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列侯之国”政策与汉文时期政局

2018-03-29 13:27王伟光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周勃诏书文帝

王伟光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

一、问题的提出

汉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冬十月,丞相陈平去世。文帝趁机下诏书:

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靡有违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训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1]115

文帝借口在京列侯不但导致“吏卒给输费苦”的后果,而且不能“无由教训其民”,要求“列侯悉就国”。又过了一年,大概之前的诏书没有起什么作用,文帝又一次下诏书:“前日诏遣列侯之国,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1]119只不过这次让丞相周勃作为表率,把他顺便赶回了封地。根据这两道“令列侯之国”的诏书,有论者指出,这是“为了把丞相绛侯周勃以及其他一些居住在长安的列侯遣散到他们所封的县邑去”[2]。很显然,文帝取得了成功。周勃回到了封地后,常常惶恐不安,“每河东尉行县至绛,绛侯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1]2056,这也说明了文帝和周勃之间紧张的君臣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次“令列侯之国”政策中周勃的角色问题。在第一次“令列侯之国”政策中提到的“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有没有包括周勃?据《史记·文帝纪》载:“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3]535,然后才有诏书。从行文上看,先有复周勃为相,再有诏书,周勃有官职,所以不在就国范围之内,两者似乎都发生在十月。但是在《汉书·文帝纪》载:“二年冬十月,丞相陈平薨”[1]115,然后才有诏书。并没有周勃复为丞相文。又按《汉书·百官表》:“十一月乙亥,绛侯勃复为丞相”[1]756,从《汉书》记载看,诏书颁布时,周勃没有官职,他在就国范围之内。对于《史记》《汉书》之抵牾,梁玉绳指出:“《将相表》、《公卿表》勃复相在十一月,此连书于十月,非。”[4]杨树达也认为“列侯就国”诏书是“文帝二年十月事也”[5]325。可见《史记·文帝纪》中的“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一条中,“复以绛侯勃为丞相”应为衍文,正确的时间顺序为十月陈平去世,文帝趁机颁发“令列侯之国”诏书,十一月发生了周勃复相的事情。

所以说在第一次“令列侯之国”诏书颁发时,周勃没有担任官职,他在就国的范围里。但因为周勃后来复相,这个计谋就破产了。到了第二次颁布诏书时,文帝直接点出让周勃作为表率,领头就国。这两次诏令矛头都指向了周勃,我们不禁要问,文帝为什么如此强烈地想让周勃就国?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矛盾?而文帝两次将矛头指向周勃的时候,《史记》《汉书》并没有记载周勃面对文帝打压的反应。表面看来,作为老实人的周勃接受了文帝的打压政策,但是考察两次诏令之间的发生的史实,我们发现并不是如此。文帝和周勃等人之间实则发生了多次斗争,这些将是我们所要考察的问题。

二、安刘必勃与迎立文帝

诛灭吕氏后,功臣列侯集团不得不陷入一种尴尬局面:无论功臣列侯们怎么污蔑吕氏“谋为乱,欲危刘氏”[1]105,也改变不了这是一场由功臣列侯集团阴谋发动政变的事实[6]。考虑到吕氏是少帝的嫡亲舅氏,陈平、周勃等人非常担心会出现“(少帝)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的局面,所以“大臣相与阴谋,以为少帝及三弟为王者皆非孝惠子”[1]104。当时拥有皇位继承权的有三个人:齐王刘襄、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对于这三个人,功臣列侯集团内部是有分歧的。淮南王刘长首先出局,他“早失母,常附吕后”[1]2136,加之年龄又小,自然不被功臣列侯集团所喜。群臣的分歧主要集中于齐王刘襄和代王刘恒。齐王刘襄从宗法上讲是刘邦长孙,而且在诛吕事件中,齐王一系发挥了重要作用。齐王首先发兵反吕,朱虚侯刘章首先捕斩吕产,立有大功。所以御史大夫曹窋等人就提出了拥立齐王为帝的建议①曹窋与齐王势力关系密切,详细分析参谭浩《“安刘”与汉文帝即位的历史真相》,见《柳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3期。。这遭到了琅玡王刘泽等人的反对,他们以“齐王母家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3]520为由而反对。但是这种理由太过牵强,功臣列侯集团与其说是担心齐王“母家恶”,倒不如说是担心外家强大会“乱功臣”。如果答应迎立齐王刘襄,那么当初功臣列侯集团“以赵地王章,尽以梁地王兴居”[1]1997的许诺必然要兑现。这样一来,齐王一系除了掌握直辖的郡县外,还领有齐、赵、梁三国,这势必会打破诸侯王与功臣列侯集团的势力平衡,威胁功臣列侯在政府中的主导地位。因此,拥立齐王为帝的建议自然不会被陈平、周勃等主事者所采纳。这样,皇位继承人选只剩下代王刘恒。《汉书·陈平传》言“立文帝,平本谋也”[1]2048,《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也说“于是勃与平谋,卒诛诸吕而立孝文皇帝”[3]2517。这说明是陈平提出了拥立代王的建议,并取得了周勃的同意,这是他们共同的谋划,由此结束了对皇位继承人选的讨论。他们拥立文帝的理由则是“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长者,且代王,高帝子,于今见在,最为长。以子则顺,以善人则大臣安”[1]1995。因为代王母家薄弱,加之代王本身性格“仁孝宽厚”,能够“以善人则大臣安”,这为他赢得了皇位。

但是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代国君臣却颇有犹豫。郎中令张武等人就认为:“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称疾无往,以观其变。”[1]105宋昌则极力劝解文帝,认为:“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1]105经过君臣商议后,文帝仍然犹豫未定,甚至还求助占卜,这足以说明当时双方互不信任。于是文帝“乃遣太后弟薄昭见太尉勃”,当薄昭回来报告:“信矣,毋可疑者。”[1]105文帝这才打消了疑虑,决心前往长安。

在文帝到达渭桥时,陈平、周勃等人“拜谒称臣”,而后周勃提出“愿请间”,但被宋昌以“王者不受私”拒绝。周勃又“跪上天子玺”,但又被文帝以“代邸受玺”拒绝。周勃两次提出示好信号,都被文帝所婉拒,表明自己不接受任何私下的交易,一切都按照公开程序来举行即位仪式,由此表现即位的合法性和公开性。但这些仅仅是处在弱势的文帝的小手段,最多在形式上占据主导位置。周勃等人很快就用实际行动给文帝一个当头棒喝。当晚,文帝入主未央宫,“有谒者十人持越卫端门,曰:‘天子在地,足下何为者?’”文帝被谒者阻拦和诘问,在当“太尉往喻”时,他们才放行[1]2055。这不得不说是功臣集团对文帝的一种示威,让文帝无比难堪,也给了文帝相当大的刺激,当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领南、北军,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1]108。郎中令和卫尉是掌握宫城的重要职位,通过任命张武为郎中令,宋昌为卫将军兼领南北军,文帝初步控制了京师和宫城武装力量。这说明文帝对陈平、周勃等人的警惕和防备,尤其是周勃只身夺军进行政变的事实让文帝如坐针毡。

综上所述,所谓“安刘”实质上是灭掉了吕氏、惠帝之“刘”,而将文帝支系变成汉之正宗[7]。周勃在这个过程中,尤其是在确定皇帝人选和迎立文帝的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文帝对周勃有着感激之情,如文帝曾在和张释之的谈话中,称周勃为“长者”[1]2308,曾“益封太尉勃邑万户,赐金五千斤”[1]110。但是政治并不以感情好恶为衡量标准,正如李开元先生所指出的:“(文帝)即位之初,政治上的最大课题就是以宫廷为本,外引诸侯王国为援,抑制势力过于强大的汉初军功受益阶层,求得政治平衡和政权的安定。”[8]217但臣立君的事实让功臣列侯集团坐大,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刚刚即位的文帝进行示威。同时周勃作为功臣列侯集团第一代的最后一位重臣①刘邦病重时,吕后询问谁可居相位,刘邦先后列举了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等人,在列举周勃之后,对吕后说:“此后亦非而所知也。”正显示出周勃是刘邦时代最后一位重臣。,自然而然与皇权发生了碰撞,随着文帝地位的稳固,皇权必然和周勃等人的矛盾加剧。因此,消除功臣列侯集团灵魂人物周勃在政治军事上的影响力,几乎成为了文帝必然的选择。

三、日食求言诏与“令列侯之国”

文帝即位后与周勃等功臣列侯的关系可以从下面一个史实中窥得几分: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盎进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诛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1]2167

文帝对周勃执礼甚恭,常常“目送”周勃,周勃也得意满满。这种君臣不对等的关系,被袁盎点破。随着文帝“益明习国家事”,对周勃的打压也说明了文帝听进了袁盎的劝告。文帝明知周勃“少文”特质,还故意询问“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1]2049,周勃愧不能对。这和陈平精彩对答形成对比,以至于事后周勃责问陈平“君独不素教我对”[1]2049,这让功臣列侯集团的两个代表人物的关系产生了裂缝。没过多久,有人劝周勃“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厌之,则祸及身矣”[1]2055。周勃自乱阵脚,只得“请归相印”,文帝趁机收回了相位。据《百官表》言:“十月辛亥,右丞相平为左丞相,太尉周勃为右丞相,八月辛未免”[1]755,周勃从文帝前元元年(前179)十月任丞相,到次年八月被免。仅仅任职前后十个月就被文帝所罢免,可谓快速。在这十个月中,文帝运用高超的政治手段,不起波澜地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周勃在政治上的地位,似乎达到了加强君权的目的。

文帝在打压周勃等功臣列侯的同时,也大力培养自己的势力:“上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召以为廷尉。吴公荐洛阳人贾谊,帝召以为博士。”[1]2221加上之前的代国大臣,“诸从朕六人,官皆至九卿”[1]2221,文帝已建立了相当丰厚的班底。在这个班底里,贾谊应该是才华最为出众的人,史载此时贾谊“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非常赏识贾谊,“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1]114。贾谊的诸多主张都被文帝所采纳。其中,为了更好解决功臣列侯问题,贾谊提出了“令列侯之国”政策。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冬十月,文帝趁着丞相陈平的去世,下了著名的“令列侯之国”诏书。很明显,诏书的重点在于“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文帝把矛头先指向了在京没有官职的列侯,如前文所述,也包括了免职在家的周勃。或许这次诏书仅仅是一个先声,先把没有官职的列侯赶回封国,之后再进行下一步。但事实总是出人意外,“十一月乙亥,绛侯勃复为丞相”[1]756。西汉初年的丞相之任选,在功臣列侯中间选任,其各级政权被军功受益阶层所把持,直到周亚夫死后,宫廷皇权才可以自由地任命丞相[8]229。文帝后期也记载了文帝欲以皇后弟窦广国为相,但担心天下非议,最后只好以申屠嘉为相,这也说明了文帝时期任命丞相的自由度有限。前文也论述,文帝本意是要将免职在家的周勃赶回封地,但他却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后任命周勃为相。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文帝颁发“令列侯之国”诏书后,引起列侯们反弹,迫使文帝重新任命周勃为相。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十一月的“日食罪己”诏书也说明了文帝当时糟糕的境遇。

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①辛德勇先生对这条进行了详细的考证,他认为此条“十二月望,日又食”的“日”字是“月”的行伪。司马迁记录此条,是因为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十一月连续发生了日食和月食,这引起了文帝的高度警觉。详见辛德勇《史记新本校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66-371页。。文帝对后一次日食相当重视,专门下了“罪己”诏书:

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讬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匄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职任,务省徭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余皆以给传置。[1]116

对于这个诏书,辛德勇先生认识到了它在西汉前期政治史上的意义,认为“这是汉廷最终全面清除开国重臣的转折点”[9]384。考察通篇诏书,我们发现这个诏书更多强调的“罪己”和“罪己”的补救措施。文帝首先明确了自身的责任,他认为“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灾,以诫不治”。上天认为皇帝施政不徳,所以会降下日食告诫。他把日食的原因归结为自己身上。但同时,文帝又言“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汉初还没有产生灾异归罪三公的传统,移过大臣被认为是不道德的②《史记》卷十《孝文本纪》:“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由德兴。百官之非,宜由肤躬。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见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42页。)另陈敏学认为汉高祖到昭帝时期君主是异象天象责任的主要承担者,执政大臣无需问责。见陈敏博士论文《秦汉政治视野下的天象解说》,中央民族大学2017年,第133-134页。,而“唯二三执政”却隐含对周勃等人的问责[9]377-378,这不得不说让人费解。其次,文帝面对日食采取了具体的禳解措施。值得注意的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王先谦言“宋昌所领也”[10]。卫将军由文帝始置,以宋昌为令,同时镇抚南北军。卫尉和中尉都受卫将军节制。据《汉官答问》载“宋昌以一人兼领三军,卫将军军一也,南军二也,北军三也。文帝所罢是卫将军军,南北军无恙也”[11]。文帝“罢卫将军军”实际上是取消了所将其军,宋昌之卫将军之职还存在,那么此时卫将军还辖卫尉和中尉吗?《文帝纪》载:“(文帝三年)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1]119,从行文看,中尉还从属卫将军,卫尉好像不再从属卫将军,当然这也可能是临时措施。同时据《百官表》载:“(文帝二年)卫尉足”[1]755,《文帝纪》也载:“(文帝元年六月)卫尉足等十人四百户”[1]115,可知文帝初年的卫尉为足,他是高祖旧部。而中尉却不知何人,可能由宋昌兼任[8]211。我们可以大抵推测,文帝“罢卫将军军”的含义,一方面是取消卫将军的屯兵,另一方面是有可能取消了卫将军所辖卫将军和中尉的权限,但由于宋昌兼任中尉,卫将军实际上只管辖中尉。无论从哪方面看,文帝这个措施是自我削弱对军队控制力的表现。

这篇“日食罪己”诏书的内容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文帝把日食和月食的责任归为自己的“不徳”,但又暗含对周勃等执政大臣的批评。如前所述,这是异于传统的,同时禳解的措施有“罢卫将军军”,文帝主动削弱了自身对军队的控制权,让刚刚掌握一年军权的文帝放弃,这不符合常理。联系到十月颁发的“令列侯之国”诏书,我们有理由怀疑:这跟周勃等功臣列侯集团向文帝进行政治反击有关。“令列侯之国”诏书颁发后,如前述,功臣列侯集团迫使文帝让周勃复相,君臣关系对立,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形势下,十一月底发生了日食,十二月又发生了月食。文帝就以此为借口,下“罪己”诏书来承认自己错误,又在诏书里暗自指责周勃等执政大臣。同时为了让功臣列侯安心,取消了“卫将军军”。通过“罪己”和“罢卫将军军”,文帝不得不吞下为政急切的苦果。

如果说“日食罪己”诏书是文帝主动的借日食月食找一个台阶,那么贾谊的外放彻底说明了周勃等人对文帝“令列侯之国”的不满和反击。文帝“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但是,“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他们认为“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1]2222。关于贾谊为什么被贬,论者意见纷纭,但是我们将此事放在文帝与功臣列侯斗争的背景看,发现贾谊恰恰是两者斗争的牺牲品。贾谊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太中大夫,“专欲擅权”的罪名怎么都轮不到他来背,但是周勃等人却以此理由攻击贾谊,实际上指责“专欲擅权”的对象是文帝,擅权意味着皇帝集权,而“令列侯之国”政策正是基于此而出台的。对此,文帝也心知肚明,面对整个功臣列侯的指责,他只能牺牲出贾谊。贾谊在文帝二年左右[12]被贬长沙国,以此来换取功臣列侯集团的谅解。

纵观文帝前元二年(前178)“令列侯之国”政策的背景,我们发现,这是文帝即位后打压周勃策略的组成部分。文帝即位一年来,利用各种手段对周勃进行了打压,并最终迫使周勃辞相。在文帝前元二年的时候,又想趁着陈平的去世,一举将周勃等功臣列侯集团赶回封地。但是“令列侯之国”政策让周勃退无可退,以周勃为首的功臣列侯集团并不甘失去权力,对此进行了反击,这让顺风顺水的文帝跌了个跟头,不得不通过下发“日食罪己”诏书和贬谪贾谊来平息功臣列侯集团的愤怒。

四、周勃就国与“令列侯之国”的政策影响

如上文所述,文帝“令列侯之国”政策在周勃等人的反击下已经破产。但是文帝并没有气馁。文帝前元二年(前178)九月,他不动声色地又加强了军权。“九月,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1]118。关于地方的军事调动,《汉书·齐悼惠王传》就记载了齐哀王起兵欲攻吕的事情,齐国中尉魏勃对召平说:“王欲发兵,非有汉虎符验也。”[1]1993可见汉文帝之前,地方军队调动就需要虎符。但为什么文帝时强调说“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呢?史家多有揣测①对于“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和魏勃所说虎符的矛盾,沈钦韩认为是史家追称。转引自杨树达《汉书窥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页。吕祖谦推测文帝以前虎符不是铜质的。见吕祖谦《大事记解题》卷十,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42页。杨树达也认为文帝初次以铜为虎符,并举了许多金石上的例子。见杨树达《汉书窥管》第40-41页。,但是考察汉初文帝与周勃等功臣列侯集团的斗争,此事多为文帝重新控制地方军队的调动之权。如前文所说,文帝即位之初就控制了长安城和宫城的军权,而当初周勃铲除诸吕时,也是由于“襄平侯纪通尚符节”,周勃才得以顺利掌控北军。同时周勃在军队势力颇大,所以此举是废除旧符重新颁发新符,是为了重新掌握军权[9]383,消除周勃等人的影响力。

经过一年的准备后,当“三年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①此条“三年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丁卯晦,日有蚀之。”刘次沅通过现代天文方法计算日食记录,认为“十一月丁卯晦”的“十一月”是“十月”误衍。十一月没有日食,所以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只有十月发生了日食。见刘次元、马莉萍《朱文鑫〈历代日食考〉研究》,《时间频率学报》2008年第1期。。文帝利用日食机会,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周勃,“前日诏遣列侯之国,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强制解除周勃的丞相之位,把他赶回了封地。这次“令列侯之国”政策总算是成功了。周勃被赶回封地,“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1]2056,这和他在长安时的意气风发已截然不同,这也说明了“令列侯之国”政策的成功。

“令列侯之国”政策是文帝对于过于膨胀的功臣列侯集团采取的一项有力措施。虽然在提出之初受到周勃等功臣列侯集团的抵制和反击,文帝也付出了代价,但是文帝还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难关,最终让“令列侯之国”政策推行了下去,将周勃赶回了封地。可以看出,“令列侯之国”政策在文帝与功臣列侯集团的博弈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到景帝后元二年(前142),“省彻侯之国”[1]150,不再实行列侯之国的政策。正如李开元先生所指出的:“汉初以来的支配帝国政治之汉初军功受益阶层在景帝即位以来丧失了对于中央政治的支配。作为汉初以来有力地限制皇权的政治力量,已经不复存在。”[8]277尤其是周亚夫“下狱死”以后,功臣列侯集团完全对专制皇权俯首帖耳,“令列侯之国”政策已经丧失了本来的意义。在周亚夫死后几个月后,“省彻侯之国”政策顺势出现。

虽然过了两年后,窦婴又一次提出“令列侯就国”,但这次“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似是将矛头对准了外戚,这些列侯“以故毁日至窦太后”[1]2379,没过多久,窦太后免丞相窦婴。显然,这次“令列侯之国”政策不再是皇权和功臣列侯之间的博弈,而是成为皇帝贬谪外戚或者大臣的手段,是一种变相的流放,其效果也如同文帝让周勃就国一般,让大臣远离政治中心,成为边缘人。比如卫尉定陵侯淳于长有罪,因为他是“皇太后姊子”,所以“上以太后故,免官勿治罪。有司奏请遣长就国”[1]3419。哀帝时,外戚傅喜得罪傅太后,傅太后就以“高武侯喜无功而封,内怀不忠,附下罔上”[1]3381为名,让傅喜就国。相较于后世对外戚和大臣的直接流放,这或许更能保持外戚和大臣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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