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俞辛
摘 要: 默多克是最早向英国介绍萨特的哲学家,但在深入探究存在主义的思想后,她对“他人即地狱”的论调提出质疑,主张独立个体在与他者、社会的和谐共生中寻找精神出路。《大海,大海》中“海怪”意象反复出现,象征主人公查尔斯自我意识的发展变化,深刻揭示出自我中心主义者的精神流浪,同时也宣扬了默多克的世俗哲学。
关键词: 海怪 自我中心 世俗哲学 和谐共生
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对默多克的文学创作影响颇深,卡夫卡、萨特式的存在主义小说展示了被他者、社会压抑的个人无力自主的困境,萨特曾试图平衡自我与他者,在这种平衡中,他看到了两者对权力的争斗,因此得出“他人即地狱”的结论。默多克在深入了解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基础上摒弃了悲观、消极的情绪,积极探索人类的精神出路,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置于平等对话的爱的氛围下。在《大海,大海》中,默多克通过主人公查尔斯自我意识的发展变化,既展示了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挣扎痛苦和惶惑无依,也提出了她自己对于解决现代人精神流浪问题的出路,那就是在世俗生活中建立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社会、自我与自然的联系。默多克强调独立个体向社会的回归以及与他者的真正相遇,她的世俗哲学理念就是摒弃存在主义对个体独立价值的崇尚,转而向个体与他者、社会共生关系转变,寻找小个体与大整体和谐共存的意义。
“环境不只是外物,人类也并不是环境的中心”①,人类应在保持时刻敬畏和谦卑的同时,寻求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巴赫金也特别强调小个体和大整体之间的联系,他认为,“自我不是终极存在,不是孤立存在的实体,它只有同一切异己的事物、他人相联系才能完整地存在”②。因此,自我只有在与自然、他者的平等对话关系中,才能确立完整的主体,实现对自我价值的追寻。
《大海,大海》这部小说包含了星辰、海洋、岩石等多种自然意象,作为一种超自然意象,“海怪”的出现为小说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带来陌生感,使读者对可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神秘因素给予思考和关注。皮特·康拉迪在《艾丽丝·默多克:圣人与艺术家》中,将默多克小说的神秘主义概括为“世俗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导致的不是恐惧以至畏缩和放弃世界,而是对世界的尊重与回归,正如从始至终只存在于查尔斯一人“视野”中的神秘“海怪”释放出力量,让查尔斯开始关注自我之外的他者与世界,最终完成对自我价值的追寻。
一、前期研究对“海怪”的心理学阐释
小说以第一人叙述了功成名就的戏剧界大导演查尔斯·阿罗比隐居海边反省自己的人生经历、寻找情感寄托的心路历程。全书以查爾斯和哈特莉的爱情故事为主线,辅之以查尔斯与众多情人的情感纠葛,其间穿插了表弟詹姆斯及几个至交好友的故事。小说开篇就以“一桩极离谱极可怕的事儿”形容“海怪”的现身,“我看到一头巨大的怪物破开水面,不断地向上拱,……那头怪物盘起身子,将细长的颈项扭了两圈之后,在水面上方垂下它那分外醒目的头颅。……过了一会儿,那团东西倏地坍塌了,圆盘散了架,只有扭动着的脊背依然破开海浪。最后,在这头怪物消失的地方,除了一个激得水花飞溅的大漩涡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查尔斯来到海边后初次“看到”“海怪”。随着故事的开展,查尔斯往昔的情人一一现身,“海怪”也不断出现,发狂的情人、昔日的爱人、画廊的画像无一不让查尔斯陷入疯狂。
在前期相关研究成果中,已有学者对“海怪”的象征内涵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李海峰《在臆想中挣扎的灵魂——默多克〈大海,大海〉中意象的象征意蕴》中提到的,“海怪象征着人物内心包括嫉妒在内的邪恶心理”,查尔斯在拜访初恋情人哈特莉和其丈夫本之后,意识到自己从未占有过的哈特莉此时正跟丈夫本睡在一起时,嫉妒心油然而生,愤怒地感觉他们就像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心目中的贝雅特丽齐被别人占有,“海怪”的现身将查尔斯的嫉妒心理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海怪是外在事物给人物带来的恐惧心理的展现”,罗西娜因为查尔斯拆散自己的婚姻又抛弃自己而感到不甘,当得知他搬到海边小屋生活,便前来装神弄鬼吓唬他,此时,查尔斯又看见“她的脸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洞眼,透过这个洞眼我看见那头海怪。”罗西娜的胁迫给查尔斯带来一种恐惧感,一种对令人气馁的往事的恐惧,对不可叵测、处处暗藏危险的生活的恐惧。
上述两种解读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剖析了“海怪”所映射出的主人公心理活动,切近了叙述者查尔斯所总结的“嫉妒是这部回忆录的主题之一”,揭示了小说的潜在内涵。美国当代艺术学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了文学四要素,围绕作品这个中心,作者与世界、读者之间建立起一种话语伙伴关系。作品中的“海怪”意象不仅是主人公心理的象征,还在某种程度上阐发了作家的世俗哲学,因此,从作品与作家关系这一角度阐释“海怪”的象征义或许不失为走近默多克思想的一条新的路径。
二、作为主人公精神状态的象征
海怪初次出现在查尔斯搬进“夏福海角屋”后,前往大海游泳的一个阳光和煦、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按照小说创作的一贯程式,每当有怪物出现总会渲染起一个昏暗、阴郁的外部环境,而这里的环境描写似乎过于平淡,这不禁引发读者对于海怪真实性的思考。此外,小说第一章对饮食、草木、摆设进行了过于细致的描写,这一系列极度可靠的叙述在内容和形式上却没有明显的意义,这不能不再次引起读者对于“海怪是否真实存在”的怀疑。
对于“海怪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查尔斯自己也表示怀疑,他认为:看到“海怪”是酒后幻想;是视网膜对先前看到的虫子形象的位移;是早年吸食致幻药产生的后遗症。同样的,当地居民不相信海怪的存在,当查尔斯在黑狮酒吧里说起这段可怕的经历时,他们一致嘲笑他甚至认为他是个“疯子”。
由于小说采用日记体,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主观色彩强烈,叙述者查尔斯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戏剧导演、演员,拥有极强的过滤和篡改信息的能力,因此,“海怪”的不真实性也就直接影射了查尔斯作为直接叙述人的不可靠性。
所谓“不可靠叙述”,就是叙述者的立场背离作品整体的叙述。正如布斯所说:“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之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之为不可信的。”③当作者决定以“我”的身份来讲述故事时,不可避免的风险即叙述的不可靠性也随之而来,因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叙述者本人可能显得很不真诚。在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中,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故事的男管家寡言克己、没有强烈的情感流露,即使在他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读者也能感到由于强大的防御机制的存在而产生的不真诚的故事效果,似乎每一句话都是他经过大脑筛选和过滤后讲出来的,读者虽然知道了他的许多经历,但这都是在他允许的条件下,读者仍不了解他真实的一面。
不仅海怪,查尔斯还有许多由幻象生发的不可靠叙述,叙述人以主观臆想对他人进行歪曲,形成不可靠叙述借此将“自我”与“他人”置于一组对立关系中,剥夺他人的主体存在,确立自我的中心地位。查尔斯在拜访初恋情人哈特莉和其丈夫本之后,想当然的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生硬,哈特莉整日生活在本望远镜的监视下,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在他的臆想中,哈特莉是被禁闭在城堡中等待被拯救的公主,而自己就是为拯救爱人不惜付出一切的骑士。
叙述者的不可靠性有时会被作者加以利用,查尔斯以自我为中心的叙述实际上是对自己生活的人为重构,以臆想中的完美自我重新面对过去和当下,幻想借此达成自我实现。对表弟詹姆斯,查尔斯从小就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设置了一种竞争模式,始终把他当成人生的假想敌,甚至把叔叔婶婶不带他一同出游也想象成詹姆斯的意思,完全忽略了詹姆斯对自己的爱;在哈特莉不告而别后,查尔斯认为是哈特莉让自己失去了对爱情的信仰和对善的追求,于是在之后和其他女人的相处中,都只把她们看作哈特莉的影子,并不投入真正的感情;在落水被救继而面对泰特斯的溺亡,查尔斯仍想当然的认为这是本对自己拐走、囚禁哈特莉的伺机报复。然而事实真相告诉他,这些悲剧的发生与他人无关,都是他自己行为的恶果。尽管查尔斯对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理性思考,买下“夏福海角屋”,想在大海中汲取慰藉,“忏悔利己主义的一生”、“反省自己的人生经历来反观这个世界”,却由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观臆想分不清现实和错觉,因而数次看到海怪,做出许多非理性的行为,甚至明知道哈特莉年老色衰不复当年模样,却依然执着于童年的爱慕,抱着拯救哈特莉的想法,把她从本手里夺走,并发展成后来的囚禁。
据当地人的说法,“夏福”就是“漆黑”的意思,与屋外的阳光、大海形成强烈的对比,象征了查尔斯在代表着“非理性”的黑暗中摸索。默多克曾在《火焰和太阳:柏拉图为什么驱逐艺术家》谈到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洞里的囚徒起初被链条拴在一起,面对着后壁,所能看见的只有由身后的火焰投射过来的影子,有自己的影子,也有自己与火焰之间的物体的影子。在默多克的时代,这样一种无法看到真实世界的“洞穴状态”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现状,人们经常会被各种因素蒙蔽意识,这些因素或是来自外界的诱惑,或是来自内心的主观臆想,让人无法看到真相,查尔斯也不例外。
查尔斯正是依靠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靠叙述使自我与外部世界分裂、将责任都推给他者,以至于陷入自我封闭,难以实现认清自我、完成求善的初衷。“海怪”的出现正是查尔斯这种生活境遇的表征,象征着他由于主观臆想的精神状态而导致的同他者和世界的分裂。
三、作为自我中心主义瓦解的象征
战争结束了,但却影响着现代人对生活信念的建立和对现实世界的理解,由于他者和社会带来的压抑使人普遍感到命运无法自主,精神世界受到了粉碎性的创伤,荒诞、偶合、非理性就成了主宰自我意识的主要因素。
初次现身的“海怪”就被描写成一条“黑蛇”,“它的头部像一条黑蛇,细长的脖子下面是长长的越来越粗壮的身躯,……它身子余下的部分或许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头部长着类似蛇头的冠,眼珠绿森森的,咧着嘴、露出牙齿和粉红色的口腔。”蛇在西方文化中是原罪和堕落的标志,而查尔斯的父亲名叫亚当,作为“亚当”的后代,查尔斯必然是有罪之身,在默多克哲学中“罪”即指向“自我中心主义”。
查尔斯无论面对自然,还是面对他人,总抱有居高临下,意图征服、占有的态度。他喜爱裸泳,总想以自己的肉身挑战大海,面对大自然的征服欲和面对泰特斯的虚荣心让他未曾警告泰特斯远离这片危险的水域,此举间接导致了泰特斯的死亡。直到“海怪”出现他才开始感到自然的力量,恐惧感击溃了他在自然面前的自我中心,在被推入大海时,这种恐惧感达到了极点,就在快要淹死的时刻,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条海蛇,“那一条海蛇出现在他的脑袋边,就立在他的上方,虽然在昏暗中却仍显得格外真切”,“海怪”的出现瓦解了查尔斯在与自然关系中的自我中心。
默多克喜爱艺术,并且认为,绘画是对其他艺术的“解释性隐喻”,她的小说中出现的大量绘画就起到了这个作用。查尔斯从海边回到伦敦,为了消磨時间来到了华莱士画廊,看到了提香画的《珀尔修斯解救安德洛墨达》,安德洛墨达被绳索缚在一块石头上,此时此刻英雄正为拯救她而战,最后,珀尔修斯砍下了海怪的头,娶了美丽的安德洛墨达。而在现实中,尽管他用了诱骗、囚禁等多种手段,依然无法成为哈特莉心目中的“骑士”,总是等待着被拯救的公主拒绝拯救,他一厢情愿的拯救活动失败了,最终哈特莉和丈夫悄然离开,查尔斯才醒悟,原来需要拯救的不是哈特莉,而是自己。
“海怪”让查尔斯认识到自然的力量,也让他认识到沉迷于自己的主观臆想而忽视他人的现实,认清自己是一个典型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当理性的思考被摧毁,非理性行为无法得到实现,查尔斯只有通过死亡来实现自我反省,他认识到自己对泰特斯的虚荣、对佩里格林的自我中心以及对哈特莉的主观臆想,领会到死亡带来的虚无感和恐惧感的同时也认识到自我与他人平等、和谐、共生的必要性。接到詹姆斯去世消息的那晚,一望无垠的大海和布满繁星的夜空使他受到了启发,他在无尽的宇宙中看清了自我的无足轻重,就在他放弃恐惧、回归和谐之时,他也得到了拯救,看到了言传已久却一直未能见到的意象——海豹,并认定这是“来赐福的仁慈的动物”。
“海怪”的神秘性与“海豹”的出现隐喻了自然世界和人的意识的神秘,神秘的自然世界是人类无法用理性思考理解的,他者的主体意识也具有丰富性和复杂性,试图通过自我中心的主观臆想来定性他人是错误的,面对人和自然的神秘,我们应该放弃狂妄自大,心怀敬畏和谦卑,找到与他人、与世界的正确相处之道。
四、结语
对于信仰基督教的西方人来说,上帝是一种精神依托,将人与他者、世界联系到一起。然而默多克生活的时代,人们对“上帝是否真的存在”这一命题产生怀疑,人与人之间相联系的纽带断裂,变成了相互间毫无联系的独立个体、偶然的存在。但默多克不认为偶然性的社会现实是一种简单的秩序丧失,而是指出现代人应该正视这种社会现实,并积极寻找出路。尽管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但仍可以通过尊重他者、营造相互间的爱的氛围,完成主体间的平等对话,建立和谐共生的社会关系。
默多克的哲学是关于道德的哲学,是没有上帝的,取消了人格神、宗教制度和仪式的善。它体现在人与自然、世界和他人的日常相处中。她的道德哲学既不会使人因为缺乏超越精神而沉沦于尘世,也不会因为过度的精神追求而弃绝尘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世俗哲学。正如查尔斯最终也并未全盘接受佛教徒詹姆斯超越、弃绝尘世的影响,而是在结尾安排他经常参与各种聚会,去体会世俗的快乐。
默多克在《大海,大海》中,通过“海怪”暴露出现代西方人“自我中心”和“非理性”的精神流浪,然而,“他们努力转过身来看到火焰和投射出影子的原物。再后来,他们逃离洞穴,看见外面阳光底下的世界,最后看见太阳。太阳代表善的形式,真理可以在阳光下被看见。”处在精神流浪中的个体并未放弃对自我价值的追寻,努力追求理性。只不过在这里,“洞喻”已不是柏拉图所述的神性层面,而是降落到世俗生活,呈现了默多克独特的世俗哲学的内涵。
注释:
①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31.
②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35.
③W·C·布斯.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78.
参考文献:
[1]Peter J. Conradi, Iris Murdoch: The Saint and the Artist[M].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6.
[2]Iris Murdoch,The Fire and the Sun:Why Plato Banished the Artist[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
[3]W·C·布斯.華明,胡晓苏,周宪,译.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4]艾丽丝·默多克,著.孟军,吴益华,秦晨,译.大海啊,大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5]何伟文.艾丽丝·默多克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
[6]李海峰.在臆想中挣扎的灵魂——默多克《大海,大海》中意象的象征意蕴[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6(9).
[7]刘晓华.失落与回归:人的本质视域下的默多克小说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
[8]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9]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10]徐明莺.艾丽斯·默多克《大海啊,大海》的美德伦理学研究[J].外语教育研究,201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