都变得亲切。起先,人们称呼老王总是直呼其名。狗群,吃了没?狗群,西村的寡妇找你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狗群”二字退隐江湖,老王变成了真正的老王。
但是,老王做棺材和他爹他爷不同。他爹他爷那时候给人家做棺材,全是攒忙,一壶简装白酒或者两盒廉价烟就打发了,有时候看到事主家实在困难,他们不但不要吃喝和烟酒,甚至还要搭上几块木料。可是,手艺传到老王这儿,改了规矩。老王改规矩的理由很简单:经济社会讲的啥,钱。富不过三辈,穷也过不了三辈吧。要是俺爹俺爷那会儿靠手艺挣钱,俺家早成了村里的首富……规矩在老王这里雷打不动。一口棺材五百块,少一个子儿也不干。那是去年春节前,具体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三,糖瓜粘的日子。老王给邻村一户姓刘的人家做棺材。棺材做好了,事主家挑三拣四,要么嫌板子没刨平,要么嫌钉子没砸正,总之挑了一堆的毛病,非少给五十块钱。这事恰恰戳中了老王的两个要害:一是对他手艺的质疑,二是对他那“雷打不动”的规矩的挑战。老王不声不响不争不辩,愣是坐在棺材上直到出殡。事主熬不过他,最后只得认错给钱才罢。这事在三里五乡很快传为“佳话”,老王也因此多了个新的称谓:鳖二。戏曲《李天保吊孝》里李天保的岳父人送外号老鳖一,那是个“玻璃公鸡蘸糖稀——一毛不拔”的货色,鳖二,自然要比鳖一还高人一筹。人是从来不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老王绰号里的这个“鳖”字,让他的称谓又多了进一步的延伸。人们再叫老王时就多了个“啊”。老王啊,干嘛去?老王啊,西村的寡妇找你哩!啊,是啊,也不是啊。老王知道其中的意思,但他对这个称呼并不反感,其实他对所有的称呼都不反感,称呼就是称呼,只不过一个代号而已。关键是,你们爱咋叫咋叫,别少给钱就行。老王之所以对这个称呼不反感,还在于他有一个秘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皱皱巴巴的四线三格本上,趴着老王用铅笔头画出的歪歪扭扭的数字。这些年,老王养成了个习惯,每做完一口棺材,他都要清清楚楚地记下来。他觉得,存到信用社里的钱看不见摸不着,但只要翻开这个本本,那些大红钞仿佛都在眼前了。另外,老王知道自己岁数大了,而且无儿无女,所有的账目必须清楚明白,并且要一月一小算,半年一大算,否则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拿了些也不知道,包括自己的老婆在内。
老王做的棺材既结实又好看。几块不起眼儿的木料,经他割、锯、刨、凿、钉、漆,也就少半晌工夫,一个前高后低、殷红如血的棺材就做成了。做好的棺材摆在事主家的院子里,老王一屁股坐到棺材上,从破旧灰布褂子的口袋里掏出烟卷,吧嗒吧嗒地抽着。这是老王的习惯性动作,也是在向事主释放一种信号——棺材钱该给了。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人起哄:“你这屁股往上一坐,熏着死人了,小心后半夜找你去!”老王不慌不急振振有词:“屁股压一压,后辈发三发。等你死了,我给你坐坐,外饶你俩响屁……”一句话,逗得大伙哈哈大笑,挑事儿的碰了个灰头灰脸。
这些年,老王的棺材生意颇为红火。老王所在的村子很小,小到从东头咳嗽一声西头都听得真切。村子里住的几乎全都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大都七老八十了,甚至岁数更大,所以,隔三差五去世的,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除了棺材生意,老王还有一门手艺——哭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有了這习俗。有人家死了人,不管是男人或者女人,除了请戏班、歌舞之外,出殡当天,总要请上戏班里的戏子在灵堂前来一段《秦雪梅哭灵》或者《哭灵牌》之类的哭戏。戏子披着从事主家得来的五尺白布,跪在灵堂前爹呀、娘呀的边哭边唱,直唱得孝子贤孙、闺女媳妇们泣声一片为止。但是,不管怎么说,戏子的唱功再是了得,也总觉得稍显做作,表演的成分还是多了些。老王从中发现了商机。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门手艺,无从考证。毋庸置疑的是,老王哭法独特,情真意切,但凡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村里人不得不佩服老王这一点,六十好几的人了,能有这般性情,着实难得。屋子里安静得可怕,老王先是不声不响地站到灵堂前,看着看着遗像,眼泪就从两道缝隙里汩汩而出,就像山岭上的两道泉眼儿。紧接着是抽泣,先是鼻子,嗯哼,嗯哼,断断续续;再是嗓子,吭吭,吭吭,像堵了棉花;接下来是咯吱咯吱的咬牙。这几个步骤做完,老王便抡起巴掌使劲儿抽自己的脸,干瘪的老手打在皱纹纵横的老脸上,啪啪啪,啪啪啪,不响亮却让人百爪挠心。扇着扇着,眼泪就夹杂着鼻涕和哈喇子顺着他脸上的沟沟壑壑滚落下来。这时候到了高潮,老王扑腾一下跪到地上,脑门磕得地面嘣嘣作响,哭声变成了嚎叫,撕心裂肺,仿佛逝去的就是他自己的亲人。老王做哭活经常刹不住车,若不是事主家把他架起来,他准能哭个天翻地覆、翻江倒海。一场哭活下来,老王能得到和一口棺材同样价钱的报酬。
4
这是一片怎样的杨树林呀!一棵棵钻天杨从黄土地里钻出来,远远望去一片青葱,宛若一群身段优美的少女。暖暖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麻雀、喜鹊和燕子,在树杈上叽叽喳喳,太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射到树下的草丛里,狗尾草、马齿苋、蒲公英、三棱草泛着光,看来觉得刺眼。老王在树林里穿梭,他一边漫无目的走来走去,一边信马由缰胡思乱想。
老王奇怪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怎么会从来没来过这里,或者是来过却已经记不起来。岁数大了,记不起来的事情太多,这并不奇怪。说起来,这片树林应该也有几十年了吧,一棵棵长在这里的杨树都在证明这一点。他想,如果早些知道这里就好了,他可以在这里散养些鸡鸭鹅什么的,他可以在树下间作些豆子呀、红薯呀、花生呀什么的,或者,他可以用这里的木料制作出更多结实而漂亮的家具。可这些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他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日子就这么毫无乐趣的过去了,浪费了,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为什么一个人活着总要浪费呢?
现在,刚刚进入夏天,小树林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铆足了劲儿地往上蹿。老王知道,过不了几天这里将花草没膝,百花争艳了。但是,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呢?天知道!村外什么时候有了这片杨树林?天知道!第一次来这片杨树林是什么时候,对于老王来说也是“天知道”。毋庸置疑的是,自打第一次来到这片杨树林,他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吃饭时想,上厕所时想,做棺材时想,下地干活时想,没有什么时候不想的,这样的定义毫不过分。
如果把时间定位的再准确些,应该是三十二年前吧,那年老王三十七岁。也就是在那一年,老王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当年二月,春节还没过完,父亲撒手人寰,五月份,母亲猝然离世,七月份,唯一的亲胞哥哥车祸致死,嫂子带着孩子也另嫁他人。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支离破碎,只剩下老王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老王总是缓不过劲儿来,人几乎崩溃。那段时间,他拼命地做棺材,做了一口又一口,日夜不停。家里的贫穷让他无力挽救父亲和母亲,乃至哥哥的生命。他需要钱,越多越好。起先,他的手艺并不被人认可,一个半大小子能有这般手艺?但是,老王下了横心,不要钱也做。时间一长,老王的手艺越来越精湛,认可的人也越来越多。那段时间,他用做棺材的时间来抚平失去亲人的伤痛。
转过春天又一年,时间慢慢缝合着老王的“伤口”。这一年,杨树林里的花草树木也长高了长粗了长壮实了。自打亲人相继离开后,老王来过这片杨树林多少次,没有谁记得清楚。反正他已经离不开这片杨树林了。
这年夏天的一个夜,前半夜繁星满天,后半夜就阴云密布疾风骤雨了。狂风夹杂着雨点拍打着门窗踩踏着房顶啪啪作响,老王睡不着了。他想到了那片树林,想到了树林里的杨树、榆树和槐树,想到了树林里的马齿苋、蒲公英和三棱草们。老王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边想着他竟然穿好了衣裳,披好了雨衣。雨点像一个个攥紧的拳头杵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也就是在那个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的夜里,老王在树林里遇见了脏妮。脏妮确实够脏的了,她长发披肩满身泥,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脏妮的出现吓了老王一大跳,他还以为自己遇见了鬼。稍稍镇定之后,老王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过去。人已经昏迷,身上冰凉冰凉的,老王摸了摸脖子,脉搏还在跳动。老王已经顾不得那些花花草草,顾不得那些杨树、榆树和槐树,他背起脏妮回了家。换衣服,盖被子,熬姜汤,黎明的时候,脏妮醒了过来。
醒来,脏妮也被吓了一跳。后来,她镇静了,清楚了,明白了。老王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脏妮给出了一连串答案。两人聊得越来越多,聊着聊着雨停了风停了,暖暖的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
5
整个晚上,脏妮睡得十分踏实。老伴熟睡着,老王依然没忘记拿出那个四线三格本,而后在本子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下:十四,书爷(输液两个字,老王不会写),八十。放好本子,看着睡梦中的老伴,老王想到了明天,或许老伴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谁想到,黎明的时候,脏妮却断了气。当时,老王刚刚去了趟茅房并抽了一支烟,回到屋里时,老伴已经断了气。也就一泡尿一袋烟的工夫,怎么说走就走了?在这一泡尿一袋烟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老伴还有什么话没说呢?一切都成为了一个谜。
老王忽然觉得,老伴的离开或许是一种解脱。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个女人虽然没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在老王的掌控下,女人没有一点自主权,却从来没有半句闲言碎语。或许,老伴是有抱怨的,是那种极其深度的抱怨,只不过她不说出来而已。要不然,她不会就这么不留下一句话就走了。老王想,老伴就是这么个人啊,一辈子这样。老王脾气不好,屁大点儿事就大发雷霆砸桌子摔碗。老王发再大的脾气,老伴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言语,待老王彻底把不快宣泄完毕,老伴依然不声不响地收拾残局。這时候,老王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他骂骂咧咧:“你个闷葫芦的娘们儿,你就不能放个屁!”老伴依然不言不语。越是不言语,老王越是来气,于是又一通乱摔乱砸……现在,这个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不言不语的女人彻底不言语了。老王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对她嚷骂,不该把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到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身上。老王还想,能娶上这么好的媳妇,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可自己却没有好好珍惜,甚至连一双袜子、一块毛巾都没给她买过。
再看看这个家吧。这么多年了,这个家从老伴进门的那天就是这样,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三间灰砖夹坯房还是父辈留下来的,院子连个院墙都没有,只用树枝和玉米秸围挡起来。院子的东北角搭了个简易帐篷,下面是砖垒的炉灶,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老伴就在这帐篷下为老王做着简单但可口的一日三餐。屋里就更没什么家具了。大梁和檩条被烟雾熏得像碳棒,一张斑驳的枣红色八仙桌,两把圈椅分列左右,桌子上放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炕依然是土炕,为的是冬天取暖方便。炕上的北侧放着一个坐柜,里面是两人全部的衣被。前些年,老伴曾提出把房子翻盖翻盖,老王一口回绝:“翻盖房子纯属浪费,我得做多少口棺材才换的来!”现在想想,这该是老伴活着时唯一一次提出的建议。建议遭到老王的反对,老伴没有再往下说,她知道老王是在埋怨自己。是呀,盖了新房让谁住,无儿无女这是一个做女人的失败。
老王决定给老伴做一口最好的棺材。
木料是上等桦木,是老王准备给自己做棺材用的。这次,他要送给老伴。脏妮的棺材,老王整整做了一天。每一块板子,他刨了一遍又一遍,用砂纸打磨一回又一回,不用上漆都能照见人影。十几个铆眼儿,老王凿得整整齐齐,深浅一致,位置一致,大小一致。他不想用钉子,用钉子属于投机耍滑的事,给老伴做的这口棺材,他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不用一颗钉子,不用一颗钉子的棺材比用了钉子的还要结实百倍。酱红色的油漆,老王刷一遍干了,打磨一遍再刷一遍,总共七遍,面平如镜。
按照当地的规矩,死人一般要放四五天。红事叫,白事到。本户的最先赶到,放过四个追魂炮,人们陆陆续续来了。村里辈分大的自然当了总管。
总管问老王:“大办还是小办?”
老王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谓大办,不仅要请戏班还要大摆宴席,而且全村人每户一人,烟酒要在十块钱以上;所谓小办就简单多了。不请戏班,酒席也只是请请攒忙的和主事的,烟和酒自然也是最廉价的那种。
老王看了看总管咬着牙说:“大办,一定要大办!”说完这话,老王独自坐到院子里抽烟,浓烟一口一口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喷出来,像汽车的排气筒。
总管心里有了底,就去安排人手,烧火的,做饭的,报丧的,放炮的,有条不紊,一看就是经验十足。这时候,老王突然站起身走到总管面前:“还是,还是小办吧!”
“到底大办小办?”
“小办,还是小办吧。”
“还改不改?”
“不,不改了,就,就小办。”
总管瞥了老王一眼:“你真是鳖二!”
出殡那天,吊纸的、攒忙的,比前两天多了不少。喇叭嘴儿还是要有一个的,不过也仅仅是一个喇叭嘴儿而已。棺材摆在院子里,异常耀眼。这几天,攒忙的人一直在议论这口棺材。老王做过无数口棺材,人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和漂亮的。村里传老王的棺材手艺精到,可是从来没显露过,这次人们算开了眼。乡亲们来吊纸,一眼就看见了那口棺材,吊完纸,总要忍不住上前摸一把,嘴里不断地发出咋舌声,那叫一个羡慕甚或嫉妒。当然,这场合依然少不了起哄的。其实,哪个村子都一样,这样的人永远不乏,好像少了他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村子。
“鳖二,赶紧往棺材上坐坐吧,坐一坐发三发。”
老王瞥了一眼,没吱声。
“鳖二,老婆子没了,你咋也得大哭一场吧!”
这话倒提醒了老王。是呀,自己干了这么多年哭活,老伴一次也没见过。其实,老伴对他做哭活是持反對意见的。老伴也曾表示过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在老王面前,也仅仅是一个想法而已。是呀,无儿无女,家里死了人连个哭声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在村里是要被人背后戳脊梁的。
老王决定在老伴面前好好哭一回。
屋子里挤满了人,门口也挤满了人。人们要看看这个善于做哭活的人,面对自己亲人的死该是一种怎样的哭法。
老王静静地站在老伴的灵位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遗像。按照通常惯例,老王的鼻子和嗓子此时应该有了“前奏”。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然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脑子里就没有一点这种意识。是欲哭无泪?是无情无义?老王脑子里空白一片。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哭出来。因为,屋里屋外那么多人在看着他,直到现在一滴泪都没有掉,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像往常一样,老王抡起干瘪的老手开始使劲儿抽自己的脸。奇怪的是,老王一点儿疼痛感都没有,更别说眼泪了。老王不甘心,还是一个劲儿抽打着自己的老脸。
“快看,嘴角出血了!”有人小声嚷道。
但老王听不见,仍然不停地抽打着老脸。老王这举动,没让自己哭出来,却让在场很多人掉了泪。人们压低了声音说,老王这是太入戏了,难怪人家的哭活干得好哩。也有人说,老王心里难受,主要是哭不出来人丢大了。至于老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总之是,他在老伴面前的这场哭活,一滴泪也没掉下来。到最后,人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去拉住了老王。有人拿来卫生纸让他擦嘴角淌出来的血,有人端来水让老王喝,此时此刻,那些爱热闹的人也不再起哄。
6
冷冷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透过门缝儿钻进老王的被窝。老王一个激灵醒来。他没好气地喊了一声,咋没把门关好。可是没人回应。这时他才意识到,曾经两个人的屋子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想到这些,老王心里就有些难受。两只枯藤样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老王又趴在炕头上抽烟。刺鼻的烟味儿里没了咳嗽声,没有了咳嗽声的烟显得更加浓重和肆无忌惮。它们游离在屋子里,盘旋在黑漆漆的房梁上。桌子上、椅子上都有。抽着抽着,老王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紧嘬几口,把烟头扔到地上,而后掀开褥子拿出那个皱巴巴的四线三格本。翻到记着账目的最后一页,他用铅笔头歪歪扭扭地记下了这两天的花销:棺材一千五;烟酒一千;饭菜一千二……记完账目,老王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放好本子,老王继续抽烟。劣质烟的辛辣味儿钻进老王的气管钻到肺里,老王咳嗽了几声。这声音咋这么好听?他又用力嘬了几口,辛辣味儿再次钻进气管钻到肺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反反复复,老王终于确定——他又掌握了一门手艺。老王开始兴奋起来,他觉得把这咳嗽加到哭活里会更好,这样的话,多收个三头五十的不是事。他可以高高在上地问事主家,加咳嗽不,如果加再添五十。他觉得,这样一来,不仅显示出自己的手艺层出不穷用之不竭,更是在气势上的一种主动。村里人穷,日子穷,面子可不穷。谁也不会栽在这三头五十上。乡亲们都看着呢,大庭广众之下,扔给对方的诱饵,不吃也得吃。
老王越想越兴奋,于是他不停地抽烟,继而不停地咳嗽,直咳得青筋高凸面目狰狞。稍稍平息一会儿,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桌子、椅子、柜子,一切都冷冷清清的。他突然想起老伴来,他想老伴干什么呢?他想他和老伴的日子是从哪天开始的;他想起老伴早早为他准备好了新衣裳,自己却把去年的衣服缝缝补补;想起老伴准备的炖猪肉、年糕、菜包、肉包、豆包,还有那剁好的猪肉馅;想起这辈子他还没对这个女人好过一回,甚至连一条毛巾、一双袜子都没给她买过;想起自己如果早些把老伴送到大医院就好了……生活散落的碎片一点点凝聚,聚成一座山,望不到顶,看不到边,硬生生从天而降压在他的胸口。可这些,自己几十年来从未想起过,一丁点儿也没有。老王觉得,如果早点想起来就好了,或许可以早点发现老伴的病。病是什么时候有的?他不知道,老伴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死死地把守着钱罐子,老伴能说些什么呢?突然,老王又想起了那片杨树林,他决定去找那片杨树林。
这是一片怎样的杨树林呀!冷冷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棵棵光秃秃直挺挺的白毛杨密密麻麻站在那里,冷冷的风穿过树林呼呼作响。树林下,三棱草、马齿苋、蒲公英叶黄枝枯,偶有一两只家贼在树杈上短暂停留,继而喳喳两声,飞走了。老王似乎想起什么事了。是的,他想起了自己是来过这片杨树林的,肯定来过。春天里来过,夏天里来过,秋天里来过,冬天里来过,白天来过,夜晚也来过。对了,这个村子不就叫做杨树林吗?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连村庄的名字都忘记了。他觉得,自己能早点想起这片杨树林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一定可以用这里的木料做出上好的棺材或者家具什么的,他一定可以在树林下间作出花生、黄豆、红薯之类的东西。怎么会想到这些?明明以前干过的,来过的呀!冷冷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透过脖领子钻进老王的身子里,他打了个激灵,两眼一阵发黑。突然,面前的一棵杨树变成了脏妮,她依然那么怯怯地说,老头子呀,你咋就忘了日子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你肯定不知道日子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什么云南人,我不是什么死了爹没了娘的一个人,我也不是什么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之所以编出那么多堂而皇之的事情,就是为了骗你信任,然后花光你所有的积蓄,做棺材挣来的,做哭活挣来的……紧接着,所有的杨树都变成了脏妮,她们张开双臂紧紧围住老王。老王还想说些什么,又像被什么封住了嘴,他慌乱地挥舞着胳膊扭动着身子。冷冷的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脏妮又变成了杨树,冷冷清清地矗立在面前。老王定定神,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吗?是。不是?他思绪混乱,自问自答。紧接着,老王哈哈大笑起来,沉闷无力的笑声回荡在树林里,稍稍地就被冷冷的风挟持而走。
恍恍惚惚回到家里。老王坐到冷冷清清的炕头上,狠狠地吸着烟嘴,烟苗钻进气管钻到肺里,带来剧烈的咳嗽。咳嗽着,他的眼里就有了泪,他又大哭起来,夹杂着哭声的咳嗽里带着血丝,老王全然不顾这些。他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猛地掀开褥角,拿出那个皱皱巴巴的四线三格本,撕了个粉碎。
老王呆呆地坐在炕头上,蓬头垢面,双目呆滞。此时此刻,他突然又想起那片杨树林,对,他可以用那些木料做更多的棺材。他又想起自己的咳嗽,是的,这样下来他就可以每次多挣三五十块……冷冷的风从门缝儿里钻进来,携带着春节“二踢脚”的闷响。对常人而言,春节和平日里的“二踢脚”的声响没什么区别,都不过“噔——咣”天地两声响。但老王不一样,只要一听到这声响,他马上就能辨出是喜是丧,即便是在春节这种“二踢脚”漫天飞的特殊时候。春节的“二踢脚”散发的味道不同平常,是带着喜气的。“二踢脚”的闷响挤过门缝儿钻进老王的耳朵,他干瘪的耳朵扭了兩下,听到这声响,老王心里竟然没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