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明,范 蕊
(安徽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所,合肥 230039)
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是一位视野极其宽广的哲学家,也是一位极具人文情怀的教育思想家,他给人的印象是冷静、孤傲,体现了精神贵族所特有的理性气质。他的这种冷静、甘于寂寞的学者风范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雅斯贝尔斯非常关注教育,他的陶冶思想及对人的精神状况的关注,对我们当今时代的大学教育依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伽达默尔指出:“人类教化的一般本质就是使自身成为一个普遍的精神存在。”[1]“教化”就是德文中的“Bildung”,也被译为“陶冶”,不仅有“教育”和“文化”之义,而且还是一种教育与文化的过程和产物,是“某种潜在的、内在的和尚未完成的东西变成现实的、外在的和确定的有机的自我实现过程”[2]。雅斯贝尔斯认为,陶冶是人的生活方式,是人的第二天性[3]105。陶冶活动是一种包含着对人类生存状况思考的教育方式,它使得教育成为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并与人的成长紧密相连。最为关键的是,人的完整发展始终是陶冶最为关心的问题,因此,可以说,陶冶铸造了人的本质,正是在陶冶的过程中,人的内在精神才被真正唤醒。
雅斯贝尔斯所生活的时代,人的精神面临着政治和技术的双重影响,从而出现了自由的危机。一方面是技术时代到来对人类生存的影响。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指出:“与技术时代的出现同时或更早,已经发生了一种奇特的世界现象,即精神和心理的衰退遍及世界……欧洲人通过科学和发现造成的技术革命,仅仅是精神灾难的物质基础和加速原因。”[4]158-159另一方面,纳粹党上台之后,国家社会主义成为主流思想,个人的生存状况与精神状态在技术时代与高压统治下陷入危机。他看到个人丧失了自由,沦为时代精神的附庸,成为达到某一目的的纯粹手段。
雅斯贝尔斯认为自由是人的原初现实,人只有在意志的生存经验中才能发现自由的意义,人虽不能证明自由,但却能通过自身的意志行为实现自由[5]。他的生存学说意在强调海德格尔此在中人的精神体验存在,并将这种精神体验叫作生存。雅斯贝尔斯将精神视为大全的样态之一。他认为,精神是构成人生活处境的要素之一,是理念的支撑和动力。人类因为其肉体而受到物质世界中各种条件的约束,但人类意识的不断觉醒催生了一个超越物质世界有限性的精神世界的出现,人类便在这一精神世界中证明着自身的存在。雅斯贝尔斯将人看作一个精神存在,教育的关键在于对人内在精神的培育。同时,一个民族的教育方式,也决定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层次。
雅斯贝尔斯将人本身看作是精神存在,陶冶是通向精神世界的途径。他指出,陶冶不是占有知识,而是习得精神内容的代名词[3]104。
雅斯贝尔斯对平均化教育进行了批判,认为被平均化的知识导致了精神的贫乏①在《什么是教育》与《时代的精神状况》两本书中,雅斯贝尔斯都表达了对在教育平均化过程中群众精神状况的担忧。例如,他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写到(136页):“大多数人的教化倾向于迎合普通人的需要。精神因其散漫于群众之中而衰亡,知识则由于被合理化地处理到一切浅薄的理解力均能接受的程度而贫困化了。”。在觉察到这一危机后,他提出“精神贵族”这一理想人格,而作为特殊学校的大学应该以培养这样的人为目标。“精神贵族”作为时代的珍品,指的是拥有饱满的精神状态、出众的个人能力且品德高尚的少数人。这些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人成为芸芸众生实现自身价值的榜样。在雅斯贝尔斯看来,进入大学学习的年轻人便是全国民众中的精神贵族[3]147。这一理想人格既是对大学生成长的要求,也是对大学人才培养规格的一种见解。
精神的生活意味着不以某些外在或世俗的名利为目标,而是为了学术而学术。虽然雅斯贝尔斯这一思想被人认为带有精英教育色彩,但却符合布鲁贝克所提出的高等教育认识论的观点①布鲁贝克在《高等教育哲学》的第一章“高深学问”中讲到:强调认识论的人,在他们的高等教育哲学中趋向于把以“闲逸的好奇”这种精神追求作为目的(13页)。。雅斯贝尔斯认为,大学应该兼顾职业学校、文化中心和研究机构三重身份[6]67。但是无论扮演何种角色,大学应该走的是一条实现精神生活与教学、研究并重的道路。
1.追求科学理性
人类对知识的迫切追求是自发的,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只有以对求知欲的满足为终极目标,才会产生源源不断的动力。雅斯贝尔斯指出,真理意识的培养需要人类后天的陶冶,探究的热情由原始的知识引导,在持续的陶冶中,理性得以成长并逐渐突破自身的狭隘,消除一切狂热。由此,人们不仅获得了具有内涵的知识,还获得了相应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就大学教育而言,理性的展现表现为一种基本科学态度的养成,只有将真理当成信仰,在研究中才能始终站在客观的立场,以严谨的态度对待知识,这就要求培养一种批判的精神。因此,大学教育应该认识到,专业教育的功能不能局限于传授知识与技能训练,还在于它能够启发学生形成科学的态度。雅斯贝尔斯认为,好的大学教师必须成为研究者,科研和教学的结合是大学至高无上且不可替代的基本原则,比起单纯地对学生进行知识的灌输,教师真正要做的是引导学生接触科学的精神,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真正培养学生的学习能力[6]73。这一点不仅是在研究中,在对学生进行职业训练时也应该得到体现,职业培养不是一种单纯技能的传授,而应该是学术和科学思维能力的培养与提升,培养的重点应该是活跃的头脑、领会问题并提出疑问的能力以及方法的掌握[6]74。倘若大学以教授学生封闭的知识体系为目标,那么当知识体系不断丰富、更新、淘汰时,学生所获得的原本的框架就不再适用,此时学生的知识体系就会面临崩塌的危机。
所以,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大学并不是给学生某一固定的知识,也不应用某个特定的理论、价值观去塑造学生的思想,而是应该倡导对真、善、美的探寻,用理性的态度去滋养学生的精神世界,其中哲学在这一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雅斯贝尔斯认为,哲学之思开启了精神之眼,对真理探索这样的精神活动离不开哲学式的思辨,哲学教学是历史传承必经的步骤,其功能是传播真理[3]162。但他同时强调,哲学是不能教的,只能靠自身的悟性去参悟人生与世界[3]160,而大学教学的关键在于通过对哲学知识的传授来使学生学会主动对日常生活进行哲学式的思考。反观当今哲学在大学中的境况,哲学被划分为独立的学科,对哲学的学习更多的是一种对哲学史的回顾,其他与哲学相关性较小的专业则将哲学看成是一种如空中楼阁般虚无缥缈之物,将其束之高阁,甚至在以实用性、工具性的评判标准下,哲学作为无“用”之物而被忽略。
2.坚持自由交流
雅斯贝尔斯认为,大学应该给学者们提供条件使得他们能够与同行的学者和学生一起开展直接的讨论和交流[6]97。这种交流并不局限于形式,主要是一种精神的交流,但思想的表述和观念的有效性都以真理为根基。交流不仅仅是研究成果的展示,抑或是观点的宣讲,而是一种以尊重为前提的相互质疑与沟通。偶尔发生辩论,但辩论中并不夹杂私人目的,而是一切以真理为最高标准。因此,雅斯贝尔斯在比较了3种教育形式(经院式教育、师徒式教育和苏格拉底式教育)之后,认为理想中的大学教育方式应该是苏格拉底式的。因为在苏格拉底式教育方式中并不存在权威者抑或是主导者,教师与学生是两个平等交流的主体,真理是唯一的权威,师生之间的精神交流在这样的教育形式中才有实现的可能。真理本质上是可传达的东西,真理源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要真理是深刻的,它就是可传达的,因而真理必然带有交往的性质[5]。大学生作为成年人,可以而且理应为自己负责。大学要做的便是给学生以自由,自由使大学中的交往成为可能。
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大学作为一个整体,永远都不可能被一种精神统一起来,倘若只有一种思想大行其道,而其他人要么颇以为然要么漠不关心,或者是将思想上的分歧上升至权力派别的争斗,最终以权斗的方式来实现一派对另一派的思想统治。诸如此类情况的出现是对大学精神致命的打击。大学应该做的是为各种思想的阐发提供平等的机会,这是学术自由的表现。大学精神的活跃开始于各类圈子之间的精神交流。纵观中国历史,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造就了中国思想史上的高峰,诸子百家的思想成为后世思想的肇始。南宋时期的“鹅湖之会”,被称为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堪称典范的学术讨论会,主客观唯心之争也给中国哲学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此,大学中的每个人都应关注交往的方式,除隔绝外界的闭门造车导致思想上的狭隘之外,学术会议如果普遍表现为只阐述而不交流,那么这种无思想火花的交流方式也算不上精神的交往。
3.恪守学术精神
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大学的功能是要成为一个时代的心智良知。大学与社会的关系在不断变化,从开始大学与社会保持一定距离来维护学术自由,被称为“象牙塔”,到后来社会对大学给予物质和法律上的支持,社会因素开始影响大学,大学开始履行为社会服务的职能。但雅斯贝尔斯指出,政治和社会两个方面的影响足以改变大学的面目,大学败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外界的大众教育的压力做毫无原则的妥协[6]176。雅斯贝尔斯提醒人们,大学对知识大门的失守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也是大学成为社会附庸的第一步。大学的精神和要义就是在知识整体观念的指引之下,各学科之间彼此独立而又相互合作。因此,从知识的整体性出发,某一固定的学科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领域,大学应秉持同一性的理念,避免学科领域的割裂,促进跨学科合作以及知识的拓展与深化。除大学已有的知识以外,大学有责任吸纳新的素材和技能,以统一的理念加以整合,大学不是封闭的领域,哪里出现知识的需求,大学就有责任在这个领域提炼知识和传授知识。
在知识整体性的理念之下,大学应该坚守真理探究的理想,恪守学术精神。大学需要学术自由,但只有在学术目的和对真理的忠诚被考虑进来的地方,学术自由才会存在。也就是说,学术自由是以真理为标准的一种谨慎的态度而非不经思考的信口雌黄。以布迪厄的社会实践逻辑来看,在学术场域,大学学术既需要以资本的形式生成,也需要学术资本促进学术的再生产,大学学术应遵循学术资本的生成逻辑。如果学术资本的生成缺乏理性的领导,学术资本就成为经济利益和利润的代名词。在学术场域中,人们的习性可以被看作“学术惯习”,这一惯习表现为学术人身上的学术生存心态,源于学术场域不断对学术人的形塑,学术人只有通过学术惯习的塑造和影响,才能在学术资本生成中产生合乎实践理性的行为[7]。因此,大学要发挥时代精神的领袖作用,维护学术自由,维持学术高水平——这应是大学存在之根本。
我们时代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然而社会流行观念在网络技术和媒介助力下,深深影响了我们大学的精神状态。
尼尔·波兹曼认为,文化交流中的媒介对于文化精神重心和物质重心的形成有着决定性的影响[8]11。雅斯贝尔斯早就注意到他那个时代的印刷物——报纸在媒介宣传中的主宰作用。人们通过快速浏览报纸代替了书籍等优秀阅读材料,简短的文章不再引起人们的沉思与反省,雅斯贝尔斯敏锐地观察到社会读物的改变,借此表达对社会普遍精神状况的担忧。仅信息载体的改变这一点就已经反映出公众对信息接受能力的衰退与注意力的短暂。公众注意力在猎奇心理的引导下,偏好于轰动而又新奇的事物。大众传播媒介为迎合市场需求而愈发变得形式大于内容,导致信息的加速更新,而公众在信息的快速更迭中获得短暂的满足之后又转而寻求新的刺激。
他这一洞察同样适合我们今天的网络阅读。网络以碎片化的内容、便捷的获取方式成为继报纸、电视等传播媒介之后的又一新兴媒介,加之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普及,使得浅阅读成为一种普遍的阅读方式,这也逐渐形成一种快餐式的文化。面对数以万计的不加甄别的信息,很少有人花时间去弄清真假,更何况大多信息与己毫无干系,加上主流媒体对信息的选择性推送(如微博“热搜”的背后操作)使得公众被迫接受片面化的信息,同时也被这些信息所占据和抚慰。这些共同导致了公众记忆时间的短暂。加上刻意的用词,信息内容极具诱导性,公众舆论也成为一种新的暴力手段。公共网络平台的匿名评论区沦为情绪发泄之地,谩骂、恶意评论等充斥着戾气的言论随处可见。在那里,人们无须为自己的言论负责,诋毁所要付出的代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会掀起一场网络骂战,无谓地消耗许多时间和精力。
这种快餐式文化体现出一种娱乐至上的精神。在这种环境下,每个无名者都被当作工具,公众生活演变成单纯的娱乐,人们上一秒还在对恶性事件的发生感到愤愤不平,下一秒就在搞笑或恶搞视频中遗忘了刚才的愤怒,人们习惯于这种情绪的快速转换,最后以至于变得没了情绪也没了看法。这样的生活状态侵入大学校园后,对大学生的精神追求造成了消极的影响。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手机里的新奇事儿总是比专业知识有趣得多,而理想、追求等本为青年人谈论的事情却成为学生们的忌讳。学生们投身于虚拟的世界来佯装自己的无暇思考,用“活在当下”来为自己的放纵懒散寻找合适的理由。
虽然社会物质越来越丰富,但是受商业社会的刺激或诱惑,人们的消费欲望越来越强烈。根据鲍德里亚的总结,“消费社会”的特点是:在空洞的、大量的了解符号的基础上,否定真相[9]12。同时他也认为,消费世纪是异化的世纪,是资本符号下整个加速了的生活力进程的结果[9]224。在这样的消费社会中,商品逻辑得到普及,“消费”本身成为目的。加之营销手段的不断更新并在社会生活中引起潮流,导致了商品的符号化,即商品的真正价值不再是使用价值,而是它所象征的身份和地位。商品的符号象征为社会所认可,在狂热的消费浪潮中,符号实现了其强大的社会统治力。在符号的迷惑下,人们拒绝认清消费的真相,个人存在也在这样的符号消费过程中被消解,当消费者一味追求商品的虚假的符号价值来满足他们虚假的需要时,在商品神性面前,消费者变成了温顺的奴隶[10]。
商业化在消费主义的推波助澜下蔓延至教育领域,表现为人们对教育的消费建立在对它所具有的符号意义的消费之上,即教育本身具有了符号化的意味[10]。在消费社会里,似乎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当作商品,教育也不例外。接受教育成为个人资本积累的一种手段,市场需要什么样的教育,大学就提供什么样的教育商品。商业化的思维模式把价值衡量标准引向了教育投资回报率,如专业的选择以专业未来的收益为考量标准。满足个人的身心发展、实现自我价值等这些教育最本质的价值被降格为教育的附庸。此外,教育真正受到追捧的主要原因是它为人们提供了社会游戏的入场券,教育变成一个身份象征的符号,人们在通过对各类教育的分级中标注了教育的符号价值。当接受教育只是等同于镀金,那么教育将会贬值,当大学选择放弃科学研究、抛弃全人教育而去迎合消费市场,将自己降格为职业培训场所时,最后的结果不仅会导致教育质量的普遍下降,而且教育本质也将成为问题。
最近,人们常用一个网络新词“佛系”或“佛系青年”来描述现代青年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或态度,所谓“佛系”就是一种怎么都行、不大走心、看淡一切的活法和生活方式。这一词语反映出现代犬儒主义的价值取向。犬儒主义原本是古希腊时期四大派别之一,安提西尼为创始人,第欧根尼为该学派的典型代表。在第欧根尼那里,对自我的肯定超越了一切解释世界的合法性方式,这个个体存在的“佯狂”承认没有任何权威是神圣的,也没有任何权威本身是无懈可击的[11]。不同于古代犬儒主义,现代犬儒主义获得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意义,它是以“极致利己”为人生信念,以不相信人性善念为道德理念,以委曲求全、得过且过为处世态度的一种意识形态、生活方式和实践话语[12]。因此,现代犬儒主义者一面表达着对现实社会价值标准的不满,一面在认识到自身对现存标准的无能为力时又寻求与这些标准的妥协,表现出对一切标准、规则的附和与遵从,至于对错,既不关心也不在乎,于是犬儒主义成为一种行为哲学。
现代犬儒主义对教育领域的影响体现在:第一,现代教育哲学犬儒化。这样的教育哲学有能量而没有深度,有目标而没有目的,有理智而没有理性,牺牲深度而求诸表面,贬低生命而乞灵于技术,从而废黜了教育所具有的一切理想主义的品质,堕落于彻底的现实主义与功利主义[11]。教育哲学上的犬儒化可以看作是对高等教育认识论哲学的一种违背,是教育理想与社会现实矛盾冲突下的产物,即人们既认识到自己是一种自由的精神存在,同时又深感置身于社会之中自身力量的渺小无力。这种个人追求与社会标准的对立,造成了公众对个人生存及教育价值的迷茫。第二,以这样的哲学观培养出来的学生是一个“庸人”,即一个欠缺人文文化的人,一个只对物质和日常事务感兴趣的人[13]143。学生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下,通过对自身价值的否定、对自我人格的消解,导致道德意识的淡薄、甚至是道德虚无,出现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以及将自己当作商品出卖的做法。此外,大学生拒绝对自身存在状态进行思考,对未来的生活秉持悲观消极的态度,不敢直面现实,而是采取一种逃避的方式,将自己的精神意识附着在外物的感官刺激之中,将自己的存在隐藏在众人之中,避免主动在公众场合发表意见,但对轶事、绯闻却积极充当“吃瓜群众”。在面对他人的指责与批判、个人又不得不凸显时,则一贯采取防御态度,表现出一种不听、不想、不反思的精神状态。
雅斯贝尔斯对精神状况的关注以及精神贵族这一理想人格的提出,对追求真理这一根本任务的重申等,给当下教育领域内的精神危机留下诸多启示。“人不仅生存着,而且知道自己生存着。”[14]51人类对自身的认识是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对人的存在意义及主体性地位的意识,是自我精神觉醒的第一步。而大学对年轻一代的成长尤其是精神的培养起着重要的作用。
教育不是一项孤军奋战就可以完成的任务,大学教育无法离开社会而独立发展,现代大学走出“象牙塔”,开始发挥服务社会的职能。尽管这是大学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大学应在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保持警惕,把握好同市场的距离。不论是根据社会发展需要调整专业设置还是为社会生产提供相应人才,大学都应认识到服务社会并不等同于迎合大众。大学的发展倘若完全交由社会决定,对社会发展给教育领域带来的诸多负面影响视若无睹,那样大学终将沦为经济发展下的牺牲品。大学对一个人、一个民族人格的塑造作用是十分巨大的,以至于雅斯贝尔斯认为教育比军队更重要。因此,在对社会风气的纠正中,大学应该成为时代的精神领袖,以自治的态度、科学的严谨态度、哲学式的思辨去陶冶每个学生的精神,引领他们实现内在的自由。
大学应代表社会的良心,对“人”本质的追问、对什么是“真”的探讨,不应在社会的洪流中被遗忘与抛弃。大学代表着知识的尊严,倘若大学一旦为政权所用,便会成为某种思想的宣传阵地,那时思想的凋谢标志着大学灵魂的死亡。回顾二战法西斯上台之后,大学的那段经历便可知道。作为社会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学在社会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愈益重要,愈发多元。如今,大学同社会、市场的关系日益密切,大学的培养目标要契合市场需要成为大学教育的发展趋势。但无论大学扮演何种角色,对真理的追求、对人精神状况的关切将成为大学最重要的职能。大学应是社会文化的引领者与矫正者,大学对大众文化的一味迎合是大学自轻自贱的表现。
大学是精神贵族的聚集,它扛起人类精神的大旗,维护着人性的高贵。正如艾伦·布卢姆所言,在一个以理性为基础的国家,大学是政体的庙堂,它致力于运用最纯粹的理性,唤起人们心中的敬畏——一种自由而平等的人类联合体当之无愧的敬畏[15]2。
“一所大学的性格是由它的教授们所决定的。每所大学都要仰仗它所招来的那一类人。”[6]147教育的纯粹的精神气质在教师身上的最主要体现就是广大教师应当将教育当作自己的崇高使命而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看作是一种“规范性”活动,以及一种善的和道德的行为[16]。大学教师肩负着教育一代代青年人的使命,不同于初高中阶段,教师扮演着等同于家长的角色。大学教师面对的是一群正值芳华、有想法、有激情的年轻人,正因为受教育者的这一特点,在教师与学生的关系上,就像尼采的师生伦理观念,学生应该是教师这一创造者的伙伴,是一个共同的创造者。教师对于学生而言是“栏杆”而不是拐杖[17]。
大学教师更应该是一名富有创造力的研究者而不是单纯的教书匠。大学教师作为学者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这一形象的树立也为教师的个人发展提供了平台,大学因其多元化的特质使得不同风格的教师得以共存。一个教师的受欢迎程度应该与其学术水平、人格魅力以及道德修养等方面相关,而且越是在求真的时代,教师的受欢迎程度越应取决于他的学术能力。如果一名大学教师的“走红”既不是因为他的学术能力,也不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仅仅是外貌、时髦等原因时,这意味着学术理想在大学中的失落。当一名研究者沦落到靠外貌来吸引学生时,这将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老子在《道德经》中告诫人们:“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唯独真正的精神贵族才会培养出更多的精神贵族。教育者在社会风气的不断侵袭下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特别是习惯于讲授而不研究,甚至将学术看作是谋求职业前途的工具抑或是不费力地迎合学生喜好的工具而常常夸夸其谈。连教育者自己都对自身使命产生怀疑时,那便是大学精神状况最大的危机。因此,在这一浮躁的时代,教育者要做的是用自己的思考去引导学生对生活境况的反思,用自己的学术理想感染学生对自身精神状况的关注。
“自由”是人类探讨的永恒话题,对“人”境遇的思考总是与“自由”联系在一起。弗洛姆在对“自由”进行探究之后,将“自由”划分为两种: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大学生的普遍生活状态可以用这两种自由来说明:单纯的没有束缚的自由是一种消极自由,内在精神的无所依靠导致了对外在事物的依附与沉迷,学生处于一边获得自由一边又急于逃避自由的矛盾之中;积极自由表现为个性的保持、思想的独立以及理性的批判。
浅阅读导致批判能力的普遍丧失,并不是没有提出质疑的机会而是连思考都干脆放弃。书籍的备受冷落是导致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阅读应是一个接受、判断、交流、成长的过程,而这一过程需要通过书籍来实现。当今浅阅读将阅读简化为单纯的信息获取,碎片化的阅读方式导致思维上的不连贯和心态上的躁郁不安。真正的阅读需要大块的时间去咀嚼、去品味,以维持稳定的心理状态去投入、去判断。阅读书籍,特别是经典书籍,被迫让人冷静下来,否则看到的仅仅是一堆文字符号,它需要智力去理解,需要时间去沉思。经典所蕴含的智慧结晶不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失去存在的价值,尤其是在人类所面临的共同话题面前,前人的思考或许会是自身困境的答案。
“自由”不等于不被打扰,更不是隔离,若重拾经典是一种与前人的精神交流,那么现实世界中的交往也是积极自由实现的条件,个人精神的充实有时需要激烈的碰撞,坚持己见是一种畏惧改变的表现。只有向别人开放自己,将自己的想法展现在别人面前,在双方的相互倾听与思考当中,才能突破个人观念中的狭隘,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这样的交往是一种自由的交往,即建立在彼此尊重、相互倾听基础上的沟通。一个积极自由的人往往拥有一种稳定的心理状态,即使在面对外部冲击时,依然能够自持。正如《逍遥游》中所言,“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这便是独立,与孤独不同,个人精神的独立往往体现在与人的交往之中。
无论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是扮演职业训练场、教育科研基地抑或是其他新的角色,大学发展的落脚点始终在于“人”的发展。大学之所以被如此看重,正是因为大学教育本质上是对人精神的养护。大学因“精神贵族”的聚集而变得高贵,这一高贵闪烁着人类理性的光芒。就整个社会而言,年轻一代的精神状态影响着整个社会的风气,而年轻人精神的养成恰恰需要陶冶。一个社会若丧失了精神,任凭商业、媒体等因素对教育的浸染,使得学术商业化、功利化倾向严重,高等教育变成交易的商品,其最终会导致大众文化的庸俗。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大学培养出的一代代青年始终与卓越无缘,更谈不上超越。睿智的公众是由学术和文化的蓬勃发展与热烈讨论造就的[13]143。面对我们时代的精神危机,只有大学肩负起对青年人精神滋养的使命,才能培养出一代代精神富足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