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刚
在“开元盛世”这样一幅欣欣向荣的图景背后,究竟潜藏着何种危机呢?为什么会有这种危机呢?有道是,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走向盛世的道理都是一样的,盛衰转化的隐忧各有各的不同。就唐玄宗时代的情况来看,主要是制度创新不足引起的失序问题,具体地讲,就是土地兼并之后引发的“逃户”问题、兵役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由此引发的内外军事失衡问题,更直接酿成了大祸。
所谓“逃户”问题,是指唐朝自武则天时代以来出现的大量农民离开原住地,到新的地区去谋生。他们脱离了原来的户籍所在地,又不在新居住地落籍,从而造成人口迁徙的失控状态。
唐朝政府实行严格的户口政策,规定户口不能随便在异地间移动。实行这个政策的目的主要是便于管理和征发赋役。但是,唐朝社会经济的发展,却在挑战这个刻板的户籍制度。为什么这么说呢?唐朝建国初期,贞观年间全国户口只有三百多万户,到了玄宗开元年间,账面数字就有七百多万户,天宝末年更达到了将近九百万户,也就是说较贞观年间翻了两倍,若按照实际人口一千三四百万户来计算,增长幅度就更大了,怎么可能再按照老办法去管理呢?另一方面,许多农民离开土地贫瘠的故乡,到了新的地区开垦了新的土地,并定居下来,建立了新的家园。朝廷若不承认这些“新移民”,政府就无法从他们身上获得税收;若用强制的办法,把他们赶回到老家去,不仅无法完全做到,而且会引起阶级矛盾和社会动荡。于是,唐玄宗采用了宇文融的建议——“括户”,开始整顿流动人口。
开元九年(721)正月二十八日,监察御史宇文融奉命到地方上清查户口,他前后共物色了二十九个判官(相当于各稽查分队负责人),负责检查“籍外剩田”以及色役伪滥的情况。以后又多次出使,仅开元十二年六月这一次就检括到客户八十万户(一谓百万户),相当于当时全国官方统计户口七百七万户的11%-14%,检括出的隐漏不报的土地亦大体与此相当。所有被检括出的逃户享受免征六年租税的优惠待遇,仅每年纳钱一千五百文。这个税额相对比较轻,受到老百姓的欢迎,玄宗自己也说“老幼欣跃,惟令是从,多流泪以感朕心,咸吐诚以荷王命”a。王夫之对此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是利国利民之举b。
但是,这个做法其实也有问题,那就是新检括出的土地和人口,政府还是按照均田制的办法来进行管理。开元二十五年(737),唐玄宗甚至颁布了最详尽的均田法令,严格限制地产的转移。但是,“虽有此制,开元之季,天宝以来,法令弛宽,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满足于形式上的完备,罔顾现实中的社会变迁,不能在制度的创新中向前迈进,这是唐玄宗的悲剧。虽然开元盛世表面上很光鲜亮丽,但危机却潜伏了下来。
此外,人口管理政策的变动,势必也要对兵役制度产生重要影响,要求其做出相应的调整。唐朝自太宗以来,实行府兵制度。这是一种建立在耕战相兼、兵农合一基础上的兵役制度。当农民稳定地占有一块耕地,当大规模统一战争结束后不需要长年征战时,实行府兵制度有很大的优越性,不仅国家节省了大量的养兵费用,农民免除了长年征战之苦,而且解决了军阀拥兵自重的问题。可是,当商品经济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和迁徙以及地产的频繁转移,使老百姓无法固守丘园的时候,以及当边疆战争频仍需要长期镇守的武装力量的时候,这个制度就不合时宜了。
改变首先从中央卫戍部队开始。开元十二年(724),张说建议招募长从宿卫的兵士,叫做彍骑。开元二十五年,边军体制也进行了改革,配置了长征健儿名额,号召凡兵士家属随军者,可就近分配土地屋宅,以使其安心在边疆服役。这一规定最适合那些不习惯于农业生产的游牧民族,包括大量来自中亚地区的粟特等胡人。于是,天宝年间,在沿边设置的八大军区(节度使)中,驻屯了四十九万军队,其中多数统帅由胡族首领担任。尤其是安禄山身兼范阳、河东、卢龙(今河北、山西、北京、天津及河南、山东的部分地区)三镇的节度使,拥兵二十万,成为唐朝立国以来最有势力的军将。大家想想看,常年卫戍京师的军队只有八万人,而边疆统帅手中的军队却有四十九万,是朝廷直接掌控军队的六倍。在帝国体制之下,均势的失衡,外重内轻局面的出现,是影响国家安全的致命隐患。
苏东坡《晁错论》说:“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面对上面所说的危机,本当通过制度上的创新来加以解决,不幸的是,唐玄宗陶醉于盛世之中,毫无忧患意识。有关这个问题,我想从唐玄宗本人在五十岁前后所经历的一场心理危机谈谈自己的看法。
开元十三年(725)十月,四十一岁的唐玄宗东封泰山,古代帝王的封禅之礼,表示大功告成之意。此时的玄宗,渐渐迷信道家的长生不老之术,生活日益奢侈。“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开元二十二年正月,玄宗的五弟薛王李业去世,此前,玄宗的二哥、四弟已相继去世,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的去世,不仅使玄宗失去了饮酒、击球、唱歌的伙伴,更让他的心里蒙上了人生无常的阴影。薛王的丧礼刚过,五十岁的玄宗就派人到恒山礼请著名道士张果到洛阳宫中,访以长生不死之术,并封他为“通玄先生”。同样受到优待的道士还有罗功远等人。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玄宗的爱妃武惠妃(698—737)突然去世,这进一步给玄宗以沉重打击。武惠妃自十五岁入宫始,服侍天子二十五年,宠冠后宫,至四十岁去世时,皇上始终眷顾不衰。是什么原因使五十三岁的玄宗皇帝如此迷恋一位中年妇女,以致于在她死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后宫数千美女,无一当意者呢?难道是后宫佳丽都不如步入中年的武惠妃美丽吗?显然不是。我推测,这与之前不久玄宗的三个儿子的死亡有关。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在李林甫外推、武惠妃內助之下,玄宗毅然废太子瑛为庶人,并将其与受牵连的鄂王、光王一同赐死。按道理,接下来就要立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李瑁为太子了。武惠妃的病死,使这个计划成为不可能。这等于是杀了儿子又折了妃子,玄宗所受的打击可以想见。史称玄宗“自念春秋浸高,三子同日诛死,继嗣未定,常忽忽不乐,寝膳为之减”a,可为明证。可见,玄宗感到后宫无当意者,并不是没有美女,而是因为措置失宜,“赔了夫人又折兵”,玄宗心理失衡,乃至出现精神恍惚的心理疾患。
正是在玄宗心灵空虚的情况下,杨玉环来到了玄宗的身边。杨玉环本来是寿王李瑁的儿媳妇。玄宗是如何看上杨玉环的呢?史书上的记载闪烁其词,或谓高力士所推荐。我认为可能性很小,高力士即使与玄宗的关系再好,也没有胆量公然向皇帝推荐其儿媳妇入宫。只有玄宗自己看上了儿媳妇,才敢暗使诸如高力士之流出面作出安排。史书记载正式颁诏度玉环为道士,是在开元二十八年(740)正月,那么两人开始接触当在开元二十六、七年的时候,距武惠妃死不过半年到一年光景。
终于,情欲战胜了理智,唐玄宗把儿媳妇接进了宫中,不久封为贵妃,在宫中位比皇后。朝廷专门为贵妃服务的织绣之工达七百人。贵妃欲得荔枝,皇帝便命岭南用快马传送,至长安后,色味不变。华清池专门为贵妃建造了新的温汤,玄宗年年携贵妃到这里来度过浪漫的时光,甚至干脆在温泉附近办公,于是华清池周围建造了许多的“办公楼”。贵妃受宠,鸡犬升天,杨家兄弟姐妹皆门列棨戟,朱紫盈庭,以致于民间出现了“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慨叹。
玄宗宠信杨贵妃,除了贵妃的天生丽质、善解人意之外,还与他们有着共同的音乐爱好密切相关。早在开元二年(713)唐玄宗刚即位不久,就特地设置了专门教习俗乐的左右教坊,相当于皇家戏曲学院,当即有大臣劝谏他放弃对音乐的热诚,“上虽不能用,咸嘉赏之”a。说明玄宗此时尚清楚玩物丧志的道理,尚能克制自己对乐舞的痴迷。能歌善舞的杨贵妃入宫之后,极大地触发了玄宗的音乐热情。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音乐歌舞上的合作,最为人艳称的是《霓裳羽衣曲》的编排。该曲本来是印度传来的婆罗门曲,玄宗把它改编为大型歌舞剧,经过杨贵妃的导演排练,被搬上了舞台,可以说是珠联璧合。柏拉图说:“理想的统治者应该是高度理智的哲人,而不是浪漫的诗人。因为后者的作用会激励、培育和加强心灵的低贱部分,就像在城邦中把政治权力交给坏人,让他去危害好人一样。”a玄宗虽然不是浪漫的诗人,却是一个特别钟情于戏曲和音乐的皇帝。玄宗完全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把个人兴趣置于政事之上,沉湎于音乐歌舞的世界:“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假如对比一下此前玄宗在接受姚崇入朝为相时约定的十件事(详见上期),我们就可以发现,唐玄宗完全忘记了他当初的承诺,昔日所革除的弊政,如今借尸还魂,而且变本加厉。
玄宗的曾祖父唐太宗在与大臣魏徵讨论创业与守成问题时,有如下一段对话: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徵对曰:“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徵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言事者惟令兢惧,日陵月替,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贞观政要·君道》)
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太宗认识到“任贤能、受谏诤”是治理好天下的前提;第二,魏徵特别强调,帝王们在忧危之时,固然可以“任贤受谏”,但是,很少能居安思危。“安而能惧,岂不为难?”这是公元641年的对话,不幸的是,一百年之后,唐太宗担心的问题,在自己的曾孙李隆基身上得到了验证。唐玄宗不仅不能居安思危,而且在用人和纳谏上,犯了严重的错误。
先说用人。主要是选拔什么样的大臣主持重要事务。五十岁以后,玄宗对那些给自己找麻烦的骨鲠之臣越来越不耐烦。开元二十四年(736)之后,他最信任的宰相就是李林甫。李林甫是如何被提拔的呢?史书记载说:“林甫面柔而有狡计,能伺候人主意,故骤历清列,为时委任。而中官妃家,皆厚结托,伺上动静,皆预知之,故出言进奏,动必称旨。”a从史家“伺候人主意”“伺上动静”“动必称旨”的措辞来看,李林甫窜红的秘诀就是运用一切手段,挖空心思地讨玄宗皇帝的欢心。而玄宗杜绝逆耳之言,恣意行乐,正需要这样的宰相。
李林甫其实是个不学无术之人。《诗经·唐风》有《杕(dì)杜》篇。《诗经》作为“五经”之一,本是官员的必讀之书,可是,作为宰相的李林甫却不认识“杕”字,他指着这个字问别人道:“此云杖杜,何也?”他又祝贺人家生子为“弄麞之喜”(实为弄璋之喜),他提拔的大臣还把“伏腊”读作“伏猎”。这样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却因为极力讨好玄宗而获得重用。
李林甫之后,执掌权柄的是杨国忠,杨国忠是杨贵妃的堂兄,依靠裙带关系而被重用。如果说李林甫以奸宄乱国,那么杨国忠则是以昏庸乱政,史书上说他“强辩而轻躁”,他自己则说:“吾本寒家,一旦缘椒房至此,未知税驾之所,然念终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极乐耳!”b这个时候,唐朝在西南地区频频有战事,身兼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一手遮天,前方战败,反以打胜仗的消息向皇帝报告。
再说纳谏问题。“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c,鼓励进谏,其实就是鼓励不同意见的表达与上达,防止决策失误。而李林甫当朝,却是“谏争路绝”a。李林甫对朝官们说,你看这些仪仗队里的马匹,只要不说话,就能享受三品的食料,受到很好的待遇;只要它嘶鸣一声,马上被拉下去,再想吃三品的食料就不可能了。言下之意是让大臣们闭嘴。
杨国忠秉政后,唐玄宗干脆听不到外面的真实消息,云南前线打了败仗,却被说成是胜仗。唐玄宗闭目塞听,“以为天下无复可忧”:
上尝谓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力士对曰:“臣闻云南数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得谓无忧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胡三省于此评论说:“高力士之言,明皇岂无所动于其心哉!祸机将发,直付之无可奈何,侥幸其身之不及见而已。”b这真是诛心之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面对风雨飘摇的形势,也曾一意孤行地说过类似的话:“我这辈子已经够了,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专制帝王们这种自私的侥幸心理真是国家民族的灾难。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举兵向阙,“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禄山造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制度上的漏洞,使其有了拥兵自重的可乘之机;与杨国忠的不睦,使其失去了安全感;特别是杨国忠居然采取各种手段,促使安禄山造反,以向玄宗证明自己有先见之明;甚至还有说安禄山是垂涎于杨贵妃的美貌而举兵的,这当然属于小说家之言。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唐玄宗用人不淑,进取之志衰,谏诤之路绝,对于社会情势的变化穷于应付,而了无创新,都是促使变乱爆发的直接或间接
因素。
唐朝中原内地,已经几十年不闻战鼓之声了。在叛军的进攻下,仓促组建的唐朝官军节节败退,很快潼关失守,玄宗被迫逃离长安,到成都避难。车驾途经马嵬坡,杨国忠被哗变的兵士所杀,玄宗被迫令杨贵妃自缢。玄宗到四川不久便被迫宣布退位,因为皇太子已经在将士的拥戴下于灵武即位。八年之后,虽然战乱终于结束,但昔日大唐盛世的辉煌却一去不复返了。
伏尔泰说:“国家的繁荣昌盛仅仅系于一个人的性格,这就是君主国的命运。”a唐玄宗以及大唐帝国由盛而衰的道路,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