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广 煜 张 荣 建
(重庆师范大学 东非研究中心,重庆 401331)
卢旺达地处非洲中东部,截至2017年,全国人口约为1080万人,主要由胡图族(Hutu)、图西族(Tutsi)和特瓦族(Twa)三个民族构成,其中胡图族约占人口的85%,图西族约占14%,特瓦族占1%左右。[1]作为经济十分落后的非洲内陆国家,卢旺达因1994年种族大屠杀才广为人知。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种族矛盾与卢旺达的社会问题得到了广泛研究,其中,卢旺达的语言教育政策与种族冲突、社会重建问题有密切关联。卢旺达目前所推行的多语教育政策是否与之前的语言政策和社会变革相关?2008年,汉语开始正式进入卢旺达,进而成为卢旺达多语教育中的一种,又与之有什么关联?本文将从卢旺达多语教育政策实施的背景、过程和困境来解读这一现象。
卢旺达在多语环境的非洲中算是特例,其境内无论是哪个民族都使用卢旺达语。卢旺达语虽然在文化、经济领域不占优势,但是它是为数不多的非洲国家境内统一使用的非殖民地语言,并广泛使用于其周边国家地区,如乌干达南部、刚果东部和坦桑尼亚西部。[2]卢旺达语在不同地区的变体有不同的名称,如卢旺达邻国布隆迪的官方语言之一布隆迪语(Kirundi)与卢旺达语可以直接进行交流。[3]如今,卢旺达选取了卢旺达语里表示“语言”的集体名词“ururimi”来指称广泛使用于卢旺达境内外的这种共同语,甚至启动了“UrurimiComputing Project”用于更换之前的操作系统语言。[4]然而,加强卢旺达语的教育并不是当权者最初的选择,卢旺达的普通民众也很难感受到这个变化。与种族冲突的化解、和平局面的维持,甚至是经济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的仍然是法语和英语。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卢旺达由比利时托管,比利时人将法语定为卢国的官方语言。1994年之前,卢旺达一直是法语国家组织的成员。尤其是1979年,卢旺达政府决心实施教育改革,规定卢旺达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使用法语教学,中学全部使用法语教学。[5]法语成了获得个人发展、政治升迁、经济提高等的必要语言。
发生于1994年的胡图族屠杀图西族的导火索是前卢旺达总统朱韦纳尔·哈比亚利马纳(JuvenaleHabyarimana)的飞机被击落。法国在这个事件的后续处理中的表现被指责助纣为虐。[6]法语于是承担了屠杀者的语言的骂名,也被认为是胡图族的语言,法语甚至成为判断是否参与到大屠杀事件的语言依据。卢旺达认为来自英语国家的发展援助和智力支持比法国、比利时或非洲的盟友更可靠,因此卢国决定放弃法语,转而使用英语。[7]
虽然卢旺达高层决定了弃用法语而使用英语,使得法语在卢国的影响持续减弱,但是法语的影响不可能短时间消亡。时至今日,卢旺达的街头户外,能见到的广告和招牌仍以法语为主,即使有英语或汉语的,也都普遍配有法语。接受过法语教育的人比接受英语教育的更多。
英语是卢旺达现任政府主要使用的语言。由图西族组成的政党从乌干达回国稳定了局势,国家进入相对和平的局面之后,流亡在乌干达、刚果、布隆迪、坦桑尼亚、肯尼亚、南非以及非洲以外国家的图西族人纷纷回国。这些图西族人多数使用英语,极少数人说法语。他们于1996年正式将英语作为官方语言,地位等同于法语和卢旺达语。[8]
自此,卢旺达进入了三语教育阶段。从1996年至2008年,条件较好的小学和中学都同时使用英语和法语进行教学,但卢旺达语仅作为一门课程来学习。卢国政府期望他们的学生能够同时习得英语和法语,以便为将来的社会发展做出贡献。然而,现实条件并不支持这一愿景。经济落后的卢国,又经过战争的浩劫,教师、教材都严重匮乏。三种语言同时教学的效果并不显著。
2008年,卢国教育部宣布取消法语作为主要教学语言的要求,将英语作为唯一的教学语言。这就要求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习英语,英语成为升学考试的必需条件,甚至连其母语卢旺达语也要使用英语教授。[9]随后,卢旺达大学教育学院(原基加利教育学院,Kigali Institute of Education)的校长宣布该校所有教学语言都只使用英语,并于2009年开始以英语作为所有考试语言。其后,其他大学纷纷效仿。[10]政策实施近十年,卢国确有很多人学了英语,但是英语依然只是少数精英阶层掌握的语言。究其原因,对于大部分卢国群众来说,卢旺达的经济现状和政治环境使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和条件接受到英语教育。虽然,2008年的语言政策出台之后,卢国境内出现了不少私立的培训机构,但是高昂的学费还是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卢国官方对实施英语作为唯一教学语言的解释是,这样会增加卢旺达在经济发展领域的竞争力,更快地参与到全球市场中来。但也有人认为卢旺达这样做,是因为英语和法语不仅仅是语言在经济领域的优劣,而且也是意识形态上的对立。因为,自从图西族掌握政权之后,为了维持国内和平的局面,提出了“卢旺达人”的概念,不再区分胡图族和图西族。政府也禁止谈论民族问题。然而,民族不同客观地存在于现实之中,而且,不同民族的人在经济、社会地位和资源获取方面都有明显不同。当这种差距不能公开表明时,语言就成了身份和民族的象征,成为了社会精英阶层之间的区别标识。普通民众若想在社会地位、经济、政治上获得优势,就必须使用英语。这项语言政策变成了核验卢旺达人的意识形态的工具,并被解释为政府消除大屠杀思想而做出的努力。[11]说英语就是与当权者保持一致,坚持说法语则被视为居心叵测地激起民族矛盾,有种族分裂意识之嫌。
卢国现任政党认为卢旺达首先是一个统一民族,他们都是卢旺达人,因为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是殖民者以及与殖民者勾结的卢国少数人为了满足自己权力欲望,有意将卢旺达人分成不同类别的。即使在被殖民之前,卢旺达人在社会地位和财富分配上也有差异,但只有欧洲殖民者才刻意放大并利用这一差异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否则卢旺达人自己是意识不到的。[12]卢国政府采用的关于民族的定义为:拥有相同语言、文化、宗教和风俗的人就属于同一民族。卢旺达使用着相同的卢旺达语、生活在同一种文化之下、有共同的宗教和风俗,所以卢旺达人属于一个民族。[13]由此可知,卢旺达语在国家统一和消除民族差异意识方面起着关键的作用。以消除种族分裂意识为由[14],卢旺达试图再次证明卢旺达语是促进国家统一的重要语言,放弃法语而使用英语也是为此。
因为不能公开表明或讨论卢国三个不同的民族,重点强调卢旺达语的作用,暂时转移了人们对英语和法语在政府中所代表的两派斗争的关注。然而,使用何种语言却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民族身份标志。社会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两大阶层分野:从乌干达回国的说英语的图西族人、大屠杀之前就在境内的说法语的胡图族人和图西族人以及从法语国家回来的图西族人。这一分野的确不再以种族为标准,而是以语言为依据。在此过程中,卢旺达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掩盖由使用英语和法语不同而带来的新的分歧。
2008年,重庆师范大学与基加利教育学院(现更名为“卢旺达大学教育学院”)签署了共建孔子学院的协议,并于2009年4月15日正式开始教授汉语。[15]汉语进入卢旺达的时间与卢国正式宣布将法语的官方语言地位废除时间一致。在某种程度上,这与执政者声称的观点“将英语作为唯一教学语言是为了促进卢旺达尽快加入到国际经济市场中”有一致性。中国在改革开放的30年间,取得了世界瞩目的成绩,也是卢旺达学习的对象。英语和汉语成为世界上经济强势的代表,废除法语,引入英语和汉语都是为了卢国的经济发展。时任教育学院学术委员会主席的NIYOMUGABO Cyprien教授曾就此问题表达过自己的观点:
卢旺达因在处理法语和英语地位时使用的语言政策而导致的潜在的社会不稳定因素,或许因为引入汉语教学而得以缓解。因为汉语的引入,可以使得之前备受争议的英语和法语呈现出“中立”的特性。尤其是相对于我们的母语卢旺达语而言,如果我们现在也教授汉语,那说明英语、法语和汉语一样都是外语,不存在政府的偏好问题。
(本段引文为文章作者在卢旺达大学教育学院孔子学院工作时收集,原文为英语)
由于汉语不代表卢国任何一个种族或某一特定群体,它是完全中性的,这就给英语和法语一个可以参照的概念。三种语言都是外语,卢国政府只是从提高教育水平、促进经济发展方面走向了多元化的选择,当然三者目前的地位不完全一样。
在我国的大力支持和卢旺达孔子学院自身的努力下,汉语已经成为教育学院的一个学历项目。目前申请的方向有四个:汉语—卢旺达语教育、汉语—英语教育、汉语—法语教育和汉语—斯瓦希里语教育。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汉语学历项目都是双语的,这四个项目分别对应于卢旺达目前所处的多语环境。其中,斯瓦希里语是东非国家之间使用较多的通用交际语言,尤其是商业领域。东非国家中以肯尼亚、乌干达、坦桑尼亚为主,曾组建东非共同体(East AfricaUnion),卢旺达于2009年7月加入。[16]
推动双语教育也有利于缓解民族冲突、维持和平发展的局面。如果每个人都成为双语者,就让那些试图通过语言推测种族标记的人更难辨认,人们可能不再以语言为依据对卢旺达人进行划分。
卢旺达独立之后首先推行的是卢旺达语加法语的双语模式,但其目的是让法语逐渐取代卢旺达语成为教学语言。现任政府执政以来,英语的影响力明显增加,但使用法语的人群依然较多,英语和法语两种教学语言并存。在从法语向英语转变的过程中,有些人从中受益颇多,但大部分人并未获得足够的英语技能。因此,多语教育政策可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卢旺达的多语教育政策旨在根据学生的特点开展不同的双语教学,以帮助他们更好地参与到卢旺达社会经济的建设中来。[17]
多语教育政策的实施可以促进卢旺达语在卢国基础教育中的普及,提高卢国人民的母语能力。实施多语政策教育,学生的选择可能有多种(范围仍然在法语、英语、汉语、斯瓦希里语之内),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成为唯一的教学语言。这就使卢旺达语作为教学语言成为可能。在低年级的时候使用其母语卢旺达语教学,然后使用卢旺达语学习其他语言,直到学生能够使用其他语言学习其他课程。
卢旺达语在推动卢旺达教育发展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非洲很少有像卢旺达这样语言较为单一的国家,全国只有一种主要语言,而且无论背景是否相同、种族是否一样,绝大多数人都使用它。[18]卢旺达在多语教育方面的努力甚至为非洲语言塑造了新的认知。一些学者曾断言非洲语言是落后的,注定要走向灭亡,学生在小学前几年学习本国的或本地区的语言,也只是为后期学习殖民地语言做准备罢了。[19]卢旺达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大量受过教育的技术人才,而技术人才不受语言限制。对卢旺达来说,精通卢旺达语的技术人才远比只达到英语中等水平的技术人才更有价值,也更迫切。因此,能培养更多本土人才的多语教育政策比只会让极少一部分成才的单语种教学政策更有效。
卢旺达语受到重视确实有助于缓解通过不平等的资源配置获得英语教育和其他教学资源的情况,防止更长远的不平等现象发生。但它并没有影响英语作为课程的重要性,英语在卢旺达仍然是必备的技能。2008年实施的英语作为唯一教学语言政策已经快十年了,这些学生已经习惯了英语作为教学语言、作为师生的交际语言、也作为和其他国家人交际时的语言。英语仍然是卢旺达精英阶层的语言,也是精英阶层加强权力控制的工具。作为英联邦的成员,卢旺达已经准备好抓住每一个英联邦成员国提供的经济、政治、文化和其他方面的机会。[20]因此,即使是在多语教育政策中,英语也是不可或缺的“多语”之一,课堂教学中也会是卢旺达语和英语、法语和英语或者汉语和英语。总之,英语不可或缺。
相比之下,法语在多语教育政策中不仅被政府轻视,也逐渐被民众放弃。目前在中小学阶段只接受过法语教育的学生,要么通过获得法语国家的奖学金,去法语国家留学;要么就得参加以英语为命题语言的考试,但参加这种考试就如同赌博,学习法语变成了一种惩罚。由于年轻人小学阶段已经开始学习英语,法语只作为一门课程,不再是教育语言了,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法语可能将被排除在多语教育政策之外。
汉语正式进入卢旺达的课堂仅有8年,它的群众基础比不上法语,在精英阶层偏好方面也远远比不上英语。虽然8年来,汉语在卢旺达发展迅速,但是学习汉语的人目前以成年大学生为主。目前在教育学院开设的汉语和其他四种语言的双语教育专业,如能顺利开展,持续发展,为中小学培养大量本土双语师资,可能会给汉语在卢旺达的传播带来质的飞跃。
卢旺达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1],自2008年宣布将英语作为唯一教学语言后,各类学校都需要大量懂英语的教师。然而,2008年之前,说英语的人是以少数图西族为主的,他们掌握着国家的政府要职,并不能全部投入到英语教学中来。很多教师需要从法语教师的角色迅速转换,他们通常是一边自己学英语一边教学生英语。更多学校由于资金匮乏,教学设施、教材都跟不上为数众多的学生需求,尤其是中小学,英语教师通常自己也是刚刚学习,就要马上付诸教学。
多语教育政策实施中,英语和卢旺达语是目前主要施行的双语教学方案。除了英语师资严重匮乏以外,对卢旺达语的研究也不足以承担起培养卢国学生母语能力的要求。卢旺达语虽然一直在使用,但直到20世纪40年代才在西方传教士的帮助下形成了现有的文字系统。[21]其后又经历了战争,国内百废待兴,国民受教育和识字率都非常低,国民中大部分人连其母语卢旺达语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交流上,并不能书写。
如今要实施的多语教育政策不仅需要卢旺达语、英语,还需要斯瓦希里语、汉语方面的师资。以汉语为例,卢旺达大学教育学院孔子学院虽已开办了汉语和其他语言的双语师资学历项目,但这些课程的师资目前全部依靠其国内合作院校提供。合作院校派往卢旺达的教师只能从事汉语教学或汉语、英语双语教学,对其他语言也无能为力。
卢国政府实施多语教育政策有几层考虑,其中一层是为了提高卢国青年人日后在区域(东非共同体)和全球的话语权和参与度。东非共同体国家仍普遍使用的斯瓦希里语有广泛的民间基础,同时东非共同体的五国,肯尼亚、乌干达都使用英语,卢国的统治阶层也多是从乌干达回国的英语使用者,英语教学也势在必行。汉语进入卢旺达不到10年,但由于我国政府大力支持,从语言学习的成本和收益来看,学习汉语是最经济的。目前,随着中卢关系的发展以及卢旺达孔子学院在卢国的努力,中国向卢旺达提供政府奖学金、孔子学院奖学金、市长奖学金等各类留学机会逐年增多,学习汉语的人数每年都在持续增加。
虽然汉语是值得投资的对象,然而普通民众的目光仍有较大的局囿,他们最需要的是熟练掌握母语,学好实用技术,以便在国内找到工作。如果语言学习的精力和成本超出了他们目前可以计算的范围,他们就不会太有兴趣。他们入学年龄本来就偏大,大学毕业后通常接近30岁,考虑到卢旺达的经济水平和人均寿命仅60余岁的现实[1],语言学习的担忧不无道理。政府一方面需要卢旺达语来维持种族统一,消除种族分裂意识;另一方面需要卢旺达人学习斯瓦希里语、英语甚至汉语等区域和国际性语言,以促进卢国经济发展。政府主导的政策是从国家发展的角度进行的,民众则是从个体角度出发的,如果二者不一致,政策的实施必然会面临诸多困境。
在现任政府的努力下,卢旺达保持了20多年的和平局面。政府通过抛弃种族区分来消除种族分裂意识,并制定了法律,禁止人们蓄意将卢旺达人分为不同种族。但是,政府所声称的废除法语作为官方语言和教学语言,英语作为唯一教学语言这一政策,却被视为另一种身份认同,是替代种族区分的标记。
国家内部的矛盾似乎就是说英语的精英和说法语的精英之间的矛盾。当权者对外宣称废弃法语是为了与前殖民地语言彻底断开,而使用英语也是为了消除种族分裂意识,所以拒绝教或学英语可能会被视为种族分裂意识的证据。[22]多语教育政策实施中,这些因素依然会影响人们的选择,汉语虽然也是“多语”中的一种,但很难获得与英语平等的地位。
中国进入了新时代,汉语在全球范围的传播也将迈入新的阶段。了解卢旺达实施多语教育政策的背景有利于我们认清汉语作为外语在卢国的地位,认识到卢国多语教育实施的现状和原因则可以帮助我们利用已经出现的契机,应对汉语传播仍然面临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