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心动·闺情》词作者考覆及内容题旨谫论

2018-03-27 15:41邢云龙
文教资料 2018年34期

邢云龙

摘    要: 《花心动·闺情》一词在明清时期流传广泛,但在作者和内容题旨等方面各置一词难有确解,而对此阐释解读的诸多分歧实则源自于并未知晓这首词的实际出处和真实作者。明代沈际飞编选《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卓人月辑录《古今词统》和潘游龙辑编《精选古今诗余醉》以及清代朱彝尊编订《词综》和沈辰垣编纂《历代诗余》等,皆收录《花心动·闺情》为谢逸词。唐圭璋先生《全宋词》以之入存目词附载于谢逸《溪堂词》之后,并考订这首词并非谢逸所作,而是出自明人传奇《觅莲记》。比勘现有资料,可知《花心動·闺情》一词大约产生于明代中后期,作者佚名,最早大抵见于明代中篇文言小说《刘生觅莲记》。

关键词: 谢逸    《花心动·闺情》    署名    内容题旨

有明一代,在复古运动思潮的影响下,明代文人对唐宋词集的看法有着明显的偏向性。明代前中期词选家则多以《草堂诗余》选本等作为范本,并尝试对其重编或改编加以椠刻刊印,但在此过程中多未能予以甄别斠考,因而误引词作、羼杂舛误较多。以《类编草堂诗余》为例,误题撰人达数十处。明代后期词选家则更多地试图摆脱以《草堂诗余》等为范本的束缚,如陈耀文选辑《花草稡编》、卓人月编选与徐士俊评点的《古今词统》等,都是具有通约性意义的重要词集选本。这一时期的明代词集选本还附有评点内容,在整个明代词学批评过程中虽处于发轫阶段,但某种程度上也赋予这些词集选本具有文学批评的功能属性。与此同时,这些词集选本对推动唐宋词在明代的传播接受也具有积极作用,进而引领了明代词学批评的进一步发展。但明代词集选本评点的浮泛率意之风,致使选录的词作署名互见重出、多有讹误,甚至有部分文人开始有意托名创作一些词作。风气所致,明代后期的世情小说作品中,亦阑入一些伪托词作。以本文所要考察的《花心动·闺情》为例,兹录如下:

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轻吞,辜负钓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儿难结。   海样情深忍撇,似梦里相逢,不胜欢悦。出水双莲,摘取一枝,可惜并头分折。猛期月满会姮娥,谁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鸟,甚日于飞时节。[1]

一、问题的提出

《花心动》,词牌名,属小石调,一说属双调(见金词、元词)[2]。关于《花心动》调名的源起,一般有两种说法:其一,认为此调源自宋代阮逸之女,阮氏名字和事迹不详。阮逸,字天隐,建州建阳(今属福建)人,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进士,景祐二年(1035),典乐事。庆历中,以诗得罪,除名贬窜远州。据此大致可知阮逸之女生活的年代。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之十收录阮氏《花心动·春词》,并载:“阮氏,阮逸之女。工于文词,惟此曲传于世。”[3]“此曲”即所录《花心动·春词》,双调,一百零四字,仄韵。另一种说法认为此调源自宋周邦彦《花心动·帘卷青楼》(《清真集》毛本注不载,今本《补遗》收录),注双调(夹钟商)。周邦彦《花心动·帘卷青楼》,双调,一百零四字,上阙十句四仄韵,下阙九句七仄韵[4]。但宋人很少使用此格,因而《词律》、《词谱》均以史达祖《花心动·风约帘波》为谱。史词亦为双调,一百零四字,上阙十句四仄韵,下阙八句五仄韵。又有《鸣鹤余音》词名《上阙花》、曹勋词名《好心动》、《高丽史·乐志》名《花心动慢》、曹冠词名《桂飘香》、杨弘道词名《梅梢月》。以史达祖《花心动·风约帘波》为正体,其余凡添字、减字、变换句读或押韵之变体共八种。本文所要考察的托名谢逸《花心动·闺情》,双调,一百零四字,上阙十句四仄韵,下阙十一句五仄韵。这首词与宋代词家的同调词作有较大差异,其余同调词作的下阙多为八句五仄韵或九句五仄韵。因此历来对这首《花心动·闺情》的评骘,颇存争议。

比勘现存资料记载,《花心动·闺情》一词,似乎于明代后期才渐始出现在一些词集选本之中,且此时多认为是宋代谢逸所作。谢逸,字无逸,一字夷季,生于北宋神宗赵顼熙宁元年(1068),卒于北宋徽宗赵佶政和二年(1112),居于溪堂而自号“溪堂先生”,江西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年少孤贫而博学文辞,后屡试不第,仕途偃蹇遂隐居而终老布衣。

“沈天羽作《续词谱》,独收此词。”[5]“此词”即《花心动·闺情》。此外,沈天羽编选《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之《草堂诗余别集》对这首《花心动·闺情》评论道:

句句比方,心中活泼,拈着便是。有歌头类之:“水花儿聚了还散,蛛网儿到处去牵,锦缆儿与你暂时牵绊,风筝儿线断了,扁担儿担不起你不要担,正月半的花灯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带结就了割做两段,双飞燕遭弹打怎得成翼,并头莲才放开被风儿吹断。青鸾信音信杳,红叶御沟干,交颈的鸳鸯也,被钓鱼人来赶。”至悲至浑,不穷于结。[6]

沈天羽认为《花心动·闺情》“句句比方,心中活泼”,而且“至悲至浑,不穷于结”,并运用两首“歌头”来与之比拟,而所引用的两首“歌头”名即《比方》。闽建书林熊稔寰汇辑的《新锓天下时尚南北徽池雅调》和冯梦龙汇辑的《挂枝儿》,均收录这两首民歌。《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之《草堂诗余正集》评价这首词:“谢无逸《花心动》一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7]明末卓人月编选和徐士俊评点《古今词统》亦收录这首词为谢逸所作,并且转引道:

沈天羽云此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近有歌头类之:“水花儿聚了还散,蛛网儿到处去缠,绵缆儿与你暂时牵绊,风筝儿线断了,扁担儿担不起你休要担,正月半的花灯也亮不上三五晚。”[8]

此外,明末潘游龙《精选古今诗余醉》亦收录《花心动·闺情》为谢逸词[9]。这首词虽说在明代频繁见诸于词集选本,但明崇祯年间毛晋在汲古阁整理刊刻谢逸《溪堂词》时,已注意到《花心动·闺情》的真伪问题,毛晋《溪堂词跋》载:

时本《溪堂词》,卷首《蝶恋花》以迄禫尾《望江南》,共六十有三阕。皆小令,轻倩可人。中间字句舛缪,无从考索。既获《溪堂全集》末载《乐府》一卷,今依其章次就梓。近来吴门钞本多《花心动》一阕,其词云:“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钓,鱼不轻吞,辜负钓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儿难结。    海样情深忍撇,似梦里相逢,不胜欢悦。出水双莲,摘取一枝可惜,并头分折。猛期月满会妲娥,谁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鸟,甚日于飞时节。”疑是赝笔,不敢混入,附记以俟识者。湖南毛晋识。[10]

上引可证毛晋曾获得谢逸《溪堂全集》较好藏本,其中附载《乐府》一卷,而毛晋认为他所寓目的“吴门抄本”所载的《花心动》一阕,“疑是赝笔”,最终刊刻时并未将《花心动·闺情》一词收录在《溪堂词》之中。

至此可知,明代以降对于这首《花心动·闺情》的内容题旨颇多争议:有人认为这首词模仿承袭《小雅·鹤鸣》篇体旨意;还有人提出这首词暗含了作者郁郁不得志的心绪;近人则大都将这首词划分为爱情婚恋题材。质言之,这样一首看似简单的词作,历来对内容题旨阐释异说紛呈,真实作者也难有确指。

二、《花心动·闺情》词作者考覆

上引可知,毛晋对《花心动·闺情》这首词的辨伪提出过意见:“不敢混入,附记以俟识者。”迨至清代,对这首词是否为谢逸所作的看法,仍有分歧。清初朱彝尊所编《词综》卷八收录此词为谢逸所作,并转引沈际飞评语:

谢逸(字无逸,临川人,再举进士不第,有《溪堂词》一卷)。《花心动》:“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髙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轻呑,辜负钓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儿难结。    海样情深忍撇,似梦里相逢,不胜欢悦。出水双莲,摘取一枝,可惜并头分拆。猛期月满会姮娥,谁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鸟,甚日于飞时节。”沈天羽云:“此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11]

清代沈辰垣所编《历代诗余》亦辑为谢逸所作。而此时也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集部五十一词曲类一载:

《溪堂词》一卷(安徽巡抚采进本),宋谢逸撰。《宋史·艺文志》载:“逸有《集》二十卷,《溪堂诗》五卷。”岁久散佚,今已从《永乐大典》中搜辑成编,已著录。《书录解题》别载《溪堂词》一卷。今刊本一卷,末有毛晋跋,称:“既得《溪堂全集》末载《乐府》一卷,遂依其章次就梓。”盖其集明未尚未佚,晋故得而见之也。逸以诗名宣、政间,然《复斋漫录》载其:“尝过黄州杏花村馆,题《江神子》一阕于驿壁。过者必索笔于驿卒,卒苦之,因以泥涂焉。其词亦见重一时矣。是作今载集中,语意清丽,良非虚美。其他作亦极锻炼之工。卷首有序,署漫叟而不名。其所称“黛浅眉痕沁”“红添酒面潮”二句,乃《菩萨蛮》第一阕中句。“鱼跃冰池抛玉尺,云横石岭拂鲛绡。”乃《望江南》第二阕中句。然“红潮登颊醉槟榔”本苏轼语,“鱼跃练江抛玉尺”亦王令语,皆剽窃前辈旧文,不为佳句。乃独摘以为极工,可谓舍长而取短,殊非定论。晋跋语又载:“《花心动》一阕,谓出近来吴门钞本,疑是赝笔。”乃沈天羽作《续词谱》独收此词,朱彝尊《词综》选逸词,因亦首岂是阕。考宋人词集,如史达祖、周邦彦、张元干、赵长卿、高观国诸人,皆有此调。其音律平仄,如出一辙。独是词随意填凑,颇多失调,措语尤鄙俚不文,其为赝作,盖无疑义。晋刊此集,削而不载,特为有见。今亦不复补入,庶免鱼目之混焉。[5]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编者整体上大致爬梳了谢逸《溪堂词》流传情况,其中也注意到《花心动》这首词的真伪问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编者对《花心动》一阙批驳甚厉,认为“是词随意填凑,颇多失调,措语尤鄙俚不文,其为赝作,盖无疑义”,并肯定了毛晋“削而不载,特为有见”。清冯金伯《词苑萃编》同样批驳道:

沈天羽《续集》收“风里杨花”一首,谓是谢无逸所作,杳《溪堂集》内并无此词,必非无逸所作。其用字全失体格,语更卑陋,不堪沈氏亟赏之。并引恶滥可笑、歪倡伧卒口中之‘桂枝句,以为媲美,何其村丑,至此可为一叹。(范红友)

冯按:是词恶劣,人所易见,天羽不足责。竹垞先生《词综》亦复收入,真不可解矣![12]

冯金伯转引范红友之语,批驳沈际飞将《花心动》一词收录为谢逸所作,指摘是词“用字全失体格,语更卑陋”,认为这首词不可能为谢逸所作;竹垞先生(朱彝尊)《词综》收录《花心动》为谢逸词,并未作出甄别考察,最后冯氏按语中对此也提出了质疑。清代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对此亦有著录:

《溪堂词》一卷,明钞本,鉴止水斋藏书。谢逸无逸,逸诗列江西宗派,《复斋漫录》又载其杏花村馆词为世所传诵,《书录解题》别载《溪堂词》一卷,汲古毛氏刊首前有漫叟题云:“谢无逸,临川进士,自号‘溪堂,学古高杰,文辞煅炼,篇篇有古意,而尤工于诗词云云。”子晋跋云:“时本《溪堂词》,首《蝶恋花》尾《望江南》,共六十有三阕,皆小令,轻倩可人。今获《溪堂全集》末载《乐府》一卷,今依其章次就梓。近吴门钞本,多《花心动》一阕,疑是赝笔,不敢混入。”此为明人所钞,乃子晋所称“首《蝶恋花》尾《望江南》本”,并无《花心动》阑入,尚是明时善本也。[13]

丁丙认为毛晋所获《溪堂全集》乃“明时善本”,而最终汲古阁所刻《宋名家词》之《溪堂词》并未收录《花心动》。可知丁氏也是赞赏毛晋“削而不载,特为有见”之功劳。但上述记载都未曾考核过《花心动·闺情》一词的实际出处,即这首词的真正作者。

近人唐圭璋先生考订这首词出自明人传奇《觅莲记》,《全宋词》或是为了附载《花心动·闺情》以供甄别,或是考虑到这首词自明清以来“流行”之缘故,因而将这首托名谢逸的《花心动·闺情》作为存目词附录《溪堂词》后(收录在《全宋词》)。

笔者不揣谫陋,考证总结出这首词最早并非出自明人传奇《觅莲记》。因为明人传奇《觅莲记》实则是从明代中篇文言小说《刘生觅莲记》改编而来,而《刘生觅莲记》普遍见诸于明代的汇刻小说《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等当中。此外,明代万历年间《融春集》(《怀春雅集》的改写本,现存版本有二,首见于《风流十传》卷七,次为余公仁刊本《燕居笔记》卷下之七)载:“风里杨花性轻,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吞,辜负钓儿虚设。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儿难结。”很明显亦是截用《刘生觅莲记》所收《花心动》一词的前半阙而来。不仅证明了《刘生觅莲记》在明代后期的广泛传播而带来的影响力,同时也印证了《花心动·闺情》一词因其反映了男女恋情内容而在明末传奇小说中屡被采用。

至此由上述推引可知,《花心动·闺情》一词并非谢逸所作,作者已佚,最初见于《刘生觅莲记》所录,出现时间大约是明代中后期;《花心动·闺情》误为谢逸作品,最早辗转疑见于沈际飞编选《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卓人月《古今词统》、潘游龙《精选古今诗余醉》和“吴门抄本”所录。沈际飞编选评点《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之《草堂诗余正集》对《花心动·闺情》一词有评正,普遍认为是据武陵逸史(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评点而来,而《类编草堂诗余》并未载《花心动·闺情》一词,兹存疑虑。

三、《花心动·闺情》词内容题旨谫论

爬梳剔抉出《花心动·闺情》并非谢逸作品,对于考察这首词的内容题旨也尤为重要。明代中后期的这首伪托词作,为何频见于明末世情小说和词集选本当中,究竟寄寓着怎样的内容题旨?词中是否有意使用比喻手法来表达实际作者的某种意图?对此的解读是焦点所在。

评点《花心动·闺情》一词的内容,同样至早追溯到明代后期,沈际飞编选《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对《花心动·闺情》一词有较为详细的评点,即最先评价这首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姑且不论沈氏并未知晓这首词非谢逸所作,但沈氏对此词的评骘实已引起后人对此的广泛讨论。反对者认为此词:“与牛希济《生查子》体同。沈天羽谓此词用《小雅·鹤鸣》篇体,非也。《鹤鸣》一诗,大旨全在言外,使人引申触类,而自得之。此词不过借字寓意耳。既述其语,即释其文,安得比而同之。况古乐府及唐宋诗中,如此类者甚众,何必远引《小雅》哉!”(许昂霄《词综偶评》)。“沈天羽《续集》收‘风里杨花一首,谓是谢无逸所作,杳《溪堂集》内并无此词,必非无逸所作。其用字全失体格,语更卑陋,不堪沈氏亟赏之。并引恶滥可笑、歪倡伧卒口中之‘桂枝句,以为媲美,何其村丑,至此可为一叹。”(冯金伯《词苑萃编》引范红友语)。支持者认为此词:“《花心动》应是文人所作拟民歌,虽然文词雅了一些,其民歌手法是显而易见的。沈际飞以当时流行的民歌作比,卓有见地。”[14]中立者认为此词:“沈天羽云:‘此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纯用比体,自是词中变格,亦未尝不古。但有色无韵,偶一为之则可,不必效儿也。”(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一)。考虑到这首词源自于《刘生觅莲记》,乃是刘生回绝碧莲之词,“男子而作闺音”其内容题旨也就不难解读,反观上述部分词家对此引申阐释的分歧,实则源自于并未知晓这首词的真实出处,甚至对此造成附会误读与阐释。例如黄苏在《蓼园词选》评价此句:“无逸第进士后,郁郁不得志,尝作《花心动》词,中有句曰:‘香饵悬钩,鱼不轻吞,辜负钩儿虚设。其即‘直钩无处使之意乎?”[7]商滔《唐宋词实用分类图典》中亦评价此句“功名是香饵,科举是钓钩”[15]。

纵观这首词,枚举了一系列反映主人公情感曲折变化的意象,正如钱钟书所说:“最突出的是嫁名谢逸的《花心动·闺情》用‘风里杨花等九物來比好事不成。”[16]这些意象的简单组合,致使我们仿佛进入了李商隐诗歌式的意象迷宫。但《花心动·闺情》这首词的背后,确是暗含了复杂而又矛盾的曲折心情经历。词中写主人公经历了一切痛苦后,却以一种历尽沧桑般的态度,勇敢地回顾与反思自己的情感历程。

“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杨花”、“银烛”两个意象的叠加,似乎为了对比两种情性和品格的差异。以杨花的飘浮不定来比喻人的性情轻薄难测,同时以高烧的银烛比喻情感的热烈真挚。在两种情感的对比之中,寄寓了主人公的委屈和怨愤。以“杨花”(柳花、柳絮)等题材形容情人的性情(轻薄)、生活的漂泊不定或讥刺社会现实,可以追溯至唐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五):“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17]宋秦观《水龙吟》:“琐窗睡起门重闭,无奈杨花轻薄。”[18]黄孝迈《湘春夜月》:“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19]元代则较为普遍地将“杨花”和“轻薄”联系起来,元李继本《春日杂兴和前韵》:“怪杀杨花轻薄甚,满衣吹作雪纷纷。”[20]元吴澄《次韵杨司业牡丹》(其二):“楮叶雕锼空费力,杨花轻薄不胜春。”[21]现今“风里杨花”一词更是收录成为成语,比喻用情不专,见异思迁。[22]旋即又进一步运用“饵”、“鱼”、“钓儿”、“蚕丝”意象,写道:“香饵悬钩,鱼不轻吞,享负钓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似乎暗含表达了主人公对待爱情的憧憬与渴望,向往“桑蚕到老丝长绊”式的坚贞爱情,即使承受如针刺眼、泪流成血般的痛苦。由此可见,这种类似说法实属附会错误之解读。上阙最后写道:“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儿难结。”折下花枝并无结果,暗示自己努力没有结果,“拈枝花朵”似乎借用佛祖拈花典故,借以表达主人公在此过程中的反思和感叹。

“海样情深忍撇,似梦里相逢,不胜欢悦。”爱恨交织的回忆,“似梦里相逢”,又构成了对过往情感经历的留恋和惋惜。“出水双莲,摘取一枝,可惜并头分拆。”并蒂莲的其中一枝被迫摘取,暗示最终分离的事实。紧接着写道:“猛期月满会姮娥,谁知是、初生新月。”迫切希望月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之团圆相会,无奈此刻是“初生新月”。复燃的希望破灭了,孤寂重新加倍地涌上心头。“折翼鸟,甚日于飞时节?”以“折翼鸟”比喻主人公自己,如同折断翅膀的鸟儿,何时才能像凤与凰那般与心上人比翼双飞呢?“于飞”一词,语出《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23]表示凤与凰相偕而飞,后引申为夫妻情感和谐。类似的表达,如唐代李白《早夏于将军叔宅与诸昆季送传八之江南序》:“前许州司马宋公,蕴冰清之姿,重傅侯玉润之德,妻以其子。凤凰于飞,潘杨之好,斯为睦矣。”[24]颜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25]下阙似以问句结尾表达某种期待,反观上阙结尾的“果儿难结”,可知这份希冀早已注定是没有结果。

要之,《花心动·闺情》这首词源自《刘生觅莲记》,乃是刘生回绝碧莲之词。“男子而作闺音”通过系列意象的层层叠加,有意以博喻的形式铺陈开来,借此表达了主人翁情感的剧烈起伏和曲折变化。其主要内容题旨即:通过种种形象的巧妙比喻,直写主人公失去恋人后不能与之团圆的痛苦心情,情感抒发酣畅淋漓。整体宛曲跌宕,环环相扣,富有感染力。整首词营造了情真意切的感人氛围,用词生动贴切,语言典丽通俗,的确如民歌般真挚动人。而对此词的内容题旨解读并非如后来部分词家的附会阐释,明清以来的诸多分歧性解读和错误袭用,实则源自于并未知晓这首词的实际出处和真实作者(并非谢逸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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