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莉 张燕
我出生在贵州省黔东南州麻江县一个叫六堡村的寨子,是畲族聚居区。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我爷爷识一点字,他在旧社会是寨子里的鬼师。最初,他想让我继承他的本领。后来,他觉得我上学成绩还可以,就一直支持我上学。
1981年,读完小学后,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里的初中。当时,农村学生考进县城中学的很少。我在麻江中学读初中,最想初中毕业后考师范,因为那是最好的出路。但是,上初中后学习遇到困难,同学们说汉语,我经常反应不过来,因此学习成绩不理想,没能考上师范,不得已上了高中。
后来家里发生了些变故,我没有考上大学,就去凯里(贵州省黔东南州府)打工。冬天农闲时,村里要办扫盲班,村支书就让我回来带扫盲班。我觉得自己教得还可以,那个班一共有42个学员,经过了3个月的学习,脱盲了40个。通过这件事,大家都挺认可我。1988年,支书请我到村里做代课教师。
因为贫困,我们那里很多家长不愿意让女孩上学。当时我们做过一个调查,女童入学率只有23%左右,而且不少女孩是陪着弟弟一起来上学的,等弟弟对学校环境熟悉了,家长就不让女孩继续上学了。很多女孩十七八岁就出嫁了,家长看不到女孩上学的好处,觉得女孩是给别人家养的,上学也没有用。
县政府很重视女童教育问题。1989年,县政府决定在我們村办一所女子学校吸引女孩入学,当时叫女子班(后改为麻江县杏山镇六堡畲族女子学校)。村支书也很重视,主动把村委的房子拿来做校舍,村委就在田间地头“绿色”办公。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木房子,大概有120平方米。就这样办起了女子班。
县教育局想为这所女子学校培养稳定的师资,就想到了我,让我去县里的职业中学师资班学习。两年后,也就是1992年,我正式去女子学校任教。女子学校一共有五个老师,除校长外都是代课老师。
学生来学校以后,担心因为读书影响了其他技艺,最后不会唱歌、不会做针线、不会跳舞。西南少数民族特别重视女孩子的各方面技艺,女孩子要会刺绣、会做衣服,如果不会,就会被认为没有这方面的手艺,生活能力不行,而这会影响女孩子的终身大事。考虑到这些,我们就请村里手艺最好的老人来学校,每周开一堂或两堂课,专门教女孩子刺绣和跳舞。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就是“民族文化进课堂”,只是为了吸引女孩来学校上学。
教第一届学生,我们只用了4年就完成了6年的教学任务。因为女孩们年龄普遍比较大,有的甚至和我同龄,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抓紧时间。1997年,我转正成为公办教师。当年麻江县只转了三个,叫破格录用。
1997年,县妇联的“春蕾计划”项目介绍我们和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以下简称“滋根”)合作。九年里,学校共有251名女生得到了滋根的资助,每人一学期80元,实现了免费上学。接受资助的学生中,有13人考上大学。这些学生成了我们这个地方的第一批大学生,她们毕业后多数当了老师。
2003年,在滋根的支持下,我们办了一个扫盲提高班。扫盲班在农闲时上课,教农民识字和算数,还有农业知识。一年之后,学员通过考核拿到脱盲证。但是脱盲之后怎么办?我就办了个“一包种子工程”,每个学员除了拿到脱盲证书之外,还得到一包种子,喜欢辣椒的就给辣椒种子,喜欢黄瓜的就给黄瓜种子,还给他们提供一些技术指导,很多学员要了黄瓜种子。结果那一年,黄瓜大丰收,但是卖不出去。正好,我刚在县城买了房子。大家就把黄瓜堆到我家里,堆得满满的。当时看着那一屋的黄瓜,我就想,农村教育真难啊,帮助大家丰收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2004年,我们建了一支文艺队,大家唱唱跳跳很高兴,还把我们畲族的粑槽舞推到了高潮。2006年,黔东南州建州50年庆典活动中,我们学校的学生和村里的妇女,一共50人,到开幕式上表演。2008年,我们把粑槽舞申请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1年,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在贵阳召开,开幕式演出中也有我们的粑槽舞。
后来,村里许多男人外出打工,妇女留在村里带小孩、照顾家庭。我组织几个参加过扫盲班的妇女,在县里成立“阳光保洁服务中心”,还帮她们策划、申请小额信贷、找妇联和电视台做宣传。村里的妇女通过这家公司,在县里的银行、邮局、汽车站等地方找到工作,打扫卫生,一个月可以有1500多元的收入。后来,妇女们又成立了一个刺绣服饰公司,我帮她们取了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名字—畲乡情韵,制作出售具有民族特色的衣服。
当校长以来,我一直非常重视女童教育,除了促进女童入学、帮助她们提高成绩、引导民族文化进课堂之外,还采取了其他措施。
一是聘请女生辅导员,请我们的毕业生回来给女童讲解卫生健康方面的知识。毕竟我是一名男老师,有很多知识不方便直接讲。于是我就找一些卫生保健方面的资料给毕业的学生,让她们作为大姐姐跟学生讲。虽然她们的知识、理论水平也有限,但是也弥补了女童健康教育的缺失,而且同龄女孩之间也更便于交流。
二是注重培养女童的自信心。女童,特别是少数民族的女童,培养她们的自信心特别重要。她们家里穷,也没有什么出路,特别容易产生自卑感。我就想方设法培养学生的自信心。我们学校是麻江县第一所开设英语课的农村学校。我们有一个很不错的老师,英语口语非常好。一次“四月八”民族集会,我带着学生们表演粑槽舞,有一群外国朋友围着看,这位老师和他们聊天,老外们很惊讶,怎么这么偏远的学校也有能讲英语的老师。通过这件事,我决定让这位老师在学校开英语课。我发现,这真的可以培养学生的自信心。我们的学生可能语文数学成绩不太好,但是英语成绩比其他学校的学生好。大家就有了印象,六堡的学生英语好。这对这些女孩来说是很大的鼓励。这样,学生就不容易辍学了。
遗憾的是,2012年,我们这所有着23年历史的女校被合并到中心校。
合并到中心校之后,我分管住校生,也就是留守儿童的工作。除了开展乡土文化进校园、传承民族文化之外,我还做了关爱留守儿童心理的工作。我鼓励支持我们的老师,尤其是女老师,去考心理咨询证,让她们出去参加培训,回来后做学生咨询辅导工作,让我们的学生得到一点心理的安慰。现在我们学生分宿舍也充分照顾到孩子们的实际情况,按照孩子们的来源地,同一个寨子的孩子住在一个宿舍。
虽然,我只是一名小学老师,只有高中文化,但是我觉得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传承我们的民族文化。我们畲族是一个非常小的民族,也就4万人。畲族文化正在不斷流失,我有责任记录保护它。下午四点半学校一放学,我就在村里转,经常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跑,访问老人、拍照片,记录老人的故事、畲族的文化。如果不记录下来,老人去世以后,这些文化与传统就真的流失了。多年来记录下来的材料,能反映很多变化。
2004年,学校有了电脑,我就把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出来,出了一本书。因为当时没有多少人研究贵州的畲族,书一出版,被誉为填补了贵州畲族文化研究的空白。
我喜欢研究学习,比如,美丽乡村怎么搞、畲族的医药怎么传承。我也在杂志上发表了一些文章。虽然,我是一个“土专家”,但是也和一些专门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畲族文化的专家学者联系,还曾受邀前往厦门大学参加论坛,就东南沿海畲族与贵州畲族的异同进行探讨与分享。
虽然在小学搞研究的人比较少,但我就喜欢搞研究。我的论文发表了,我的书出版了,还被选为乡村名师。最近,我正在筹备自己的名师工作室,打算结合我的学科,研究小学教育和畲族文化。我觉得一个人活着一辈子,得有些研究,我愿意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童教育在中国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促进了义务教育目标的实现,这是值得骄傲的中国经验。这份成绩不仅得益于国家政策的推动、国际机构和公益组织的努力,更离不开基层教育工作者的默默付出。对赵华甫老师的访谈,正是从个人叙事的角度,记录了这段历史。尤其可贵的是,在新的时代,赵老师能够将对性别的关注延伸到支持妇女就业,将性别发展融入到社区和当地经济发展中。
在关注女童教育的同时,赵老师在乡土文化传承方面也做出了很多努力,潜心研究畲族音乐、服饰、医药等文化领域,成为了有影响力的畲族文化研究者。赵老师将民族文化研究和教育活动有机融合并发展出一定的厚度,使乡土文化成为一种可以实践、可以传承的教育活动。
女童教育践行者和乡土文化传承人,赵老师身上的这两个符号,是清晰而鲜活的。对赵老师的访谈,让我感慨,教育实践领域一定有更多像赵老师这样的个案,需要我们走进他们的生活世界,倾听他们的生命故事,记录他们的实践历程。
(作者系:1.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民族教育与多元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2. 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项目官员)
责任编辑: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