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的平衡与人性的探寻
——论《沙捞越战事》中“异族”女性形象

2018-03-28 20:08邓珊珊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藤原战事人性

邓珊珊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在加拿大新移民作家群体中,陈河以他独特的历史文化视野、奇异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人性深刻的拷问在北美华文文学作家群体中迅速崛起,他的许多作品都赢得了国内外读者的一致好评。其中,《沙捞越战事》一书在2011年获得“中山杯”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小说中,陈河以深邃的笔触刻画了杂居海外的“异族群体”众生相。“异族”相对于华人来说,只能通过平时所见来感知,并进行艺术加工呈现在作品中。在华人文学作品中的“异族”,是建立在以华人为基础上的概念。如《沙捞越战事》围绕着主人公华裔周天化同时塑造了日本人、加拿大人、英国人、依班人等“异族”人种。“异族”叙事是海外作家进行文化审视与文化反思的重要场域,本文试图以“异族”中的女性形象为切入点来挖掘小说中的深刻内涵。由于主人公周天化一生独特的移民经历,因此,以往评论界对《沙捞越战事》的研究焦点主要集中在“民族身份认同”的层面上,而对作品中刻画的两位“异族”女性形象问题的研究有所忽略。纵观陈河的小说创作,虽然他的作品极少单纯地以婚恋为主要题材内容,但爱情与婚姻的叙述仍旧是陈河小说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沙捞越战事》中刻画的日本歌伎藤原香子和依班族少女猜兰是两个“相辅相成”的“异族”女性形象,她们是温柔与野性的代表,也是陈河对女性人物想象的完美结合,表现了他对海外移民群体生存境况的关注以及对人性道德的严峻思考。

一、平衡伤痛的日裔藤原香子:超越种族偏见的爱情书写

王列耀认为:“华文文学的‘异族叙事’主要面对与叙说的对象都是与他们同在一个国土和同在一片蓝天下生活的非华人族群,当然,也包括与他们身份相同或者在某些方面有着某些相似性的边缘族群、弱势族群。”[1]在《沙捞越战事》中,华裔周天化与日裔藤原香子都是生活在加拿大的“二等侨民”,他们自身所带有的边缘性、异质性是与生俱来的;但族群和文化的迥异之别在他们内心并没有生发出隔膜与偏见,而是超越了身份的束缚演变成一段纯真的爱情。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爱情书写是人类一个永恒的母题。陈河在《沙捞越战事》中以恢弘的笔调讲述了二战期间马来亚丛林里各种力量之间残酷的斗争与人性的泯灭;同时,通过对日裔藤原香子这一人物的塑造,也让读者感受到了在血淋淋的战争里小人物所传递出的人性之光。藤原香子是温哥华“小东京”日本街上一家酒馆的歌伎,“那时周天化从酒馆出来后常去见的是一个叫藤原香子的姑娘,藤原香子给予他的温暖,他一生也忘不掉。她总会惦记着他,把其他客人给她的香烟都留起来给周天化……”[2]。在加拿大,无论华裔还是日裔,他们始终处于社会的边缘位置,政治上遭遇失语,生活中饱受压迫,也正因为这份同病相怜的情感让两个种族之间相互有了善意。即便是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唐人街”与“小东京”开始产生了对抗;然而,藤原香子却始终如一地惦记着远赴战场的周天化。她以一片赤诚热烈的心爱着周天化,不掺杂其他任何利益因素,爱情在这里既没有国别的限制,也没有民族偏见的执念,有的仅仅是彼此的相爱相知。陈河笔下的日本女人藤原香子以“异族”女性的形象参与到周天化的生命历程中,她的柔弱与善解人意、她的温柔与宽厚成为周天化漂泊无依的精神慰藉。

然而,他们之间的这种真情与周天化参军的悲惨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反讽意味,显示了作者陈河对人性道德的批判指向。周天化在沙捞越丛林里进行了三个多月的野战活动,由于他的华裔族群的身份以及日本人的长相,一方面,他不仅得不到各种政治力量的信任而使心理饱受折磨,另一方面,他始终都处于被各方争相利用的位置,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在这场硝烟中,他只不过是被战争中各种政治力量所操纵的一枚棋子而已。此外,“小说最富悲剧意味和发人深思的细节是周天化的死亡,他并没有光荣地战死沙场,而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友军’手中”[3]。对于这样一个想要通过参军来获取正式公民身份的移民来说,他以最真挚的期盼,最忠诚的信念奔赴战场;但边缘人的尴尬地位,粉碎了这一简单的愿望,种族之间的偏见、歧视与斗争等因素都致使周天化在险恶的军旅生涯中落入了不被信任的危机中,直到最后走向死亡。

显然,作为“异族”女性的藤原香子的单纯性与周天化参战中遇到的日军、英军、华人红色抗日游击队以及原始依班人等各色族群人种的偏见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纯洁的爱情与无情的战争在陈河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写战争的残酷、种族的隔膜与偏见是为了鞭挞二战中意识形态壁垒以及移民发展过程中各民族间所存在的种族歧视等问题;写爱情的美好是为了追寻种族之间的沟通、理解以及平等的相处,表现对善良人性的美好赞美。藤原香子在《沙捞越战事》中着墨不多,但对她和周天化之间超越种族偏见的爱情叙写却足以平衡种族隔膜所带来的伤痛,彰显出对人性美好的追求。

二、野性与深情并存的依班族少女猜兰:人性光辉的美好追求

与藤原香子的温柔体贴相比,依班族少女猜兰骨子里更多的是丛林人的野性与勇敢,也恰恰是这份无所畏惧的勇敢,让周天化一次次在死亡的边缘化险为夷。猜兰的野性与大胆是原始部落的丛林生活所赋予她的独特品性,而她内心的善良、纯真以及她对周天化的一片深情又与依班族群其他人的野蛮、嗜杀成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河在《沙捞越战事》中叙述了这样一个神秘迥异的原始丛林部落依班族,他们喜欢以骼骸头作为装饰物,信仰自然与天道的力量,对黄金有着狂热的崇拜,既能自己独创毒药又会用奇异的食人蚂蚁对“异族”人群进行测试,并随身携带着浸染了毒液的弓箭来对抗外界的侵扰……他们是被迫卷入这场战争的,为了种族在丛林中的利益,为了部落能够安全地生存下去而与各国的政治力量展开殊死搏斗。也正是在这种特定的战争环境下,依班族那股如原始图腾般的蛮横力量被激发了,即使是有着丰富抗战经验的将士,他们对沙捞越沼泽中这个族群也充满着恐惧。

因此,陈河在《沙捞越战事》中不仅对这个神秘奇特的丛林部落进行了精心细致的刻画,而且将读者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他们那充满着野蛮血腥味的风俗,对人头的崇拜,各种奇异的制敌手段等都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然而,当美丽大方的猜兰从“阿娃孙谷”之屋走到周天化眼前的时候,她带给周天化的不是追杀,不是充满着兽性的测试,而是纯粹的爱情与无私的庇护。在周天化遭遇猎头族的追杀试验时,猜兰不惜违背祖上定下的规矩,冒着生命危险将周天化带到禁忌之屋,并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了这个异族士兵。和藤原香子一样,猜兰也不懂政治,不懂种族人群之间的利益斗争,她所知道的就是她喜欢这个Soldier,她愿意追随这个人到海角天涯。而周天化也被这个充满着野性与生命力的丛林女孩所吸引,为了实现对那个用芭蕉叶挡住月光的女孩子的诺言,他不惜触犯依班族的禁忌,将二十颗红绿珠子送到“阿娃孙谷”。直至最后被依班武士迷晕带到草堂进行审判。当死亡又一次降临到周天化身上时,猜兰的那声怒吼——“不要杀他,我要做他的女人!”[4]震惊了依班族的每一个人。在这个部落的发展史上,还没有谁会为了救一个即将被处死的人而宁愿被部落遗弃,成为禁忌之人。在这场充满着奇幻与冒险的爱情中,单纯而勇敢的猜兰对周天化是倾其所有地付出,情深而意浓;即使死亡的鸣钟又一次在周天化的生命里响起,即使这一次她无法劝回自己心爱的男人,猜兰依旧默默地陪在周天化的身旁。直到最后,抱着周天化的骸骨永远地守在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猜兰单纯、勇敢且深情的人格魅力所代表的正是原始土著族群的人性光辉以及陈河对美好情感的追求。

三、“异族”女性自我生命的张扬

《沙捞越战事》在域外华人抗战的风云下塑造的两个“异族”女性形象体现了作家陈河独特的人性审视视角,这当中也融入了其自身漂泊海外的人生经历和生存体验。因此,他能够以跨越东方与西方双重语境的独特文化身份且兼具“外在”与“俯瞰”的立场[4],对“异族”杂居间的矛盾与冲突进行冷静客观的思考,并奋力探寻冲突和对抗背后的人性之光。日裔歌伎藤原香子与依班族少女猜兰都在种族矛盾激化下艰难地挣扎于生存的边缘,她们在混乱与厮杀中展现出的单纯与忘我、勇敢与热烈、宽厚与坚忍的精神,像“地母”般缓解了周天化的焦虑与失望、自卑与缺憾,令他难以忘怀。藤原香子与猜兰对周天化的无私和牺牲不同于女性主义理论批评中所阐释的是女性主体性的丧失和对男性的依附;恰恰相反,这种牺牲一切遵循本我生命欲望,追求理想爱情的奋不顾身正体现了两位“异族”女性的人格内涵,是她们自我生命的有力张扬。藤原香子身上有着东方女性固有的柔性之美,但柔美的外表下却隐藏了一颗坚韧不屈的心,面对不公正的对待,失去家园的剧痛,她仍然满怀希望地等着周天化,隐忍坚强地求生。同样,猜兰身体内迸发着依班族原有的野性与勇敢,她一切的行为准则都是按照动物般的欲望进行着,没有功利与欺诈,在这野性的外表下猜兰又透露出涉世未深的单纯和天真,她超越了原始族人野蛮的血腥与杀戮,散发着隐藏在依班族兽性之下的人性之光。张翎说:“其实我认为人类的许多精神特质是共同的,所以我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去关注超越种族文化肤色地域等概念的人类共性。我的故事是纯粹的人和人之间的故事,而不是所谓外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故事。我笔下的‘老外’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洋人。一切人类共通的真实精神特质,也同样在他们身上显现。”[5]陈河在《沙捞越战事》中,对两位“异族”女性的叙事和张翎有着共同的旨归。因为无论是温柔善良的藤原香子还是勇敢深情的猜兰,她们身上都寄托了作家对人性的美好憧憬。值得深思的是,陈河在作品中所传递出的文化审视和人文关怀又透露着浓重的悲观色彩,藤原香子和猜兰对周天化“纯洁”的爱情终究敌不过战争的残暴,两位“异族”女性的人格魅力与战争风云下各方阴险狡诈的势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反映出陈河对人性的现实关怀和对海外华人生存的严峻思考。鲁迅先生曾说过,“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6]。这些美好且坚如磐石般的女性最终都敌不过残酷现实的打压,藤原香子还在风雪中的洛基山等待着周天化的归来,猜兰则守着周天化的遗骨永远地停在了禁忌之屋。她们是幸福的,因为还有纯美的爱情可以回忆;她们也是不幸的,因为在战争动乱的时期,在移民漂泊、种族歧视、人欲兽性并发的年代,爱情变得多么的不堪一击。坚毅的女性形象与残缺的爱情叙事在陈河笔下得到了完美的统一,或许如鲁迅先生的悲剧观暗指的一样,写残缺正是为了呼唤美好。因此,在战争与厮杀,阴谋与欺骗并行的岁月里,藤原香子和猜兰忘我牺牲的人格品质是遍地血腥、黑暗中的一抹阳光。她们对华裔周天化的无私、宽容,以及对待苦难的隐忍姿态,是一种女性主体性的体现,是她们自我生命的自由张扬。她们在牺牲、奉献中找到了来自爱情中生命本真的愉悦,在跨越种族与阶级的婚恋里超越了意识形态与狭隘民族主义的痼疾,在成就自我爱情的同时实现了自我精神的独立和尊严。

陈河在《沙捞越战事》中通过对华裔周天化这一人物在二战期间种种境况的精心叙述,不仅表达出了移民后代为了争取正式公民资格的不懈努力与勇于奉献的牺牲精神,而且,从另一个层面刻画了周天化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异族”女性——藤原香子和猜兰,通过对这两位“异族”单纯、深情女主人公的爱情描写,寄托了作者对美好婚恋情感的憧憬,对超越种族偏见以求沟通理解的期望与追求。这也正是陈河作品的闪光之处,在讲述移民艰辛的漂泊史时,他带给读者的感受不仅仅是一群“流浪儿”在对自我身份认同的问题上所产生的焦虑、困惑、迷茫以及边缘人的自卑心理;而是通过对美好婚恋情感的叙述让人们能够从文化阵痛中找到一份心灵的慰藉,即在残酷的种族压迫与民族歧视下,还存在着异族间的沟通与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愉悦相处。这才是陈河作品中婚恋爱情叙事的意义所在,无论是日裔藤原香子对周天化温柔的爱情还是依班族少女猜兰对周天化执着的爱情,它们所传递的都是对美好人性与生命的呼唤。

[参考文献]

[1]王列耀.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异族叙事”:以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泰国为例[J]文学评论,2007(6):166-170.

[2]陈河.沙捞越战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3]罗玉华.陈河小说论[D].广州:暨南大学,2014.

[4]饶芃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M].广州:暨南大出版社,2009.

[5]万沐.开花结果在彼岸:《北美时报》记者对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张翎的采访[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2):70-73.

[6]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2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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