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a,以费人君禄位也。 ……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陈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b,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c,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d,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
省e,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f,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g,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h,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锄之i,刈获之j,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墢土k,耕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颜氏家训》)
a 左琴右书:古人常以古琴、书籍自娱,以示清高逍遥。
b 优借:优待、倚靠。
c 擢:提拔。 令仆:尚书令与仆射。《晋书·职官志》:“尚书令,秩千石。……受拜则策命之,以在端右故也。……仆射,服秩印绶与令同。” 尚书郎:《晋书·职官志》:“(尚书)郎主作文书起草。” 中书舍人:《晋书·职官志》:“中书舍人,案晋初初置舍人、通事各一人,江左合舍人、通事,谓之通事舍人,掌呈奏案章。”
d 捶楚:鞭打捶击。
e 令史、主书、监帅、签省:皆下级官员名称。
f 褒衣博带:宽大的衣服,宽阔的衣带。
g 果下马:一种高三尺、可从果树下穿行的小马。
h 歕(pēn):以鼻喷气。 陆梁:跳跃貌。
i 茠锄(hāo chú):薅草锄地。
j 刈获:收割,收获。
k 墢(bá):耕地时一耦翻起的土。
士人君子处世,贵在能有益于事物,不能只空谈阔论,琴书自娱,白白耗费君主赐给他们的俸禄官位。……
我看到世上的文学之士,品评古今,易若指掌,等到真正实践时,却大多无法胜任。安居于太平之世,不知有丧乱的祸患;身在朝廷之上,不知有战争的危急;享受薪俸禄位,不知有耕作的艰辛;凌驾于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的勤苦。因此他们很难应付时世,处理政务。晋朝南渡之后,优待、倚靠士族,因此江南士族中有才干的,就擢升至尚书令、仆射以下,尚书郎、中书舍人以上的官位,执掌机要。其余那些只懂文义的士人,多数迂腐妄诞,轻佻浮华,没有处理日常事务的经验,偶有小错,又不忍加以惩戒,因此把他们放在清高之位,掩盖他们的短处。至于尚书管辖的令史、主书、监帅和诸王管辖的签帅、省事等下级官员,都通晓并熟悉吏员的职责,能根据需要完成任务,即使有小人情态,也可以鞭打杖责,整肃督促,因此大多被委任,这是使用他们的长处。人们往往不能自我衡量,全都抱怨梁武帝父子喜欢小人而疏远士大夫,这就像眼睛不能看到眼睫毛一样了。
梁朝的士大夫,都崇尚穿着宽大的衣服,系上宽阔的腰带,戴上阔大的帽子,穿上高齿的木屐,出门乘车代步,进门佣人扶持,城内城外,没有骑乘马匹的士大夫。宣城王萧大器优宠周弘正,送他一匹果下马,周弘正经常骑乘,朝廷上下都认为他放纵旷达,不拘礼俗。以致如果是尚书郎骑马,就会遭到弹劾。到侯景之乱时,士大夫们一个个皮肤细嫩,筋骨脆弱,不能承受步行之苦,体质羸弱,气息不足,无法忍受寒冷酷热。他们在变乱中白白死去,往往都是这个原因。建康令王复温文尔雅,从未骑过马,看到马嘶鸣、喷气、跳跃,便惊慌害怕,还对人说道:“这是老虎,为什么叫马呢?”当时的风气竟颓废至此。
古人想要了解农事耕作的艰辛,为的是珍视粮食、重视农业这一根本。食物是百姓之天,百姓没有食物便无法生存,三天不吃饭,父子之间都没有力气互相问候。耕地播种,薅草锄地,收割获取,载运堆积,击打脱粒,簸弄扬场,要经过多少工序,才能让粮食入仓啊,怎么能够轻视农业这一根本而重视经商这一末业呢?江南朝廷士人,随着晋朝复兴,南渡长江,旅居他乡,到如今已有八九代了,没有人再从事农业生产,而完全依靠俸禄供养。即使有田产,他们也是任意交给仆役耕种,从未亲眼见过挖一块泥土,插一次秧苗;不知何时播種,何时收获,又怎么能懂得其他事务呢?因此,他们做官无法处理政务,治家无法经营产业,这都是养尊处优、闲散无事的危害。
《颜氏家训》是一部颇具特色的著作,“古今家训,以此为祖”,流传颇为广泛,影响也很大。家训承载着一个家族的文化血脉、为人处事的原则和待人接物的经验,塑造着家族成员的道德操守、性格能力、理想追求等方方面面。当然,家训也是特定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的产物,其中既有值得传承弘扬的精神,也存在局限乃至缺陷,因此,今天的我们需要加以分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颜氏家训·涉务篇》的主旨在于劝诫士人要摒弃浮华,关心实务,它通过对江南士族衰颓之风的描述,揭示了许多深刻的道理:
其一,有益于物,不尚空谈。江南士人高谈阔论时兴高采烈,琴书相随,自命清高,但一涉实务,便如坠云雾,束手无策。治国理政关涉国家命运,尤其需要务实之才,而非空谈之人,空谈之人尸位素餐,误国误民,只有务实之才才会应对有度,济办时须,解决实
际问题。
其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江南士人享受朝廷俸禄,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不识兵戈之惨烈,不明国家之忧患,闭目塞听,享乐放纵,最终“体羸气弱,不耐寒暑”,怯懦萎靡,毫无气概,在国家变乱中无法自保,死于道旁。生活的安逸、欲望的放纵、眼光的封闭,必然带来精神的萎靡、斗志的削弱、理想的丧失,这个教训是极为惨痛深刻的。
其三,应世经务,贵谷务本。很多江南士人之所以成为无益于社会的“寄生虫”,其根源在于他们对于社会事务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和接触。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农业为本,民以食为天,对社会的了解,要从吃饭穿衣这些最为细微却人人不可缺少的地方开始,因此颜之推特别提出要从贵谷务本出发,让士人了解稼穑之艰难,进而了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不至于沦为“优闲”无用之
人。(易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