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鹏生
彭龄、章谊伉俪的新著《书影月痕》问世,这是一部世界文化随笔集。作为多年的战友、同事、文友,我为之祝贺,更是先睹为快。一翻开书,扉页上的一行文字跃入眼帘:“谨以此书纪念家父曹靖华一百二十周年诞辰”。作者出身著名的文学及翻译世家,深受家风影响,数十年来于业务工作之余,扬波文海,笔耕为乐,孜孜矻矻,著述甚丰。新书《书影月痕》的篇目都是作者其他文集未曾收选的,且多为近年新作,很有特色,很有分量,很有看头,以此恭呈曹老,自是极好的告慰和纪念。
《书影月痕》给我最直接的印象,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美文集,写得清新而流美,晓畅而有味。此书其实是一部世界文化鉴赏录,它品评外国名家名作,讲述中外文化交流,叙说异域古今风情,畅谈作者所感所思。可谓丰富驳杂,异彩纷呈,让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当然,全书侧重于文学,而文学方面又有两个重点:一是作者彭龄的父亲为之奉献毕生,而对作者熏陶、浸淫颇深,也有当年时代环境的因素,以至于让作者产生浓厚情结的苏俄文学;二是作者自己专业所在的阿拉伯文学,彭龄、章谊夫妇出使阿拉伯国家,包括在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埃及等国任职数载,西亚、中东几乎成为他们的第二故乡了,他们对这片土地魂牵梦萦,念兹在兹,自然对其方方面面包括文学了然于胸。当然,书中也写到其他地区的一些作家、诗人。
作者怀着特别的感情在书中评介一大批苏联作家及相关的作品,其中不少作品便是曹老翻译到中国的。我们应该感谢曹老以及其他翻译家们。如今,一提及这些作家和作品,还会油然勾起我们亲切而温馨的记忆。就拿我来说,20世纪50年代,我读高小,而后上中学,《青年近卫军》《日日夜夜》《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雅的道路》《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等书,当时如雷贯耳。如果说比较近比较深的记忆,那就是“文革”后期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作为内参片,小范围悄悄放映,我是沾首长的光看的,激动得当晚几乎难以成眠。
对于苏俄文学,《书影月痕》的作者不仅以独特的角度评介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名作,也介绍某些不太为中国读者了解却是非常精彩的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说。比如卡达耶夫的《梦》,寫的是布琼尼率领军团5500名战士,与数倍于己的白匪军搏斗45个昼夜,精疲力竭,特别是受到梦魔的痛苦折磨,“满身尘土的通信员跑来,还未及报告,就从马鞍上掉下来,就在马腿前睡着了”。夜色降临,随着敌人溃退渐渐安静,布琼尼出人意料地大声命令:全军无例外统统就地休息240分钟!布琼尼仅仅带着一个通讯兵在战场警戒,直到黎明,敌方骑兵出动,布琼尼对空鸣枪,随着一声枪响,战士们从睡梦中一跃而起,新的战斗又开始了。对于长满野草的山谷成了布琼尼军团露宿营地的宏伟场景,小说里有很生动细腻的描写。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是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佳作。不但小说本身精妙,彭龄这篇评介文章也写得诗意盎然,激情飞扬。
这篇小说是曹老翻译的。曹老说它是淘来的“金沙”。1940—1942年间,曹老在重庆主持编辑《中苏文化》杂志,周恩来嘱他大力翻译推介苏联十月革命和反法西斯战争文学,他便不知疲倦地埋头于尘封的俄文书报杂志,于是淘到了这熠熠闪光的“金沙”。是的,曹老一生有着神圣的使命感,当年,曾以“为起义了的奴隶们偷运军火”的精神,冒着涅瓦河畔的酷冷奇寒,把革命文学作品一本一本翻译出来,传送给国内读者;在国民党黑暗势力施行白色恐怖的环境里,他铁骨铮铮,绝不低头,置个人安危于不顾,革命文化活动照常进行;在日军对重庆大轰炸时,为了赶译苏联作品,常常钻废砖窑,因为防空洞拥挤嘈杂……
我们说曹老是“翻译世家”,乃名副其实,为了更多地翻译苏联作品,曹老夫人尚佩秋、女儿曹苏玲都加入他的行列。老两口曾合译《远方》《死敌》《心花》(后两本是短篇小说集),苏玲译《旅伴》等,她曾先后就读于金陵女大、北大等校,后来成为精通英、俄二语种的翻译家,一生校编、翻译数十部作品。
《书影月痕》的两位作者都是阿拉伯语的专家,在本书中自然要以颇多的篇目向我们介绍阿拉伯文学。众所周知,阿拉伯世界特别是中东,自古以来就盛产神话、诗歌,充满魅力的文学之花在这片古老、美丽、富庶的土地上盛开不败。作者着重介绍阿拉伯国家文学名家名篇,讲述作者与当地作家和诗人以及其他知名人士的结识与交往,其中包括一些十分感人的关于友谊的故事,当然,作者也或浓或淡地描绘了中东局势连年动荡不安、烽火不息的令人心酸的政治大背景……
要感谢《书影月痕》的作者,给我们介绍中东一些国家当下文坛的概貌,说实在话,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国人(也许应该说是我自己)对这方面的情况很不了解,黎巴嫩的纪伯伦自然如雷贯耳,埃及的马哈福兹也知道一些,后者是阿拉伯世界唯一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已去世多年,彭龄夫妇有幸于其生前去拜访过一次,写下一文,收在《书影月痕》里。现在为我们熟识的非常热门的是黎巴嫩先锋派诗人阿多尼斯,因为战乱流亡在巴黎。他精彩的诗句如“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与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其中只有一棵树”“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灿亮”“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等等。诗句充满睿智和奇特的想象,感情深沉,很有艺术感染力。他来中国多次,作品很受欢迎,据最近报道,他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已经是第26次印刷。《书痕月影》还写到在阿拉伯世界另一本很有影响的流亡诗人萨迪·优素福。来自伊拉克的他,在诗中义愤填膺地谴责美国的侵略,抒发如火如炽的爱国之情,他专门定制了一枚伊拉克图形的项坠,在海外始终把它佩挂在胸前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还有几篇写中阿友情的文章也很动人。《阿拉伯的白求恩》中的叙利亚诗人、作家奥贝德,是作者在叙利亚工作时结识的朋友,后来应聘到北京大学东语系任教,他呕心沥血工作长达12年之久,未料染上重病,回国前写了告别诗,诗中既有对故国的绵绵思恋,又有对中国的深深牵挂,他回到叙利亚的第二天,便合上了双眼!人们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了他最后写下的诗,诗中说:“主啊!求你别在这里合上我的双眼!/这里的人们心地纯洁/ 这里的土地水美林丰/但我思念我的故土/想对那里的山川、海岸/看上最后一眼……”《友谊树上的花蕾》写的是叙利亚学者、作家哈基博士,他对毛主席诗词赞赏备至,决定将之从英、法文译为阿文。他特别关注原诗词的音韵、旋律,为了在译文中尽可能体现出来,他多次要彭龄用中文为他高声朗诵,他仔细聆听、品味。在翻译《十六字令》“离天三尺三”的“三尺三”时,他认为这并非实际距离,如直译,要用公尺换算,就失去了诗味,哈基决定用阿拉伯民间表示极近的俚语——离天“只有三只脚加三根手指”,这样既不失原意,又好懂。诗集出版时,哈基无比激动,说这是阿拉伯人翻译的第一本毛主席诗词。至于《天涯觅知音》中写彭龄在国内费尽心力,为黎巴嫩的纪伯伦纪念馆寻得一本由冰心翻译的纪伯伦《先知》中译本,而让对方无比感激,盛赞这是“最有价值和最宝贵的赠品”,则是又一段友谊佳话了。
《书影月痕》的作者彭龄原来是写诗的,出版过诗集,后来主要写散文、随笔,而写这类文章不由得还是诗的笔调,记人、叙事、论文总洋溢着某种诗意。他很谙于不疾不徐、风度优雅地娓娓道来,往往还带出许多信息,在这本书里尤其如此。题材不论大小,即使一般的寻访、书评、书介,在他手里,也写成了很考究的耐人品味的美文。他是继承了其父散文写作风格的。赏读 《书影月痕》,令人想起南朝柳恽咏蔷薇的诗句:“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那确是一种相似的美的享受。我曾多次听彭龄说过,他手边还有很多写作素材。凭他与章谊两人的生花妙笔,写出更多的佳作美文,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