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亭
爷爷不适合在城市居住,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他走在路上,从来都看不懂指示牌、红绿灯、霓虹灯、广告牌,他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慌乱而迷茫,焦急而饥渴地寻找行道树上的叶子、飞过屋顶的鸽群,停在城市上空的云朵。只有它们能告知季节的变化,他嘟囔着,喋喋不休,不依不饶,好像城市真的伤害到他了。
他搞不清楚包围着他的灰色世界怎么这么吝啬,那些泥土中安静、迟缓的生命力量全都远去了,有的只是看不到头的城市森林。他想象着老家围着院子的篱笆被雨淋湿后,已经变成生长木耳的摇篮,而泥土里的种子吸饱雨水,雄赳赳地撑破地面,长出顽皮的嫩芽了。
他经常跟孩子解释蘑菇是什么,牛羊是什么,秧苗是什么,甚至他还在孙儿面前演示了插秧的姿势:两腿叉开,弯腰低头,左手捏着烂菜叶,右手模拟插苗的动作。当孩子看着他哈哈大笑时,他心里得到了些许宽慰,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去年春天,他在小区的花坛埋下了一粒豌豆种子。他告诉孩子说会给他们一个惊喜。孩子问惊喜是什么,他却欲言又止。如果说出来,说不定他的计划就失败了,这些淘气的捣蛋鬼,会去寻找埋种子的地方,甚至挖走。绝不能说,他心想,于是故作高深地摇着头。
他每天醒来吃完早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花坛察看。它藏在泥里,兴许冒出了个芽头。它长了一点了。它就要破土了。他这么一天天视察,仿佛国王巡视他的领土。
一天他蹲下察看时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物管已经悄悄靠近。物管一定以为他是个小偷,已经在远处观察他好久了。小区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共财产,换句话说全归承包的物业公司管。爷爷的行为,显然已经引起物管的警惕。确切地说,看不惯已有一段时日了,也许像爷爷这样神神叨叨的乡下人令他生厌。那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瘦小的个儿,每天指挥几个女清洁工,清扫那些惹人怜的落花落叶,清理那些野蛮生长的非种植小草。
当爷爷长久地蹲在花坛边时,他就装模作样地在附近转悠,远远地监视着爷爷的一举一动。爷爷当然也注意到了他,目光相遇时立马闪开,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倒不是说爷爷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对,而是每一次遇到城里人的目光他都如此。
“还需要一阵雨和一点早春的暖阳。”爷爷自言自语,“宝贝们就出来咯。”物管远远地听见他这么说,简直瞪大了眼睛,显然他不明白爷爷在说什么,但他能确定爷爷肯定在干一件不被允许的事,他只需要时日来逮个正着罷了。
一阵雷声滚过夜空,窗外响起滴答的雨声,爷爷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成为整个城市唯一听了整夜风雨演奏会的人。
天才擦亮,他急忙打开门跑到花坛。潮湿的泥土中,果然冒出一个青白色的芽儿。
芽儿在阳光中变成豌豆苗,长出叶子,长出藤蔓。爷爷与物管的矛盾也长出了枝蔓。当爷爷兴高采烈地为豌豆寻找到搭建支架的木条时,清洁工已经把豌豆苗和杂草一起拔掉,扔进垃圾桶里。
于是爷爷只能拿着木条站在小区的过道上,像个打架打输了的人,目光惨淡地看着垃圾车把垃圾拉走。
豌豆苗被清理了,爷爷心头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疤痕。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爷爷时常到公园走走停停。
他坐在长椅上,几个小时都在呆看树叶吐芽。一个小老头来到他身边坐下。小老头裹在灰色的脏兮兮的棉布大衣里,只露出发已斑白的头。开始时他们默不作声,像生闷气般坐着。但久了之后,他们都发出了相似的“哎哟哎哟”的声音,原来是坐久了风湿痛从骨头渗入了感觉神经。爷爷的风湿痛还是干农活落下的,每个季节每个阶段疼的地方、疼的感觉都不一样,有时是蚂蚁咬了膝关节,有时是蚊子叮了颈椎,有时是钉子扎了腰骨……为了减轻疼痛,他们开始互相安慰,讲述自己各个阶段的疗法。
他们每天几乎都是同时到达长椅,然后一直逗留在那儿,带着温柔的回忆谈论他们以前种过的田地,打理过的庄稼。有时他们会分享各自带去的便饭,为了长椅的阳光,真是午饭都不在家吃了。
公园的长椅有啥好的呢,椅脚已被风雨沁润得发黑,而木板则变成了褐色,钉子也已松动了,人坐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长椅边有树啊,有花啊,有草啊,有蚂蚁啊,有说话的人啊。”爷爷说。
“可是也可以叫那个爷爷到咱家来坐着说话的嘛。”孩子嘟囔着嘴说。
爷爷瞅了儿媳妇一眼,讪笑了一下,摸着孩子的头说:“在公园啊,爷爷可以把吃剩的饭菜喂蚂蚁,在家就不能喂蚂蚁咯。”
听说在公园可以喂蚂蚁,孩子高兴地跳起来,嚷着要跟去。可是孩子的作业太多了,作业写着写着就累了,累了就忘记要去公园的事了,爷爷就提着便饭自个出门了。
小老头对爷爷说:“你享福咯,儿子有出息。”爷爷笑着说:“哪里哪里。”嘴上脸上都是高兴和骄傲,甚至虚荣心也满足了,可心里总还觉得缺点什么的,然后他们又说起那些庄稼,那些田地,那些牛羊。
爷爷说,他的最后一圈羊,养得和儿子上大学那年一样肥。儿子上大学那会,家里拿不出学费,那些母羊啊,就不停地产奶,那些公羊啊,就不停地长膘,真是老孙家的恩人啊。那最后一圈羊,也是白白胖胖的,腰儿滚圆,腿儿滚圆,人人都说是老孙家有福气老孙家有好兆头。这不,儿子升职了,有钱了,孙子也上学了。
爷爷说着说着,听到小老头歆羡而又略带心酸的笑声,抬眼一看小老头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仿佛风湿痛正啃噬着他的骨头一般。爷爷问他:“你笑啥?”小老头只顾着笑,只顾着“哎哟哎哟”地叫,并不答他。
第二天爷爷再去长椅上坐,却不见小老头来了,此后也没有再见到他来了。上了年纪的人离开的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村里那些走了的人也一样。爷爷只好自己拄着拐杖到处走走停停了。
鸽子飞翔时,总是绕着尖角的屋顶盘旋,时而落在市政府的顶楼,时而落在某户人家的房顶。它们顺着楼房的曲线,煽动着看不见的空气漩涡,很少光顾那些被防盗网和玻璃罩起来的窗台。但是,当某个贪玩的小孩在空荡荡的马路洒下鸟食时,它们就会扑棱着翅膀落下来,边啄食边发出咕咕的声音。
当鸽群再一次飞过市政府的大楼时,爷爷正在公园的水泥路上,鼻子朝天地看着它们。他看着鸽群时,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更响亮了,好像是在呼唤鸽群,又好像在驱赶它们。他被鸽子飞行的路线吸引住,眼睛死死地跟着它们,直到走出公园,来到公路上,而红灯正亮着。他敲击着拐杖走过马路,整个路中央只有他一个行人,而疾驰的车不断地刹车,不停地摁喇叭。他差一点被一辆红色轿车撞到,不知是他骂了人家不长眼,还是人家骂他不长眼。穿着制服的交警跑过来,在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牵引着他走过马路,而他的目光却仍追寻着天空中的翅膀。
“准是老年痴呆跑出来的!”路人骂着,就连牵着他走路的交警心里可能也在骂。在上班车潮中,一群鸽子和一个老人引起了短暂的拥堵,这可不是小事,因为不知道要造成多少人迟到,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为爷爷而被上司责骂呢。
“鸽子认路,能捎信,也能带我回家。”那一整个秋天,爷爷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这个念头像车轮滚过地面,不断碾压他的神经。“如果我一直跟着它们,说不定第二天就到家了。”爷爷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
鸽群消失在另一栋大楼后边,爷爷看不见它们了,眼中淌下泪来。身边有个穿制服的人始终粘着自己,更让爷爷觉得自己犯了罪,于是他由伤心转变成羞愧和恐惧,眼中淌下更多的泪来。好心的交警慌了神,手忙脚乱之下,最后根据他衣袋塞的纸条所写的电话号码,把爸爸叫了过去。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的爸爸,在交警面前第一次失去了威风,被“教育”了好一阵。
可是爷爷晚上还是梦见了那群鸽子,梦见自己跟着它们穿越高楼,去到郊外,去到乡下,去到种了菊花的院落,停在竹木篱笆上。朦朦胧胧的,远处传来了牲口的颈铃声,狗吠声,牛的哞叫声,羊的咩咩声。然后他醒了,竖起耳朵,仔细地辨认,可是声音没有了。那之后,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把梦讲给孩子听,讲给公园的鸽子听,于是大家都知道他整天做夢了。
深秋,走在路上的行人发现,有一些鸟儿飞着飞着,就坠落在地上,眼睛泛着鱼肚白,嘴角流出的液体发出臭味。紧接着,防疫站发出禽流感的警报。人们忧心忡忡,满腹狐疑。市民们戴着口罩和防毒面具在各种大楼进进出出,眼睛流露出阴郁痛苦的神情。“不能让一只活禽进入城市。”市政府下达了命令,于是菜市场和超市再也看不见活的鸡鸭了。可这并不能消除市民心头的恐惧,因为那些飞过城市上空的鸟儿也会是病毒的携带者,比如那只坠落的飞鸟,比如那些盘旋不去的鸽子。
恐惧在屋顶上蔓延开来。每个人都警惕着,出门都带上遮阳伞,生怕空中有鸽子的粪便落到自己身上。
人们的恐惧转变成愤怒,终于有人对市政府的鸽子提出了制裁意见。市政府的回应是,给鸽子喂了防疫食品。事情平息了,但人们的疑虑没有完全消除,因为如果鸽子已经患病,防疫食品是不起作用的。
果然,有些鸽子开始变得无精打采,甚至懒得煽动翅膀在楼宇间穿梭。有一只鸽子落在公园的小径上,它头顶上有一小撮小黑毛,嘴巴是精致的玛瑙色,一双眼睛闪着惊愕和慌乱。它的羽毛被风轻轻拂动,展现着优美的流线型。爷爷敲击拐杖时,它就在爷爷脚边一跳一跳地走动。
爷爷用拐杖碰了碰它,它咕咕地叫了几声。爷爷往地上洒了几粒干果,它小心而贪婪地啄食起来。不一会儿它就吃完了,爷爷把它捧在怀里,往林荫处走去,然后停在那里,在自己身上东翻西找,摸出几块钱,走到商店给鸽子买了吃食。
爷爷不敢把鸽子带回家,怕媳妇会嫌恶,于是又花了些钱给鸽子买了个笼子,挂在离家很近的隐蔽的树干上,再在笼子周围盖了厚厚的棉布御寒。每天早晨,他偷偷带上鸟食出门,然后偷偷走到树下打开鸟笼,把鸽子放出来。鸽子的腿受伤了,乖乖地待在他的手心里,缩成一团,生怕被路人看见。到了公园,爷爷和鸽子都松了口气,在那里他们就自在了,工作日公园人少,没人会看见他们,也没人会管他们,他们就在那无忧无虑地玩耍了五天。
第五天的傍晚,爷爷蹑手蹑脚地把鸟笼藏到树下时,被物管叫住了。原来早上他提鸟笼时,被小区的王婶看见了,患了一个月流行感冒的王婶,对鸽子十分嫌恶,就打电话给物业。鸽子被物管带走了,包括城市上空的鸽群,也突然消失不见了。
鸽群褪去,寒冬来临。冷风像一枚枚刀片,切入城市的每一个街道每一个角落,在没有暖气的房子的窗缝留下呜呜的声音。行道树最后的一片叶子也落光了,楼宇上的天空是惨淡的灰白。爷爷坐在屋子里,看着呼吸时从鼻子和嘴巴升起来的一团团雾气,表情十分专注,眼睛都不眨一下。
随着寒冷深入,爷爷病了,面颊发热,两眼放光,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股发亮的温情。“老人需要到户外走动,呼吸新鲜空气。”被爸爸请来的医生说,“要到视野开阔天气暖和空气新鲜的地方才好。”医生拨开爷爷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耳朵和嘴巴,然后把听诊器按在脊背上和肚皮上,我听见爷爷的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回老家吧。”爷爷说。
“不成,老家没人照顾,再说孩子们也舍不得。”爸爸说。
“那就去大蜀山吧。”妈妈说。孩子们都表示赞成。爷爷直愣愣地看着大家,见孩子们高兴,也就点头同意了。
为了去大蜀山,我们挤了一个小时的地铁,站了半个小时的公交。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走出来时,爷爷已不再喘气,事实上他已经吓傻了。
暖冬,薄薄的阳光化掉了夜里结的冰,爷爷张着嘴巴到处张望,有点不知所措。孩子说:“爷爷你赶紧呼吸啊。”于是爷爷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副拼命呼吸的样子,孩子看着就放心了,大人看着也放心了。很快,妈妈带着孩子走到了前面,已经走远了。
孩子注意到有一条石阶通到山上,就拉着妈妈往那里去。落在后面的爷爷走得很慢,他感到胸口的拥堵正在褪去,而太阳穴的张突却已袭来。他越往山上爬,就有更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衰老皮肤的霉气也褪去了,深夜的阵阵咳嗽也褪去了。“这山,有点凤凰山的样子哩。”他感叹。爬到半山腰,孩子在山顶上朝着他大喊:“爷爷你快呼吸啊。”他听到了,大声回应着“哎”,然后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爷爷爬到山顶的时候,孩子已经在上面玩了很久了。他抱歉地坐在一旁,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以前他能背着一大捆的柴火上山下山呢。
从他坐的位置,可以看见山底下的整座城市。无数的楼房生长成一片森林,无数的道路交织成一张蜘蛛网,无数的车子像盒子一样附着在地上。他开始伤心起来,我看见他背过脸去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我看见了城市的一小块肿瘤,他也看见城市森林中的一小块阴暗,凝滞而污浊的斑点,那是垃圾处理厂、污水处理厂,以及工厂缭绕烟囱的阵阵黑烟。
“爷爷你快呼吸啊。”孩子又喊了起来。爷爷回过神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嘿嘿地笑了两声,大张着嘴巴做出要吞下一大口空气的样子。
孩子在山上欢快地飞奔,不断地喊:“爷爷你快呼吸啊!”越喊越欢快,最后连跟在孩子后面的爸爸妈妈,也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孩子跑累了,就拿着爷爷的拐杖指着那山下逐渐亮起来的城市灯火,沿着一排排的街灯摆弄着拐杖,仿佛切豆腐一般。爷爷跟着拐杖移动的眼神,一愣一愣的,留下了一个个飘忽不定的省略号。
爬完山回到家的爷爷病没有马上好转,咳嗽反而加重了。呼吸新鲜空气有没有用,谁知道呢?
爷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再出门了,也不让孙子和媳妇进到屋里去。饭做好了,爷爷只让媳妇端到屋门口,放在门边的椅子上。儿子不放心,要进到屋里看他,他就让儿子戴上口罩了才给进去。
深夜,闭着门的屋子不断传出咳嗽声……
在幽暗的屋子里,爷爷又整日整夜地梦见鸽群了,它们煽动着闪亮的翅膀,飞过城市高楼的尖顶,飞到乡下,飞到菊花的院落,飞到老伴种豌豆的竹木篱笆边。他在梦里笑啊,唤着那条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黄狗,黄狗乖巧地摇着尾巴跑在他前头,走走停停的,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走不快等着他哩。
他们沿着篱笆的小路走啊走啊,田野朦朦胧胧的,太阳还没冒出山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