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耀,陈作飞
(滁州市实验中学,滁州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管仲,春秋初期人,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者。从一介平民到建功立业的一代名相,管仲是功成名就的代表。春秋时代礼虽坏乐虽崩,但重礼视德依然浓厚,所谓其上立德,其次立功,反映在评论历史人物方面是既羡慕立功成业,又纠结德行不纯。孔子与弟子评说管仲可谓典型。
孔子认为“才难[1]84”,称赞武王有九个人才就足以治平天下。儒家倡导在上行德,臣下尽才。管仲能安民抚邦,孔子许其为“人也”[1]148。管仲夺邑不怨,帮助齐桓公称霸诸侯一匡天下是孔子与弟子都熟知的事情。但如此的大事业能否称仁,子路与子贡疑而否之,理由是管仲不死公子纠;孔子以管仲匡正天下民受其赐,称其大信,许其仁德。这种功德难全轻功重德之论在《孔子家语致思》有更为详细的记载:
子路问于孔子曰∶管仲之为人何如?子曰:“仁也。”子路曰:“昔管仲说襄公,公不受,是不辩也;欲立公子纠而不能,是不智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不慈也;桎梏而居槛车,无惭心,是无丑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贞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不忠也。仁人之道,固若是乎?”孔子曰:“管仲说襄公,襄公不受,公之暗也。欲立子纠而不能,不遇时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知权命也;桎梏而无惭心,自裁审也;事所射之君,通于变也;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夫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管仲才度义,管仲不死束缚而立功名,未可非也。召忽虽死,过与取仁,未足多也。”
子路和孔子都给出了自己较为充足的理由,比起《论语》所载更为具体。以下的内容就从考证这段材料开始。
《孔子家语》的真伪历来争论不断,有证其伪者,亦有主其为真者,而随着考古材料的不断出土,后者渐有成立之势。在此基础上,下面来说明《致思》的这段材料可以采用。
孔子说比干谏而死,为殷商三仁之一,是说辩可以为仁。阳虎批评孔子不仕,失时不为非君子,孔子然之,是智能遇时可以为仁(1).孔子痛批始作俑者,问人不问马,又言父母唯其疾之忧,是忧色家人可以为仁。管仲虽居槛车,知非已过,奔齐而成福民之业,孔子称仁,是自裁审明可以为仁。孔子自赞可以共学共道共立而无人可与已共权,是通变可以为仁。孔子认为冕纯可服,拜上为奢不可做,是轻重之量为可以为仁。孔子称赞赵盾为良吏,又惜其不出境,是不死束缚而立功名无可厚非。孔子对子路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为愚,是为仁有不当者。《致思》的这段文字虽不见于公信之《论语》,然符合孔子的思想,是可以采用的。
与孔子相比较,子路之说在于理解仁的诸方面表现不同于孔子,其实亦当可信。子路认为为人臣子当死人之事,他率直而难通权变,最后无谓地死于卫国。召忽死公子纠,管仲不死在子路看来是不忠,非仁人之所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仁是孔子的重要思想,也是孔子和他的弟子们讨论较多的话题。何为仁,作为道德范畴,孔子把它分解为方方面面来界定。爱人为仁,生死事亲以礼为仁,克已复礼为仁,刚毅木讷为仁等等。在《致思》篇更包括说辩为仁,能智为仁,忧慈为仁,死忠为仁,心丑为仁,事贞为仁。孔子虽驳子路关于管仲不辩,不智,不慈,无丑,不贞,不忠是为不仁的观点,但同时也肯定了凡仁者要辩,要智,要慈,要知丑,要贞,要忠,仁是由一系列的道德规范及其实践结果构成和体现的,这是孔子与子路理解仁相同的地方。
孔子主张中庸,看问题扣其两端。在等级制度森严的时代,道德双方的责任和义务不会同等,但孔子依然追求相对的人格平等与尊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对方做到的,自己也应该做到自己的。孔子对君上问答之对者多有所赞,可对齐景公之语不予置评,意在批评齐景公有马四千民却不称,是君不象君,却要求臣要象臣。孔子的弟子们大多强调道德弱方的责任,把道德看作是单向的义务,把道德的实现视为单向义务的完成。孔子和子路对管仲的评论是深受他们道德观的影响的[2]。
子路认为管仲不能说服襄公,是其辩才不行。其实说辩既须说者能说,也须听者能听。管仲数言而止齐桓公越礼受赐,若非齐桓公善于接受,管仲焉能成其辩?孔子认为管仲非口才不辩,而是襄公暗不能受,责不在说者一方。登位之事,子纠亦有先机,然漫路不进;公子小白虽受箭射却日夜兼程,后又知遇管仲,让其辅助成就霸业,足见人智慧的发挥也是需要遇时的。子路责难管仲不智是只求谋事在人,而不管成事在天。管仲家残于齐而无忧色子路以为是不慈,孔子非之,以为仁者爱人,还须知命,所谓无毒未必真丈夫,视管仲所露是真孝慈。管仲身带桎梏,陷于槛车,鼓励士卒高歌前行,子路认为管仲这是无羞耻之心,孔子却认为这是管仲自裁审明。子路认为管仲既事子纠应当不有所变,变则不贞。孔子主张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亦申有道则行无道则止。弃之当弃,虽成一筐也不为。行之当行,虽只一筐也不止,宜在通变。因此管仲事所射之君不能叫做不贞。子路认死理,以为忠者当死人之事如召忽,管仲不死子纠即是不忠。孔子不以为然,认为管仲不死子纠既是分不当行,因为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名分不备;又是权量轻重,成功名而不死束缚,是无可厚非的。对道德完成的理解,孔子和弟子的差异真可说泾渭分明[3]。
仁的实现是需要具体方法和路径的,这就要求不仅重仁,而且也要重学,才能真正地实践好仁。囿于道德规范,而不注重学习和探索其践行举措与策略,再好的道德也会实践出弊端,所谓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1]184”。子贡认为子从父命为孝,臣从君命为贞,没什么疑问,孔子谓其不识;曾子误毁瓜秧,被父惩罚,但他即死不避,孔子责其不该,当义不受杖。孔子说自己贤不如颜回,敏不如子贡,勇不如子路,庄不如子张,而可以为四子之师是因为颜回能信不能反,子贡能 敏不能拙,子由能勇不能怯,子张能庄不能同,即他们都不能很好地适当践行其德而出问题,而自己却不会。子路认为召忽死公子纠为忠而颂之,其人也是这样实践的,孔子早就预知他会不得其死。孔子鄙视有勇无谋,鲁莽冒险的行为,愿与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为伍;也正是因为行仁有道,孔子看来,召忽虽然为公子纠而死,但为了追求仁德做得太过分了,并不值得称赞。
自古有德者众多,而能践行德者少。孔子盛赞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认为其不仅实现了仁德,而且是尧舜也未必可及。把道德和事功统一起来,强调济民的功效应该是孔子许管仲以仁的真正所在,而子路和子贡认为管仲非仁者,也正是没有悟到这个层次。
商人敬鬼,周人尚文,商周之际的社会变化虽然激起周人对人事的重视,但并未颠倒神主人从的思想,天命的权威,天子的权威,贵族的权威还浓烈地制约着人们的道德观念,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形成深厚的在下服上的氛围,轻视在上礼下。及至春秋,礼坏乐崩 ,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君臣无常位,社稷无常俸,原有的权威受到颠覆和挑战。人不再从神,转为神主,成民成为为政之首要。天子不再有无限权力和尊敬,譬如诸侯,大国迫之,小国轻之。贵族大量的破落,失去先前的世袭荣耀,显示社会变迁的无情。三代之后于今为庶的变化把社会发展的辩证特征展现在世人的面前,推动人们去辩证地思考社会问题,提出富有辩证意味的道德思想。
与三代之后于今为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庶民社会地位的上升,庶民不仅展现自己社会群体存在的力量,其中的个体更是积极地参与社会活动,追求名禄,建立功业。尽管如此,平民由于自身的社会条件,建功立业往往充满曲折坎坷,其中不乏道德的冲突。管仲早年与友鲍叔牙合作生意,因家贫就多取金钱,心中自然会有是否为贪的挣扎;虽有老母,然临阵而走,内心自然会生是否为怯的挣扎;借不羞小节耻功名不显就不如召忽死子纠而受幽囚,心中自然会发是否为耻的挣扎。管仲感恩鲍叔牙之知己,管鲍之交昭示春秋时代辩证看待和构建社会道德的热烈愿望。
孔子是构建新时代道德体系的代表,其道德体系突出的特点是以旧瓶装新酒,利用原有的道德范畴,通过改造更新其内容展现社会的道德呼唤。以仁为例,孔子之前仁是统治者高高在上的口号,难及百姓。孔子把仁的基调放在爱人,不仅仁者可以有平民,受仁者也波及庶人。马厩失火,孔子问人不问马正是春秋时代社会变化的反映。仁有一般的表现,更多地反映平常的内容;也有非常的表现,更多地体现特殊情形的要求。孔子能更好地统一二者,而其弟子如子路等则容易偏向前者。忧色家人是仁的平常表现,管仲反是是仁的非常表现,子路认为管仲不仁是因为子路束缚于仁的一般概念;孔子认为管仲非不仁是因为孔子关注到仁在彼刻须知权命,是特殊情形的权宜处理。同理,羞惭于桎梏槛车是通常表现,管仲反是是非常之举;事君要贞是通常要求,管仲事所射之君是特殊表现;忠君以死是常识,管仲不死是特例,子路以通常视管仲为不仁,基于本本;孔子以非常许管仲为仁,是实事求是。孔子的仁德观才是与春秋时代人本思想渐趋倡盛的社会变化对应的。[4]
管仲多取财利,时人会以为其贪;为人谋事而使之更穷困,时人会以为其愚;三仕三见逐于君,时人会以为其不肖;三战三走,时人会以为其怯;不死子纠,幽囚受辱,时人会以为其无耻,只有鲍叔牙知管仲,不以为是。管仲以后来卓越的政绩不仅报答了好友相知,而且证明了自己逆德选择的成功。假若管仲没有成就后来的功业,假若管仲逆德即受到惩处,甚至身亡,子路所言管仲不仁怕也就坐实了。子路好比时人,孔子恰似鲍叔牙。管仲能得到孔子的理解是幸运地得到了后来的知已。孔子能知管仲也正是他高于弟子的历史见识。
能明白、理解历史已经不易,能以史为鉴更加艰难。孔子以其卓越的见识赞扬管仲,反于其身则未必能行。孔子教育弟子君子不与亲身为乱者,然而佛肸以中牟叛,孔子却以自己可以磨而不磷,湼而不缁应召欲往。与管仲的逆德选择相比,孔子此举与之相似,比之更烈。好在孔子终未往。设想孔子真去了,其不成功十有八九,定会背负不智之名。管仲弃小取大,终获成功;孔子实弃大取小,若真践行,以其后来之生平量之,必不会有后来之孔子。孔子若往回想想恐也后怕吧。
现实中人们做事总会遇到价值判断道德衡量,其中会有史鉴的采纳。圣如孔子犹有不当,足见鉴史亦须足够的修养。引管仲孔子为师,重点有两个。其一鉴往知来,不鉴往无以参照,失于伊始;不知来,无以勇往,误在迷途。鉴往须熟知历史,知来当了解大势。其二策略本事,不讲策略,事不得行;没有本事,无以担当。具备此二者方可说“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1]151”,方能避免“没世而名不称焉[1]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