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生都在反抗黑暗,但鲁迅是喜欢黑夜的,不仅写过著名的散文诗《秋夜》,还写过《夜颂》《秋夜纪游》(均收《准风月谈》)这样近乎散文诗的杂文以及副标题为“夜记之一”“夜记之二”的杂文《怎么写》《在钟楼上》(均收《三闲集》),另外还有七言律诗《秋夜偶成》和“惯于长夜过春时”(《为了忘却的记念》)。《且介亭杂文末编》中有一篇《写于深夜里》,这题目几乎记录了鲁迅所有文章的写作时间,因为所有关于鲁迅的文献都告诉我们:鲁迅惯于夜间写作,而鲁迅的思想多展示在其文字之中。如此,则鲁迅之为“暗夜里的思想者”,几乎是一个不证自明的存在。
所以,初读阎晶明的《鲁迅还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版),因其第一篇名为《暗夜里的思想者》,遂对阎晶明先生这本新著并没有太高的期待。更何况,此前已有《守夜者札记》(林贤治著,青岛出版社1998年版)和《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王富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这样的专著,鲁迅与“夜”的故事恐怕也很难再写出什么新的篇章了。
果然,开篇之作《暗夜里的思想者》并无任何特别惊艳之处。
然而,从第二篇开始,作为读者的我不由肃然了。
《起然烟卷觉新凉——鲁迅的吸烟史》。谁都知道鲁迅嗜烟,而且大多也都知道吸烟对鲁迅健康的伤害,尤其是那使他致死的肺病,所以一再有人提起鲁迅抽烟的故事,但,没有谁认真研究过“鲁迅的吸烟史”。阎晶明先生不但梳理了“鲁迅的吸烟史”,同时也梳理了鲁迅作品中的“吸烟”,将文学作品的细节与作者的生活细节,以及作者的人生态度,联系对应起来,并最终表达了自己对鲁迅的理解:“鲁迅是个真真实实的人,从他对香烟这一件事情上看,他自有常人共有的脆弱甚至‘自制力的薄弱。唯其如此,我们更会理解鲁迅是一个生活于人间的战士而并非是超然于‘人间烟火之外的神明。”(第26页)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发现,因为鲁迅并非“神明”实在也并不需要特别的论证,但建立在具体生活细节描述之上的结论,确是给人以更加真实可感的亲切。
《孟子》有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万章下》)文学研究要“知人论世”,所以要研究作家,但具体从什么角度研究作家的哪个方面则不同时代的不同学者各有不同选择。鲁迅作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鲁迅研究”似乎也应该注意向鲁迅的学术研究范式学习,关注一下作为鲁迅之标志性存在的“药及酒”之类,而其中最突出的应该就是“烟”,当然,还有鲁迅的“药及酒”。
阎晶明先生没有让人失望,“鲁迅的吸烟史”之外,还写到了“鲁迅与酒”,以及“鲁迅的疾病史”。可惜,没有特别点出“鲁迅与药”。其实,作为曾经“出入于质铺和药店”的少年(《呐喊·自序》),作为曾经留学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学生,作为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为创作旨归的小说家(《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尤其是作为小说《药》的作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作者,鲁迅与“药”的故事更加值得寻绎。试想,作为从南京矿务铁路学堂毕业、拟入东京帝国大学工学系采矿冶金专业的在弘文学院学习日语的学生,鲁迅就已经写出《说鈤》《中国地质略论》以及《中国矿产志》等文字,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近两年的医学教育如果仅让鲁迅留下《人生象敩》《生理实验术要略》这样的课程讲义,《药用植物》这样的译作,以及一篇回忆散文《藤野先生》,岂非太过遗憾。尽管早已有研究者从鲁迅作品看出了“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张定璜《鲁迅先生》),尽管后来的研究者关于鲁迅的“弃医从文”已经展开了太多的言说,但“医”不是“药”,鲁迅从少年时代买药为父亲治病到晚年服药治自己的病,一生与药结下了难解之缘,这其中,有多少心理的、文化的以及政治的情结值得深入考察,又有多少具体的文字记录等待梳理。其实,现代人大多是终生与药为邻,治病或者保健,而处在新旧交替时代的鲁迅,又是如何以其半途而废的医学背景面对现代医药,其中细节均有待扎实的史实考证,更有着极大的解读阐释空间。
当然,不能指望一位作者满足读者所有的阅读期待,正如书中《或可以“斥人”或“值得师法”——鲁迅笔下的鸟兽昆虫》一文所说:“鲁迅也真是个奇迹,那么多高大的身后名也没有让他失去普通读者感觉上的亲切,那么高大的名号后面又有那么多人间烟火气支撑着。……从任何一个方位和角度进入鲁迅的作品和人生世界,都会看到,原来他都有过那么充分的表达。高深如孤独,世俗如烟酒,在他笔下,都是值得玩味的世界。”(第159页)说来这也是鲁迅和鲁迅读者的幸运:作为写作者,鲁迅自己留下了足够多的可以让读者进入其“作品与人生世界”的文字;同时,现代传媒时代又留下了足够多的关于鲁迅“作品与人生世界”的记录与回忆。面对如此丰富的鲁迅世界,阎晶明先生已經写出了足够让读者满意的文字。
“鲁迅的吸烟史”“鲁迅的疾病史”以及“鲁迅与酒”之外,书中“鲁迅如何‘记念故亡者”“鲁迅和他生活的城市”诸篇,依旧从鲁迅文字中的细微之处梳理鲁迅生活历程与人生态度,将鲁迅的同时代人以及鲁迅曾经的居住地对鲁迅生命的影响展现出来,而“鲁迅与藤野严九郎”“鲁迅与萧伯纳”诸篇,又连缀已有研究文献敷衍成篇,多角度多层面地描述了鲁迅与外国知识人之间的同与异,在在显示了鲁迅生平与思想的或一面相,让读者,尤其是(像我这样)长期关注鲁迅与鲁迅研究的读者,有了一种重新认识鲁迅的感觉,从而产生重新阅读鲁迅的冲动。作者在《编选“鲁迅箴言”的起因》中说:“真正的目的,或许倒是引起读者阅读鲁迅文章的兴趣,借这些片段摘录而去查到鲁迅原文去整体阅读。”“我以此冒险的工作,来表达对一位中国现代的伟大作家的致敬,也希望读者能从中理解和了解到他的伟大,激发起对中国、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探索热情,引发出更多关于人生世事的思索和理解。”(第349页)这或者也可以视为阎晶明先生写作书中这些文章之“真正的目的”吧,如此,应该也可以说作者“功不唐捐”了。
说来鲁迅研究本来也就包括两个方面:向读者解读鲁迅,或借鲁迅表达自己。前者“为人”而后者“为己”(《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大致也就是“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陆九渊《语录》:“或问先生何不著书?对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或者“照着讲”与“顺着讲”(冯友兰《三松堂自序》)的区别。但事实上两者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向读者解读鲁迅以引导读者阅读鲁迅需要以自己对鲁迅的理解为基础,而借鲁迅表达自己的思想也必然以自己对鲁迅的解读为前提,关键还是以确当的文字将自己对鲁迅的理解表达出来。
在《历史尘埃里折射梦想纹路——读北冈正子〈鲁迅:救亡之梦的去向〉》一文中,阎晶明先生如此称赞日本学者北冈正子的鲁迅研究:“她在搜集、整理‘材源时,其精细和清晰出人意料,她在‘材源当中见出的,不是考证之功,阅览之广,更能够从中证明出鲁迅的知识来源和思想根基,将一个时代的中国知识青年的国家责任与救亡梦想在其论述中凸显出来。”(第253页)这大概也是作者自己的学术追求。作为学术随笔,本书的文字清通雅洁(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清朝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又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在对鲁迅生活与创作的娓娓道来中层层揭示其身世与心史。作者给我们描述的是作为“暗夜里的思想者”的鲁迅,重点不在梳理鲁迅的思想,而在展示思想者鲁迅是如何思想的,或者说,展示的是思想者鲁迅的姿态。当然,正如书中一篇文章的标题所展示的,《姿态即精神》,“任何一个时代的伟大精神,都应在一些微小的细节中表现出来,让人真切地感知。”(第335頁)如果说关于思想者鲁迅之精神内涵的研究是鲁迅研究中的宏大主题,关于思想者鲁迅之生活细节的研究是鲁迅研究中的微观主题,那么,理想的鲁迅研究应该是将二者结合起来,宏观研究建立在微观研究的基础之上,微观研究最终丰富了宏观研究。作者在作为“代序”的《“须仰视才见”——我的鲁迅阅读心史》中说:“鲁迅研究界具有义不容辞的文化责任和学术担当,将鲁迅的思想、精神、创作、人生,以活的形态表达出来,让鲁迅形象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骄傲。”(“代序”第7页)《鲁迅还在》一书所做的,正是“将鲁迅的思想、精神、创作、人生,以活的形态表达出来”,真正身体力行了作者自己的主张,从微观视角实现了对鲁迅研究的宏观担当。
从1906年5月上海普及书局出版的《中国矿产志》中马良的序言开始,或者从1909年5月1日在东京出版的《日本及日本人》杂志第508期关于《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出版的报道开始,最迟从1913年4月25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发表《怀旧》时编者恽铁樵的按语及评点开始,世间关于鲁迅的文字评说已经一百多年了,尤其是共和国近七十年来“鲁学”的长期一枝独秀,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关于鲁迅的言说,读者早已读不胜读。然而,关于鲁迅,仍然有许多问题有待于研究者的深入解读。毫无疑问,鲁迅研究代表了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最高水平。无论是思想深度的开掘,还是审美境界的评析,以及言说方式的丰富多彩,鲁迅研究的优秀著作均处于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顶级水平。当然,因为研究队伍的过于庞大,也难免存在着良莠不齐甚至鱼目混珠的现象。如此,一个严肃的当代鲁迅研究者,自然应当谨慎发表自己的意见,以期献出的是有意义的在或一方面推进了鲁迅研究的学术成果,而不是泥沙俱下中的可有可无之作。这样的著作,在今天这个出版变得越来越容易的时代,尤其需要读者严格的审视选择,因此,作为读者,我愿意举证自己所见的优秀之作,与同好分享自己的阅读感受,这不仅是为大家拣选阅读对象提供参考,更是向作者的辛苦付出表达一个读者的敬意与谢忱。
(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