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朝发,重庆市忠县人,现居深圳。国家二级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大鹏新区作家协会主席,《大鹏文学》主编。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散文百家》《青年文学家》《青年作家》《参花》《重庆文学》《深圳特区报》等全国60余家文学报刊。20余次获得《人民文学》等国家、省市级文学征文奖,作品入选各类文学专集、选集多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流逝的深情》、中篇小说集《飘走的河流》、散文集《眷恋这一方水土》等著作。
这么多年来,熬夜已成为我的生活习惯,家人入睡之时,正是我脑细胞活跃的时候,自觉码字效果尤佳。待到凌晨一两点,我才准备收工睡觉,肚子就出来抗议了。前些年住在文化大院的时候,出门右拐的榕树头下,有一家饺子馆常常很晚还没打烊,晚风吹拂,从里面飘出的香味,让我实在无法抗拒那种惹味的诱惑。
饺子馆就叫饺子馆,红底白字的招牌悬挂在门口,看得出店主的用心在极简处,因为简单,倒显得显眼。店深处是凉菜柜,上面摆着玻璃的小坛小罐,有花生米、泡椒凤爪、醋萝卜、腌黄瓜、炒黄豆之类的。柜台后面的墙上嵌着一道门和一个长方形的出餐口,出餐口开满了半边墙,透过出餐口,客人们可以把厨房尽收眼底。
老板娘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既是大厨也是服务员,整个店全凭她一人。老板娘是个大方的女人,爱跟客人说话,脸上常挂着容。
老板娘齐耳短发,夏天短袖的衬衣,浅淡色的小花配着;秋冬凉时,换成深底暗花的小棉袄,腰围都收得很好,或者说老板娘身材还不错。这种打扮,说实话,在花枝招展的都市女人中,有一种素雅淳朴的风情。
饺子馆分早晚营业。早上当卖早餐,但生意远不如晚上。人人都赶早,上班、买菜、送孩子上学,没多少人愿意坐等十几分钟才吃得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早餐人们选米粉之类,图个快捷,往锅里一扔,捞到碗里,舀两勺汤水即成。但到晚上,很多工薪族劳累了一天,累得不想下厨,就来吃一碗饺子,慰藉肠胃。老板娘的生意晚上七八点最红火。我去的时候过了时段,客人一般不多。
我走出家门,点着一支烟,烟快要燃到烟蒂,就走到她的餃子馆。老板娘见是熟人招呼一声,来了。
老板娘给我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原先我只知道原汤化原食的说法,老板娘头一回端汤出来时,我问了句,原食还没来,汤怎么先上了?老板娘巧笑,脆声道,原汤化原食不错,但是原汤垫原食,先垫一下,吃完了再用汤化一下,胃就更得劲了。
我慢慢地呷着醇香的饺子汤。过了十来分钟,饺子就被端上来,三鲜馅的。
我喜欢来这饺子馆,除了老板娘的干净实诚,还因为这家饺子馆的三鲜饺子做得地道,和我娘做的差不多,吃着饺子,时不时从意念深处跳出来娘的饺子,让我牵肠挂肚。
老板娘得意地灿然而笑。人人的心头好儿都不一样,得看个人的口味,喜欢吃就好。你爱吃三鲜馅的,就用白菜心,白菜心有点点甜味儿,更好。香菇得是鲜香菇,还千万别用开水焯,一定要用生的。我跟你说,香菇有一种闷闷的香味儿。香水不是有前调后调什么的吗?香菇的香就是后调的香,后发制人的香。你把它吃到嘴里,它的香味才一点一点儿地沁出来。我还要放干虾仁,它是晒干的,咸味重,口感也筋道。一小把韭菜就行,点缀那么一点点的绿就够了。
我吃饺子行,聊饺子也行,但在家里包饺子,可不在行。光是擀面皮就够折腾人了。饺子就是馅和面。做面皮让面醒多长时间,只能自家去摸索,我也是做了两年才摸出一些门道。老板娘抻直腰板,为了和面,腰椎间盘都有问题。不过面不能太硬,太硬煮出来的皮儿也硬。还是应该吃软面饺子,对胃好。
对,吃软面饺子,一口咬半个,馅汁混着面皮,吃在嘴里,鲜美又筋道。另一半还夹在筷子上,再一口,一个饺子就完结了。整只饺子囫囵吞就没这么好滋味了。一只饺子一张皮,饺子香滑,嗖辘辘,大嘴一张,还没怎么跟牙齿碰面就进了嘴,没嚼出滋味就滑下肚。这样吃饺子,白菜芹菜萝卜菜,加不加肉末,都吃不出味差来,饺子馅的配菜,是什么都行的。
来饺子馆吃饺子的大多是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大热天的,白天干不快,抢着晚上凉快多干点。饿狠了,又赶活,填饱肚子有力气就行,哪能坐着细嚼慢咽呢?老板娘心直口快替这帮人的吃法开脱。
有时候,这些工地上的男人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也不用去加班,于是先围着桌子,一人来一碗饺子垫肚子。肚子有了底儿,精神劲气就又充沛起来,也有时间,便要老板娘把泡菜炒豆什么的都来上几样,又嚷着要酒。但老板娘不卖酒,不做闲适消遣的生意,只专注于做让味蕾欢快让肚子充实起来的生意。一般奔着消遣而去的人,有闲暇也有闲钱,要去酒吧或者奶茶店消磨,不大来这种无趣的小饺子馆。来这里的人,来了就结结实实地吃,吃了也紧赶着走,来到店里就是为了安抚一张嘴,填满自己的肚子。
老板娘是四川人,跟我算是半个老乡。老乡不老乡姑且不论,单是我每晚定时段过去吃一碗三鲜饺子,跟老板娘就算得上熟人了。
我问老板娘,怎么不找个帮工的?相互好有个照应,既轻松也安全些。
老板娘说,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也给不了别人满意的工钱。
我说,若碰上什么事,我也只能帮你打个报警电话。
老板娘笑笑,会有啥事?到这来吃喝,都是舍不得钱的苦兄弟,心里有老婆孩子。我男人摔断腿前,也是这些民工里的一个。他们一年到头离开家,见不到老婆孩子,心里苦闷,开开玩笑,就图个嘴上快活。人心都是肉长的,把他们当自家兄弟,就是兄弟了。
那年冬天,临近年关。我的一碗饺子吃到快见底的时候,隔桌几个点了泡鸡爪炒花生喝着酒的男人突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挺嬉皮的。我听清了,几个男的怂恿其中一个去请老板娘过来陪酒。我转头看去,只剩下我跟他们那桌了。
我拿着碗走到出餐口。看见老板娘在厨房洗碗。我朝老板娘喊,再来一碗饺子汤。我又朝那几个人看看,用四川话小声地对老板娘说,我再多坐一会。老板娘立即明白我的意思,感激地朝我笑笑。我确实有些替她担心。我想我要是一走,真要有点什么突发的事情,可就不地道了。我同情老板娘的遭遇,也有敬佩的成分。我知道她男人腿残了,只能待在老家。而她为了正上大学的孩子,不得不独自到遥远的南方打拼。我怜悯一个苦难女人的不易,我在她这吃了两年饺子,紧要关头不能事不关己地离开。
大概是酒精在发挥作用,抑或不甘被人取笑,那个穿着半旧夹克衫的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到厨房口,扯起嗓子朝里喊,老板娘,我们今天放年假,高兴,过来一起喝两杯。老板娘还在洗碗,佯装笃定地说,我不会喝酒,你们见谅,自己喝呗。男人不高兴,又往里走,眼见就要伸出手去曳住老板娘,我适时起身前去解围,人家不喝就不要强求。男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仍然曳着老板娘的胳膊,往外拖。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拨打110。
老板娘甩开男人的手,看得出,这个平素好性子的女人,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我不喝酒,你们吃完就埋单吧。男人哟呵一声,喝了我再给钱。反正买不到车票,回不了家,我省下不少钱。老板娘见推也推不掉,她缓缓神,声音柔软下来,好吧,我陪你们喝一杯,这餐饺子我请了。钱你留着,看看还能不能去买张黄牛票,如果买不到票,就给家里多打个电话。老板娘说到这里,眼睛发红,接着说,为了给孩子攒下一年的学费,我也不能回家过年。如果各位兄弟真的不能回家,大年三十都来我这饺子馆再请你们吃饺子。
听完老板娘的话,男人们全都鸦雀无声,最后乖乖把饺子钱压在桌上,悻悻然地走了。
我继续到饺子馆吃饺子,一直到腊月二十八。腊月二十九我再去的时候,饺子馆关了门。
到了翌年的正月十五,周边的店铺络绎开张,只有饺子馆还店门紧闭。过了两个多月,饺子馆变成了酸辣粉店。
我曾在晚上散步时去吃过两次酸辣粉,新来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也是四川人。据说他们和饺子馆老板娘是一个县的。新老板娘说,前面那个老板娘不会再来了,如今她在县城开了饺子馆,她男人坐在轮椅上,专门在后厨给她包饺子。
我肠胃不好,酸辣粉一时应付着还行,经常拿来抵饿对肠胃很不妥,因此,时常还会想起饺子馆的原汤垫原食的饺子汤和三鲜饺子,着实牵肠挂肚。
女儿到大学报到前,搬两箱书本到我的书房来。她说她想跟试卷练习册说“拜拜”,就交给我全权处理。
这些年,我积攢的书刊码放在靠墙的角落里,已经堆积得老高,再增添这么两大纸箱子书本,真是凌乱不堪。我决定,书拣好的藏,该处理的就处理掉。不然,一到回南天和潮湿季节,满屋子就会充斥着纸张的霉味。
我把多年积攒的杂志一一分类,整理出两大纸箱不想要的,再把不要的文稿废纸装一箱,加上女儿的两箱,共五箱,差不多一小车。
我曾经见过在文化大院收废品的父子,我就向文化大院前排开店铺的店主打听。大妈说,你说的是破烂老张吧?他就住在我们大院,电影院后面的棚子里。大妈热情地说,你也别去找了,一会儿我看见他们,就跟他们说,叫他们晚上你下班那个点去你家门口找你。
晚上七点多,我在院子里一边侍弄花草,一边等破烂张。只听到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收废品咯——收废品咯——”
破烂张来了,父子俩踩着三轮车,停在我家巷子口,大约以为就那么喊着,我就知道是来找我的。我招呼他们进来。在屋里,老张只说一个“好”字,便不再吭声,儿子小张则嘿嘿地憨笑,也没说话。我让他们等等,便去搬箱子。小张一声不吭地跟着我。一箱子码得扎扎实实的书本确实有点沉,我搬了一箱子,见小张黑瘦,想让他搬稍小点的。小张还是憨憨一笑,抱起大箱就往外走。第二趟再来,小张直接把两个箱子叠在一起,一使劲,全托在胸口,一步一步走出去。嘿,好小子,力气不小。
五箱子书堆在院里。老张从三轮车上拿出一杆秤, 父子俩忙活着,最后老张报出总价是一百五十三块钱。我说一百五十吧,零头抹掉,小伙子搬得够累的了。零头抹掉,是同情,还是什么别的意思?反正老张对待三块钱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我收下。
这之后,我便差不多把这父子俩给忘了。有一天下午下班回来,我看到小张拿着一包东西站在我家院子外。见我回来,小张憨憨地笑着,把那包用塑料袋包扎得紧实的东西递给我。总觉得小张这小伙子,说不出来哪里不妥,不过一脸憨笑和少言少语,这是我喜欢的。
我说,是等我吗?
小张说,这花生是老家亲戚托人捎来的,他妈交代了,一定要等到我,交给我。
袋子不大,有五六斤花生。我坚辞不受,我想我跟他们并不熟,也就是几个月前卖了一次旧书本给他们,顺带送了几件旧衣服,没理由接受他们的回赠。小张不依,说是他妈交代了,一定要我收下。等到花生硬塞在我手里,他一转身就像受惊的兔子,撒腿就跑。
小张我是追不上了,心里却觉得占了别人的便宜,而且还是家境相对窘迫的一户收废品人家的便宜,我的心里顿时忐忑不安。我不能就这么收下这包花生,尤其是听小张说这是他老家亲戚托人捎来的。我并不知道他老家在哪里,也许千里迢迢,路上捎带一包东西多么不易。我知道这包花生俨然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寄托的是亲人深深的挂念与祝福。既然无恩与人,收人恩惠,那就要礼尚往来。我想起上次听说他们就住在电影院后面。
晚饭后,我从家里拣了几样现有的食材,香菇、菜干,还有一包红枣,去寻小张一家的住处。
好多年前,文化站的电影院还能播映,附近的村民常来这里看电影,那时人来人往,大院周边的小摊也热闹非凡。随着电视进入千家万户,文化大院的电影院也遭遇“滑铁卢”,终于彻底停放。
电影院旁边有个小铁门,进去一直往后走,原来是个很大的空场子。场子靠外墙的角落里有两间木板搭起的棚屋,工地上常见的那种,比较陈旧。旁边是各种砖块垒成的一间简陋棚屋,顶上盖着石棉瓦,棚檐下吊着几样厨具,还有些干菜之类。看得出是一间厨房。场子里堆着各种废品,分类放着,一堆金属类,一堆纸皮类,一堆瓶瓶罐罐。那些收集的废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特别是瓶瓶罐罐,惹得苍蝇虫子飞来飞去。好在场子空旷,稀释了这些气味,否则就更难待下去。我估摸小张一家应该就是在那儿。
既是登门拜访,我就不能流露出嫌弃的意味,于是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里走。
老张正在折叠硬纸皮,屋门口,小张捧着一本书,跟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并排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女人指着书本,小张读。这温馨的一幕让我的心有所触动。
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抬头望着我,一个个颇感意外。看来,是我的贸然闯入让这一家人表现出某种不安甚至抵触。他们这个废品集散地散乱、蝇蚊乱窜,而我穿着白衬衣黑西裤,样子很正式,似乎本不应该在这儿出现。此前,偶尔有身着制服的人出现,要么是环境监管、城市执法队什么的,对他们而言,那是为难他们的人。
我得赶紧打消他们的疑虑,我说,谢谢你们的花生。
老张的老婆挤出尴尬的笑容。她说,就一点点,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又赶紧解释说,是老家人带来的,香呢。我把我装东西的环保袋递给她,她推脱不肯接。我又转身塞给老张,老张像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又不敢往我手里再塞回来,一时不知所措,连连说,这不能拿,不能拿。我说,没事,你们的花生真的挺不错。千里迢迢带过来,更加金贵。老张这才拿稳当。听我夸赞他们的花生,两口子都呵呵直笑。
老张的老婆说其实也不单送我一家,老家人坐长途车来,捎来一蛇皮袋花生,他们分成好几包,给曾经给过他们家恩惠的人都送去一点。老张的老婆说,其实不好意思送,这点东西人家未必瞧得上。只是不送心里不安。好在孩子腿勤,愿意跑路,我们一说,他就去送了。老张的老婆指了一指厨房的屋檐下,说还有两包没送出去呢。
我心里此前惶惑,此时更加惶惑。我给过他们恩惠吗?我记得仅是三五件旧衣服而已,本就不打算要的,算不得恩惠。我担心他们搞错人了。我说,其实就是几件旧衣服,没什么的,你们太上心了,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老张支支吾吾,说不止不止,一年到头也有点钱了。这让我如坠五里雾中。老张的老婆接过来解释说,多亏文化大院的人们关照他们,这些年,不要的纸皮纸箱、瓶子罐子,有心丢在一堆,等着他们去捡。这些年,光是我家的纸皮纸箱就有一车了。
我老婆开了一个小报刊亭,也兼卖点小杂货,加上我与杂志社的往来,家里不要的纸箱纸皮是不断有的,我家亲戚朋友多,有时也有些酒瓶之类的。我们不喜欢堆积垃圾,也不指望能卖几个钱。往往一旦有了废品,我们总是在晚餐之后,跟打包好的厨余一起,先堆放在院外的角落里,准备第二天早上出门时随手带到文化大院外的大垃圾桶里。但是后来,我们总是发现第二天出门时,临时堆放的废品和垃圾都不见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比以往要省心省事得多。我曾经以为是社区聘请了分片区包干的垃圾清理工,他们尽心尽责做了好事。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老张一家。
有废品的日子其实不多,他们却每天都帮我们清理堆积在院墙外的垃圾。如此看来,谁才是受惠者?我享受着他们的劳动,还被他们看成是施惠者,很不安,也很感动。他们虽然出身寒微,却比某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更善良、坦诚、勤劳、知恩图报。
我问小张老家是哪里的,老张的老婆抢着说他们是河南的,不过来深圳已经快二十个年头了。老张的老婆还告诉我,夫妻俩原先也在工厂打工。有一年他们的小儿子,也就是小张,得了一种怪病,他们带着孩子看病,又要照顾孩子,没办法正常上班,不得已就开始靠捡破烂为生。不幸的是,小张还是烧到脑子,智力受到影响。不过他们的老大念了大学,还有了一份好工作,在市里一个写字楼里,正在供房子。老张的老婆说到大儿子挺舒畅的。老张也嘿嘿笑了一声,竖起耳朵听他老婆继续说,小张则坐在凳子憨憨地笑着。
我仔细打量着小张,他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头很高,总是憨笑少言,憨厚倒是憨厚,但透着一股傻气。我让小张把手上的书递给我,是一本初中历史课本。我问小张,喜欢看吗?小张的回答很响亮,喜欢。老张的老婆说,里面有些字他还不认识,她要跟他一起念。老張的老婆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
老张冒出来一句话,他妈念过高中,她教他,还管账。老张声音里分明混合着自豪和敬意的成分,因为他的婆姨有知识,能够手把手地教他们的孩子。换作是他,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这以后,我对大院收废品的这家人有了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在路上碰到他们,都会停一下,跟他们打个招呼。在收拾家里垃圾和废品的时候,我也会刻意进行分类、打包、放好。老张看见我点个头,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小张也总是憨憨地笑着,只不过,没有之前那份小心谨慎的隔阂了。
一天晚饭后,我准备出门散步。在巷子口碰见老张和小张,他们蹲在那,好像有一阵子了,小张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礼品袋。看到我,他们都站起来。老张有些腼腆,客客气气地说,你好,我有个事想麻烦你。老张从来没称呼过我什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老张很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他断断续续说了一通,表达得不大顺畅,但我听明白了。老张想给小张办义工证。他听说做义工积累到一定时段可以享受一些优先待遇,像治病、招工什么的。他最终的目的是想给小张找个招工优先的机会。老张给我鞠了一个躬,又从小张手里拿过红色礼品袋塞给我。这个举动把我吓了一跳。老张说孩子虽然脑子有点问题,有时候转不过弯来,但是他识字,也会算,手脚灵活,也有力气,不应该跟他们捡一辈子垃圾,被人嘲笑一辈子。老张又说,以前也让小张填表进厂,但是对方一听说孩子有毛病,就坚决不收。社区也有残疾人就业优待政策,但那只针对本地户口。我们实在没辙了,听说有这么个优惠政策,就想给孩子办一个。孩子能做事,做做义工,哪里有需要哪里帮忙,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让孩子有个好的机会。
我心里有些沉重。我说办义工证好像要上网去办,要提交一些资料,但是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你们不妨去社区问问,他们应该有专门接待咨询的人。老张说,去过了,社区不收。我们在这一带捡垃圾那么多年,大家都熟悉我们了,谁看得起一个捡垃圾的呢?何况这孩子确实有点毛病。老张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很难过的样子。
一会儿,老张抬起头,缓缓地说,我知道你在政府部门工作,知道你是个好心人,所以就想到请你想办法,帮帮忙。老张把小张推到我跟前,这孩子身体好着呢,什么力气活都可以做。小张还是憨憨地笑着,很纯净的笑容。像一块纯铁,只要有一火炉,就愿意投入进去,等待锻炼。
我很想帮他们,但是不知道如何帮,但我实在不忍一口回绝老张。他对我寄予的希望像星火一样在闪烁,我不能马上就给他浇灭。这样吧,我先帮你们查询一下做义工的条件,如果小张能达到,我再帮你们联系社区看看。老张很感动,又是点头,又是对我鞠躬,我赶紧将他拉起。他将礼品袋再次塞给我,我对他的礼品依然是深闭固拒,不过对小张的事情,我真的已经把它“种”在心上,我和老张的心愿如出一辙,希望它早一天破土而出。
老张说,这孩子眼尖,我说哪些废品值钱,他一眼就能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又有力气,我觉着能帮人看个大门,做个保安就心满意足了。
我突然想起有个写诗的朋友最近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礼品盒加工厂,或许我可以跟他说说,请他给小张一个机会,把他安置在厂里当保安。这样一来,小张有了鹪鹩一枝,转弯抹角去办义工证也就没有必要。
朋友是个热心人。一个月后,小张身着保安服,在工厂门卫室里,对我憨憨地笑。听说小张很敬业,从不早退偷懒,干得有板有眼。
责任编辑 宁炳南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