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对象

2018-03-28 15:14聂海杰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哲学观西方哲学唯物主义

聂海杰

(郑州轻工业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郑州 450002)

马克思哲学革命究竟针对的是哪个或哪些哲学家,他所批判的究竟是哪种或哪些哲学?这是我们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必须首先予以明确的问题。这一问题看似简单平常,实则颇为耐人寻味。马克思虽然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然而却迥异于传统哲学家。他一生著述颇丰,却没有像那些形而上学家们那样构建出一个哲学体系,譬如康德、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他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人们通常所理解的哲学家。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然后才是一个哲学家。对于革命家马克思来说,哲学只是斗争的工具,哲学研究本质上只是为无产阶级革命实践提供思想武器。

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彻底性决定了其对象的整全性。他不是反对哪个或哪些哲学家,而是反对以往所有的西方哲学家;他不是批判某个或某些哲学体系,而是要批判“旧哲学”,即旧时代的一切哲学。马克思既不满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也不满于“唯心主义”。[1]499这样,马克思实际上就从整体上或总体上否定了整个传统哲学。“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02这里的“哲学家们”特指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传统哲学家,还包括黑格尔之后的所有德国哲学家,尤其是青年黑格尔派。马克思对这些哲学家们的做法极为不满。他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根本没有去“改变世界”。马克思绝不是轻描淡写地表达对这些哲学家们的不满,而是基于原则高度对他们的哲学观进行否定和批判。这里实际上蕴含着两种根本不同的哲学观的对立。马克思坚持的是既要“解释世界”又要“改变世界”的哲学观,而旧哲学却将这二者割裂开来。这样一来,马克思哲学就必然要与全部旧哲学决裂,因而,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就必然要变革和超越以往的所有哲学。

从古到今涌现出了无数的哲学体系,马克思怎么可能将以往无数的哲学体系作为批判对象呢?马克思并没有采取经验主义的方式对所有的哲学家进行批判,而是采取了一种特别的方式达到了批判他们的目的和效果。概而言之,马克思自觉地站在西方哲学发展的顶端,对其发展的历史和逻辑展开整体的和总体的彻底批判。

一、 首要对象:黑格尔哲学

马克思哲学革命的首要对象是黑格尔哲学。其一,这是由黑格尔哲学之于马克思哲学的地位所决定的。以黑格尔为主要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是马克思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三大来源”之一。[2]67马克思必须首先继承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遗产才能确立自己的哲学思想;他只有变革和超越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才能将哲学的发展扭转到现代唯物主义的方向上来。其二,这是由德国古典哲学在西方哲学发展史中的地位决定的。从康德经费希特和谢林再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自觉地将破解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根本主题,有力推进了西方哲学的发展。尤其是黑格尔,他立足于辩证法,深刻地将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看作一个过程,并对二者统一的根据和原则给出了深刻解答。黑格尔不仅解决了困扰德国古典哲学的难题,而且也解决了困扰近代哲学的难题。这样一来,黑格尔就为德国古典哲学画上了一个句号:“近代德国哲学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完成了”;与此同时,黑格尔实际上也为传统西方哲学画上了一个句号:“就哲学被看做是凌驾于其他一切科学之上的特殊科学来说,黑格尔体系是哲学的最后的最完善的形式。全部哲学都随着这个体系没落了。”[3]26因此,黑格尔哲学既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顶峰,同时也是传统西方哲学的顶峰。

黑格尔对西方哲学的发展贡献巨大。他的伟大功绩是试图在自己的体系中“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3]26这实际上是确立了一种虽则思辨但却辩证的哲学观。“从这个观点来看,人类的历史已经不再是乱七八糟的……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而是人类本身的发展过程,而思维的任务现在就是要透过一切迷乱现象探索这一过程的逐步发展的阶段,并且透过一切表面的偶然性揭示这一过程的内在规律性。”[3]27因此,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贡献是变革了以往的哲学观。他扬弃了以往的形而上学的哲学观,肯定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以思辨的方式深刻地揭示了贯穿其中的规律。

然而,黑格尔哲学却又蕴含着自身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的思辨的辩证的哲学观与其封闭的和保守的体系之间充满对立。问题的症结是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属性。“在他看来,他头脑中的思想不是现实的事物和过程的或多或少抽象的反映,相反,在他看来,事物及其发展只是在世界出现以前已经在某个地方存在着的‘观念’的现实化的反映。这样,一切都头足倒置了,世界的现实联系完全被颠倒了。”[3]27黑格尔深刻地把握到了思维和存在、主体与客体的辩证统一,然而却又将这种统一关系思辨地主观化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这样一来,黑格尔根本上就将现实世界的客观发展逻辑观念化了,其实质是颠倒并歪曲了世界的本质及其运动发展的必然性和规律。先天的“观念”(思辨的主体)源于何方?(黑格尔只得像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以及康德那样诉诸上帝。)它怎么能够成为现实世界及其历史发展的本体?(黑格尔只得对“绝对精神”的思辨逻辑进行纯粹观念论的演绎。)为了弥合矛盾,为了解决难题,黑格尔只得主观地诉诸完满的体系构造。这样一来,黑格尔就陷入了他所反对的那些独断论的形而上学者们的窠臼。就“体系”之为观念论幻想而言,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与以往的哲学体系并无本质区别。因此,“黑格尔的体系作为体系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流产,但也是这类流产中的最后一次。”黑格尔确实构建出了一个超越以往、恢宏无比而无所不包的体系;然而,这个体系本身却“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内在矛盾”。[3]27一方面,黑格尔深刻地将自己的哲学建立在历史发展的基础之上,把人类的历史发展看作一个过程,因而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类能够发现所谓的“绝对真理”;而另一方面,为了完成自己所承继的传统哲学形而上学的目标,黑格尔却又坚信自己的体系就是绝对真理的化身。这样一来,“关于自然和历史的无所不包的、最终完成的认识体系,是同辩证思维的基本规律相矛盾的”。[4]794而这就成了蕴含在黑格尔哲学中的“一个新的、不可解决的矛盾。一旦我们认识到……这样给哲学提出的任务,无非就是要求一个哲学家完成那只有全人类在其前进的发展中才能完成的事情,那么以往那种意义上的全部哲学也就完结了。”[5]225恩格斯的这一判断非常深刻,实质上是对西方哲学自身发展的历史和逻辑的本质判定。这一点实际上也为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们所认同。例如在伽达默尔看来,“黑格尔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者,这一说法并非海德格尔第一个提出来的。这句话确定了一个明显的历史事实,即黑格尔体系及其在19 世纪中叶的迅速解体,结束了两千年来给西方哲学打上形而上学印记的传统。”[6]然而,黑格尔作为西方哲学的完成者又具有更深的含义。黑格尔哲学的矛盾实质上却又成为推动西方哲学进一步发展的动力。只要能够打破黑格尔哲学的茂密体系而拯救出蕴含其中的合理内核,即辩证法思想,人们就能够克服黑格尔哲学的局限,从而将西方哲学的发展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基于以上对黑格尔哲学的贡献及其局限的分析,我们由此必然得出的结论是:“哲学在黑格尔那里完成了,一方面,因为他在自己的体系中以最宏伟的方式概括了哲学的全部发展;另一方面,因为他(虽然是不自觉地)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走出这些体系的迷宫而达到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5]225这意味着,黑格尔哲学是横亘在西方哲学发展途中的一座高峰。后世的哲学家们若想有所建树,就必须勇敢地攀登并越过这座高山;他们只有变革黑格尔哲学,才能超越德国古典哲学,才能超越整个西方哲学。这直接地是基于德国古典哲学自身逐步深入发展的理论逻辑,根本上则是基于西方哲学由低到高的逐步深入发展的历史逻辑。因此,变革和超越黑格尔哲学就成为后世哲学发展必须解决的历史任务和时代课题。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目的是要推动西方哲学的发展,因而他就必须遵循西方哲学发展的这一客观逻辑。基于黑格尔哲学在西方哲学中的地位,基于黑格尔哲学是德国古典哲学和整个传统西方哲学的双重完成者的事实,马克思就必须将黑格尔哲学作为自身哲学革命的首要目标。他只有破除黑格尔哲学的体系才能拯救出蕴含其中的合理内核即辩证法思想,才能在破解黑格尔哲学矛盾的同时破除整个西方哲学的症结,将哲学的发展带入到一个崭新的时代。

二、 主要对手:青年黑格尔派

纵观马克思思想的发展,他对黑格尔哲学的变革和超越不可避免地与对其弟子们的批判缠绕在一起。变革和超越黑格尔哲学是马克思哲学革命必须完成的历史任务和时代课题;而就马克思完成这一任务和课题的思想发展过程和逻辑而言,又主要的是通过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而完成的。

黑格尔哲学的矛盾即体系与方法的对立必然导致黑格尔学派走向解体。黑格尔在世时,他的哲学已经对德国社会尤其是宗教和政治产生了广泛影响。然而,这种影响却以两种截然对立的方式表现出来。一些人抓住的是黑格尔的体系,另一些人则抓住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关于黑格尔哲学内容和实质的这两种根本不同的认识,导致黑格尔学派逐渐走向分裂。到了黑格尔晚年即1830年代,这种分裂变得愈发明显,最终分化为两大派别,即老年黑格尔派和青年黑格尔派。青年黑格尔派是激进的左翼,他们坚持认为黑格尔哲学的精髓就是辩证法,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基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协调理性与不合理现实的矛盾。所以,青年黑格尔派表现得非常激进和革命。他们投身于反对普鲁士封建王权专制的斗争,并在“斗争中一点一点地放弃了在哲学上对当前的紧迫问题所采取的超然态度”。[5]226这种斗争到了1840年德皇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时,就变得更加激烈了。斗争虽然依旧是采取了哲学的形式,“但已经不再是为了抽象的哲学目的;问题已经直接是要消灭传统的宗教和现存的国家了。”如果说之前的革命活动主要是一种抽象的哲学批判,那么到了1842年《莱茵报》上,“青年黑格尔派已经直接作为努力向上的激进资产阶级的哲学出现”。[5]226这场发生在哲学领域的思想运动因此就变成了德国资产者对自身利益诉求的表达,成为其反对普鲁士封建王权专制的理论斗争。

因此,不可否认,青年黑格尔派一度代表了德国社会发展的进步要求,一度充满了反封建和反专制的革命民主主义色彩。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们力图发挥出黑格尔辩证法的威力,然而,他们都不能摆脱黑格尔体系的束缚,都不能跳出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地基。我们的这一判断也囊括了费尔巴哈哲学。费尔巴哈虽然通过对黑格尔的批判而最后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然而,他并未将唯物主义的哲学观贯彻到底,“他下半截是唯物主义者,上半截是唯心主义者”[5]247。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解决黑格尔哲学的矛盾,而现实斗争的需要又推动着他们必须去解决。于是这些哲学家们就强行地将黑格尔的辩证法从其体系中剥离出来。尤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他为了发挥出思辨辩证法的批判力量,从黑格尔哲学退回到了费希特那里,为之披上了主观唯心主义和唯意志论的色彩。这样一来,青年黑格尔派实际上就窒息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陷入到了纯粹的理论批判和单纯的思想斗争之中。这些哲学家们深受黑格尔影响,将精神或意志设定为世界的本体。“起初他们还是抓住纯粹的、未加伪造的黑格尔的范畴,如‘实体’和‘自我意识’,但是后来却用一些比较世俗的名称如‘类’‘唯一者’‘人’等等”。[1]514充满主体形而上学色彩的这些范畴显然都是黑格尔思辨哲学的翻版。基于这种唯心主义的观念论幻想,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们普遍将德国的问题归结为宗教的统治,“即认为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1]515。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基督教是德国人所遭受到的一切压迫和奴役的终极原因。这一做法显然夸大了宗教在当时德国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因为,作为德国国教的基督教只是封建统治者对人民进行精神钳制的工具,宗教压迫只是当局稳固统治的重要手段。基督教之所以能够产生这样的作用,归根结底乃是由于其所依附的封建专制制度的强大。青年黑格尔派只是将宗教确定为斗争的对象,只是将打倒“宗教统治”确定为斗争的任务,实际上就只是停留在了德国社会的现象层面而没有深入到其本质之中。

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迷误有其现实根源。这些德国哲学家们的不彻底和软弱根源于特定的德国现实,他们实际上是受到了其所代表的德国资产者的社会地位的制约,归根结底则是由于德国资本主义经济的不发达。早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德国资产者就开始“热心地去办大工业”。[7]416到了1830-1840年代,德国的资本主义经济获得了较大的发展,其钢铁业和纺织业开始发达起来。然而,从力量对比来看,德国资产者的力量远逊于容克地主和封建贵族的力量。这样一来,德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带有很大的封建特色,导致德国资产者非常狭隘,“他们的小眼小孔的利益始终不能发展成为一个阶级的共同的民族的利益”。[8]212德国资产者的狭隘性传递到了其思想代表青年黑格尔派那里。一方面,这些德国哲学家将德国资产者力图提升自身社会地位、争取经济利益的诉求反映到了自身思想中来;另一方面,“这一反映本身却是通过颠倒的亦即先验的方式进行的。他们纷纷抹杀了德国资产者的特殊利益与全社会共同利益的对立,由此陷入将德国资产者的阶级意志夸大为德国人民的社会理想的意识形态幻象。”[9]整个青年黑格尔派几乎都为这种颠倒的意识形态幻象所俘获,尤其在施蒂纳那里表现得特别突出:“资产者的假仁假义的虚伪的意识形态用歪曲的形式把自己的特殊利益冒充为普遍的利益,这位具有移山信念的乡下佬雅各却认为这种歪曲形式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现实的世俗的基础。”[5]195如果说德国资产者对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利益诉求尚且比较清醒(就他们极力反对封建专制而言),“经由这些意识形态家们的先验加工,德国资产者的真实处境及其利益诉求就变成了幻想和呓语”[9]。如此一来,青年黑格尔派就普遍陷入了崇拜理论、拒斥实践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之中而不能自拔。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导致青年黑格尔派的纯粹哲学批判充满不切实际的抽象性。“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识形态家们尽管满口讲的都是所谓‘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1]515这些哲学家们虽然主观上力图改变不合理的现实,然而却只是诉诸纯粹的思想斗争,他们的“批判”近乎二律背反地走向了反面,由革命的“批判者”成了非革命乃至反革命的保守派。

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置身于同一时代,他们遭遇到的是共同的现实问题和时代课题。所以马克思最初与青年黑格尔派关系甚好,可谓同道中人。马克思一度和青年黑格尔派一样,都是对黑暗的普鲁士封建王权深恶痛绝的革命民主主义者。他们都主张以纯粹哲学批判的方式与当局展开斗争。然而,在和这些哲学家们交往的过程中,马克思对他们的怀疑和不满却与日俱增。随着马克思愈发深入地参与到广阔的社会实践中,他的思想(尤其是哲学观)逐步地发生质变,他与旧哲学(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形而上学)和同时代的德国哲学(主要是青年黑格尔派,也包括老年黑格尔派)的分歧就越来越大。于是,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马克思不断地与昔日的朋友们决裂。他们的关系从友好转向对立,甚至最后成为敌人。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私人情感因素,而是双方思想的原则性分歧。在社会实践的推动下,马克思一步步从革命民主主义者成长为共产主义者,他的思想逐步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然而,同时代的哲学家们却要么是保守地原地踏步(如费尔巴哈),要么则激进地脱离社会现实(如布鲁诺·鲍威尔),这些人全都没有能够跟上马克思的步伐,无法企及其思想高度。这些不理解马克思的人不但没有自知之明,反而非常自大地将自己视为“救世主”,将自己的所谓纯粹理性批判视为绝对的力量。这种情况加剧了他们和马克思的分歧。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他们的这种批判不但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中更是不利于甚至会危及无产阶级运动和共产主义事业。所以,正是基于这种原则的即彻底革命和批判的共产主义立场,马克思逐步与德国哲学界、那些昔日的朋友们一一决裂。

批判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成功有着内在的本质联系。这首先是由青年黑格尔派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所决定的。当黑格尔构建出史上最为完美的哲学体系,而这一体系又内含矛盾,实际上就宣告了体系哲学时代的终结。青年黑格尔派无视哲学发展的客观逻辑,他们仍然试图通过在黑格尔哲学的地基上建构体系,仍然醉心于旧形而上学的观念论迷梦。这种做法不仅背离了西方哲学发展的客观规律,而且充满时代的悲剧。这些哲学家们在试图唤醒旧时代哲学家们的幽灵的同时,他们自己及其所构建的哲学体系实际上也就成了旧哲学和德国哲学的标本。黑格尔哲学的矛盾和旧哲学的矛盾,就以夸张的和极端的形式在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们这里暴露无遗。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就带有双重意蕴。其一,驳斥这些哲学家们的唯心史观迷误及其意识形态幻象;其二,解决困扰这些哲学家们的难题,即破解他们所遭遇到的旧哲学之“解释世界”的困境。实际上,这种双重的批判旨趣贯穿于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全程。在自身思想发展的过程中,马克思不断地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们交手,几乎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或数个青年黑格尔派成员是马克思必须击败的敌人,《博士论文》时期是如何超越布鲁诺·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莱茵报》时期是如何制止“自由人联盟”的任性妄为,《德法年鉴》时期则主要是与卢格的交往和思想交锋;接着,马克思揭露了“神圣家族”思辨地构造世界的“秘密”,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转过头来完成了对整个青年黑格尔派的清算。可以说,青年黑格尔派事实上成了马克思确立改变世界的新哲学的主要对手。他们的唯心主义观点和思想,他们对德国社会现实的荒谬主张和夸张看法,刺激并促逼着马克思不断地对这些错误的学说进行愈加彻底的批判,并在批判的过程中不断地解决这些问题,因而使得马克思的世界观、历史观逐步实现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向。就此而言,青年黑格尔派可谓是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发展成熟的“垫脚石”或“磨刀石”。

进而言之,批判青年黑格尔派还有着更为根本的即超乎理论层面的重要实践意蕴。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地将青年黑格尔派称之为“德意志意识形态家”,将他们的学说界定为“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方面,这些德意志意识形态家的学说,他们的思想和观念是德国现实的映像,是德国社会新旧时代交替——德国资产者与德国封建地主和贵族的阶级斗争——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深刻投射;另一方面,和一切私有者的意识形态一样,这种反映德国资产者的地位和利益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也是采取了颠倒的即“倒立成像”的方式。[1]525正如我们上面已然指出的,这些思想家们夸大了德国资产者的社会地位和革命性,主观地将德国资产者的狭隘利益与德国人民的普遍利益相混淆。这样一来,德国现实就被这些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披上了一层充满颠倒迷幻的帷幕。这层意识形态帷幕不仅遮蔽了德国社会的真实境况,而且也遮蔽了德国在整个欧洲乃至世界的真实处境。亦因此,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就有着更为紧迫和更为根本的实践诉求。其一,只有彻底破除德意志意识形态唯心史观迷误和意识形态幻象,才能认清德国现实,才能真正找到解放德国人民的革命道路;其二,只有首先认清德国现实,才能认清德国在欧洲所处的位置,才能进一步认清整个现代社会的问题和矛盾。因此,侯惠勤教授深刻地将马克思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概括为“两个追求”:“第一从德国史进入世界史,第二从幻象中获得真相。”[10]249相对于当时的英法,德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很不发达。然而,就德国的外部环境而言,它已然处于资本主义时代了。德国自身的矛盾特质,尤其是相对软弱的德国资产者与尚且强大的封建统治者之间力量悬殊的斗争,这些充满德国地域性特色的社会现实,必然深刻地在德国意识形态领域凸显出来。对于作为德国人的马克思来说,他只有首先研究和探索德国社会变革的问题,才能走近时代的中心,触摸时代的脉搏,从而超越德国狭隘的地域性而站在世界历史发展的高度。

因此,无论是从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无论是从理论斗争的角度还是从革命批判的实践高度,批判青年黑格尔派都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一个重要任务。正是在与这些对手们一一过招的过程中,马克思愈加深刻地意识到了德国哲学和旧哲学的矛盾及其弊端和局限;正是通过对这些哲学家们的思想和观点的驳斥和剖析,马克思才一步步跳出了旧哲学的窠臼,实现了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彻底转变。

三、 必须超越的最后一人:费尔巴哈

在理清了马克思哲学革命的首要对象、主要对手之后,我们还需要对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关系进行必要的探讨。费尔巴哈也是青年黑格尔派的成员,而且一度作为思想领袖引领着这场资产阶级的革命民主主义斗争。因此,我们将青年黑格尔派界定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主要对手,实际上也是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然而,我们却又需要单独把费尔巴哈列出来,需要对他与马克思的关系进行专题的考察。我们这样做,既是基于费尔巴哈哲学在德国哲学中的地位,更是基于它对马克思的重大影响。

在1846年基本完成哲学革命之后,马克思本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论过他与费尔巴哈的关系。一些学者误解了或曲解了马克思的意思。他们由此得出了费尔巴哈哲学无足轻重的错误结论。实际上,马克思后来对费尔巴哈哲学的看法是立足于他已经创立的现代唯物主义的思想高度,他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评和否定是建立在肯定其贡献的前提之上的。对此,恩格斯和列宁领会得非常到位。在经典论著《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关系作了明确的界定。他明确地将费尔巴哈哲学界定为“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5]218。他强调指出,“在我们的狂飚突进时期,费尔巴哈给我们的影响比黑格尔以后任何其他哲学家都大。”[5]218恩格斯高度肯定费尔巴哈哲学对德国哲学发展的推动作用,认为费尔巴哈力挽狂澜,“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坦陈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这部书的解放作用,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5]228在这个问题上,列宁的观点与恩格斯高度一致。列宁通过对1844-1845年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考察,明确得出马克思是“费尔巴哈的信奉者”[2]7的结论。我们由此得出两点结论:其一,费尔巴哈哲学对马克思哲学有着重要的和重大的影响,这一影响超过所有青年黑格尔派;其二,费尔巴哈是马克思必须超越的“最后一人”。马克思既要借助于费尔巴哈哲学的思想资源,又要扬弃其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局限。唯其如此,他才能真正以现代唯物主义取代旧唯物主义,才能实现“改变世界”的新哲学对“解释世界”的旧哲学的彻底超越。

“马克思在青年黑格尔派中最重视的就是费尔巴哈。”[11]细读1845年以前的文本,马克思多次毫不吝啬地赞美费尔巴哈。特别是在1844年的“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再次高度评价费尔巴哈哲学:“费尔巴哈著作是继黑格尔的《现象学》和《逻辑学》之后包含着真正理论革命的唯一著作。”[1]525马克思的这一评价虽然带有一定的主观成分,然而却又绝非主观任意,而是建立在对费尔巴哈哲学的客观本性的肯定的基础之上。有一些学者认为,这只是还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并不严谨的看法。这一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却否认了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哲学判断的客观性。实际上,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及其哲学的评判是一以贯之的。我们知道,即使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也没有彻底否定费尔巴哈哲学。“我们这些意见正是针对费尔巴哈的,因为只有他才至少向前迈进了一步,只有他的著作才可以认真地加以研究。”[1]513-514问题在于,费尔巴哈哲学何以有如此魅力?黑格尔之后那么多哲学家,为什么只有费尔巴哈能够入马克思的“法眼”而被他高度赞誉?

答案显然是基于费尔巴哈哲学的历史贡献。“费尔巴哈的发展进程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诚然,他从来不是完全正统的黑格尔主义者)走向唯物主义的发展进程”[5]233。与其他青年黑格尔派成员不同,费尔巴哈在思想发展的过程中,逐渐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决裂而走向了其对立面。这一决裂的实质是哲学观的根本变革。费尔巴哈深刻地意识到了黑格尔哲学观的颠倒性。黑格尔奉为本体的“绝对精神”以及所谓先天的逻辑范畴,“不外是对世界之外的造物主的信仰的虚幻残余”[5]233-234。黑格尔的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本末倒置,因而将思维活动绝对化和纯粹观念化了。针对这一症结,费尔巴哈对黑格尔颠倒的哲学观进行了一个再颠倒,即把为黑格尔所歪曲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做了唯物主义的摆正。费尔巴哈因此确立了“纯粹的唯物主义”的哲学观:“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本身只是物质的最高产物。”[5]233唯心主义长期主导着西方哲学的发展乃至成了其主流形态。德国古典哲学都是唯心主义观念论体系。黑格尔之后,无论是青年黑格尔派还是老年黑格尔派,他们都没有能够跳出黑格尔的思想王国,因而普遍陷入唯心主义泥沼。在这种情况下,费尔巴哈高举唯物主义的旗帜,坚持反对唯心主义的观念论做法,无疑有力地改变了德国哲学发展的走向,将之由唯心主义扭转到了唯物主义的方向上来。

费尔巴哈对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影响巨大。他首先为马克思走出德国古典哲学的迷宫指明了出路。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主宾颠倒,实际上是揭开了黑格尔体系的观念论外衣。用恩格斯的话说,就是“魔法被破除了;‘体系’被炸开并被抛在一旁了”[5]228。这对于任何一个为唯心主义所束缚的人来说,无疑会起到极大的思想启蒙和解放的作用。事实上,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哲学进行了认真的研究,他极其看重费尔巴哈哲学的唯物主义特质。这种唯物主义的哲学观是马克思走出黑格尔哲学和旧哲学观念论的有力武器。进而言之,费尔巴哈哲学又为马克思超越青年黑格尔派指明了出路。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实际上也驳斥并克服了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识形态幻想。他的唯物主义哲学观与青年黑格尔派截然对立,并给予他们中的核心成员以很大的影响,促使他们也开始对黑格尔哲学的问题进行反思。然而,只有马克思真切地意识到了费尔巴哈哲学的真正价值。“由于费尔巴哈揭露了宗教世界是世俗世界的幻想(世俗世界在费尔巴哈那里仍然不过是些词句),在德国理论面前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费尔巴哈所没有回答的问题:人们是怎样把这些幻想‘塞进自己头脑’的?这个问题甚至为德国理论家开辟了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8]261。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这个深刻的说明告诉我们,费尔巴哈哲学的贡献不仅仅是对黑格尔哲学的唯物主义颠倒,而是给人们指出了一条变革和超越旧哲学的道路。吴晓明教授对此深刻地指出:“当近代哲学-形而上学的‘对象性’特征由其基础和建制从根本上指向‘超感性世界’时,费尔巴哈的对象性原理恰恰是试图要摧毁并瓦解这个世界,以便重建感性世界的实在性和真理性。”[12]330就此而言,费尔巴哈哲学不仅翻转了黑格尔的哲学观,而且颠覆了旧的形而上学的逻辑,将整个哲学的发展有力地扭转到了唯物主义的道路上来。

然而,费尔巴哈哲学的局限性也是非常明显的。众所周知,这种局限性集中体现在历史观层面,其症结就是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观的不彻底性。费尔巴哈只是在世界观层面坚持了唯物主义的哲学立场,却没有将这种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贯彻到社会历史领域。历史对于费尔巴哈来说是他力不能及的“自在之物”。“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1]530这里无需过分详细地对费尔巴哈历史观的内容及其局限进行分析,我们只需要指出一点,即费尔巴哈历史观的问题根本上是旧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局限。费尔巴哈哲学因此就为马克思哲学革命提出了一个必须回答的时代课题。正是在这一点上,变革和超越费尔巴哈哲学成为马克思哲学革命成功的关键所在。马克思只有解决“费尔巴哈问题”,他才能超越费尔巴哈哲学;而他只要超越了费尔巴哈哲学,也就超越了包括旧唯物主义在内的全部旧哲学。这也正是我们将费尔巴哈界定为马克思哲学革命必须超越的“最后一人”的理由。

总之,马克思哲学革命非常彻底。他发动哲学革命的出发点并不是夯实西方哲学的地基,而是对西方哲学的思维逻辑进行彻底的前提性批判;这场哲学革命的目标也不是重建形而上学,而是要彻底破除西方哲学抽象的和先验的纯粹理论体系,从而历史地消灭和终结全部旧哲学。正是如此,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对象是全部旧哲学。然而,就其具体的批判方式而言,马克思又没有像黑格尔那样一个个地对哲学家们的学说进行批判。马克思采取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立足于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进程和客观逻辑,分别将黑格尔哲学、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哲学作为批判对象,在肯定其合理性的同时,将解决其问题和局限作为自身的任务。马克思因此赢获了发动一场针对全部形而上学的哲学革命的问题域和论域。

[1]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中共中央编译局.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4]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5]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 H.-G.伽达默尔.黑格尔与海德格尔[J].邓晓芒,译 .哲学译丛,1991(5):9-16.

[7]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8]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9] 吕世荣,聂海杰.历史唯物主义的意识形态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意识形态思想[J].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7(3):25-31.

[10] 侯惠勤.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与当代中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11] 侯惠勤.马克思的哲学变革与我们的哲学坚守[J].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6(1):4-18.

[12] 吴晓明.形而上学的没落——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关系的当代解读[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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