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儒家思想看辛弃疾词中的矛盾色彩及其成因

2018-03-27 11:59许玮杰
文教资料 2017年32期
关键词:儒家思想矛盾

许玮杰

摘 要: 辛弃疾的词中,常有矛盾的色彩,这种矛盾色彩主要体现在两处,一是被罢官闲居在家时常有的因英雄无用或自嘲或愤懑之感与被启用之后的归隐之念,二则为沉醉田园风光的心境和他建功立业的志向之间的矛盾。从儒家思想的角度来考察成因,其归隐田园之志出于“无道则隐”的归隐思想,其心系天下的不懈之志来自于“义命分立”的观念。

关键词: 辛弃疾词 矛盾 儒家思想

辛弃疾是我国南宋时期的著名词人,不同于一般词人的是,他二十二岁时即揭竿而起,组织起两千多人的起义军,并加入了耿京部下,为掌书记;随后奉表南归,面见宋高宗,回程途中得知耿京被叛将张安国所杀,便率五十骑于万军丛中生擒张安国,献俘建康。这段时光可能是辛弃疾人生中最为慷慨激昂,豪气纵横的一刻,它永远地铭记于词人的心中,以致几十年后再回忆,都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而随后等待着辛弃疾的,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挥师北上,克复中原,而是漫长的宦游生涯及被劾罢官后的居家赋闲。偏安一隅,沈醉于江南风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朝廷和浑浊的官场,并不能容下辛弃疾这样一位“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豪杰之士,辛弃疾至死都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只能深埋起自己的才能,于饮酒作词中对抗着沉闷的现实。作为一名受儒家教育成长的士人,辛弃疾无疑深受儒学的影响。心系天下安危,以天下为己任,始终是辛弃疾的自我期许,但是就辛弃疾的词作来看,辛弃疾始终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之中。有的学者将这种矛盾状态归结于现实的强大压力与于老庄思想之中求得短暂的解脱,但是,从儒学的内在理路来看,辛弃疾的矛盾心态亦可以求得解释。

一、稼轩词的矛盾色彩

稼轩词中的矛盾,简单来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官时的思归倾向和罢官归去后的愤懑不平之间的矛盾,另一类则是沉醉于山水田园之乐和他的建功立业的人生抱负之间的矛盾。下面分别从这两方面进行分析。

(一)思归和见弃之悲

这种任官时厌倦官场,渴望像一名隐士一样摆脱尘俗的纠缠,回归到他所热爱的自然万物之中归隐之志,和他闲居时又对这種罢官闲居,有才而不能得用的现状感到悲愤的矛盾,可以说贯穿了辛弃疾的整个人生。下面将辛弃疾在各个时期能反映出这种心境的词按时间列为表格,由此颇能体味出这样一种矛盾。

从表中可看出,辛弃疾的这种矛盾思绪,并不是萌生于一时随即就消散不见,而是贯穿了他南归后的漫长生涯。当他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时,距其南归已十有二年,十二年中,没有他希望中的金戈铁马,恢复中原,有的只是漫漫的游宦之旅,这个出身齐鲁的江南游子,面对的是“无人会,登临意”的孤寂局面,没有人去在意他的志向如何,他也没有找到能够共谈天下大事的同类英豪,有的只是沉醉在江南温柔乡里的高官显贵。不过,“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此刻的他仍然是他所设想中的英雄,他的忧叹也只是一个英雄的忧叹:可惜流年,时不我待!

而在淳熙八年所做的《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中,他的英雄形象已经模糊了,虽然最终“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不过词中对归隐生活的生动设想,还是颇能看出辛弃疾此时的归隐意向。而当他真正地被罢官,闲居上饶带湖居所直至再次被启用的这十年间,虽有寄意于山水,享受田园归隐生活的作品,但仍有诸多表达对被迫闲居带湖的愤懑之作,“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应该是他心境的真实写照。然而当他再度出仕闽中,则又有许多盼归之作,归去之后,而又不满愤懑,直至三度出仕与三度罢官归家,词作中所表达的情绪也依然如是。

(二)田园之乐和内心抱负

在罢官闲居期间,辛弃疾也作了大量的田园词,其中很多都反映了他对于田园生活的真挚的热爱,比如这首《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寥寥几笔,便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乡间清新自然的田园风光,和在这种自然而然的环境之下的人的自由的舒展,而稼轩本人,也好像卸下了身上的重担,深深的沉醉在了这种自然而美好的田园风光之中,这一刻,分裂的神州,沦丧的故土,好像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一切宏大而沉重的事物都在这清新自然的田园风光之中消解了。但是,这是真正的稼轩吗?从下面的两首词中,我们可以一窥稼轩更为复杂而矛盾的心境。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惊窥沙影动。应有鱼虾入梦。

一川淡月疏星。浣沙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此二首词应为相近之时所作,而反应的心境则大不相同了。第一首和村居一样,写的是对于田园自然风光的热爱,虽然全为写景,但是作者对白鹭梦境的有趣联想,对浣纱人和稚子行为的细致描写,却无不能让人感受到作者对自然,对田园生活的深深的情感。而第二首词,可以说在情感上和前两首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在饥鼠绕床,蝙蝠起舞,冷风凄雨于破纸窗中涌来的凄凉环境下,稼轩所考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眼前万里江山”,是天下,是华夏神州的存亡,是他历经风霜,华发苍颜,却依然要为之坚守、为止奋斗的东西。

二、从《论语》看稼轩词的矛盾色彩

对于辛弃疾在词中的这种矛盾,大概可以从《论语》中孔子的无道则隐和义命分立观念来看待。

(一)无道则隐的归隐观

首先是无道则隐的观念。《论语·泰伯》:“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2]、《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2],可见,孔子本人也是有一定的归隐思想的,当天下无道之时,君子也是可以逃隐于世,而等待有道之世。而辛弃疾所面临的的是怎样的现实情况呢?

(1)官場遭遇及辛弃疾本人的性格

辛弃疾在官场上来说不能算是失意的,他以北人南归的归正人之身,二十三岁任江阴签判,任满后漫游吴楚,二十九岁任建康通判,随后一路升迁,三十六岁任江西提点刑狱,任内平定茶商军,随后直至被弹劾罢官前,历知大府州兼一路安抚使。不过,以辛弃疾的性格,大概是不太能忍受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与明争暗斗,在淳熙五年(1178),辛弃疾在被诏入京,与友人饯别时所做的词《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中颇能反映这一点,其词序中言:“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帅隆兴,到官之三月被召,司马监、赵卿、王漕饯别。司马赋《水调歌头》,席间次韵。时王公明枢密薨,坐客终夕为兴门户之叹,故前章及之。”有着对频繁的调任和朝廷内部的门户之争的不满,而词的下片:“孙刘辈,能使我,不为公。余发种种如是,此事付渠侬。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乞鉴湖东。”其中,前三句用典,表达出自己绝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志向,随后则是自嘲之语,透着自身理想难以实现的悲愤之感。而其闲居带湖所做的《千年调·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中,更为直接的描写出了词人的性格:“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会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辛弃疾绝不愿做一个和气倾倒、万事称号的圆滑之徒,即使他知道那样做会对他有莫大好处,而“出口人嫌拗”的他在官场之中,难免会遭到或大或小的打击。

在辛弃疾的词中,这种忧馋畏饥,对小人当道的愤懑之情可谓颇为常见。如“风雨”意象的使用:《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鹧鸪天》:“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踏莎行·庚戌中秋后二夕带湖篆冈小酌》:“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玉楼春·乙丑京口奉祠西归,将至仙人矶》:“仙人矶下多风雨。好卸征帆留不住”,这些风雨应当代指着辛弃疾在官场上所经历的种种打击和官场的险恶。又如他对小人的愤恨,《水调歌头·再用韵答李子永》:“长安车马道上,平地起崔嵬。”《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而性格刚正的辛弃疾面对官场的种种丑恶,同时自身的理想抱负也一直难以得到实现,就难免会有“不如归”的感叹了。

(2)宋金之间的局势

官场上的失意,虽然让辛弃疾心灰意冷,可是,他这样一个:“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英雄,为何会在四十二岁的壮年即有归隐之意呢?这恐怕还是与宋金之间的局势有关。辛弃疾南归是在绍兴三十二年,同年,孝宗继位,前一年,金完颜雍发动政变,自立为帝,改元大定,是为金世宗,两年后,隆兴和议成。宋金之间进入了漫长的对峙时期。而金世宗与宋孝宗都是励精图治的皇帝,两人在位之间都致力于内政,宋金之间的力量对比处于比较均衡的状态,尤其是金世宗,吸取了海陵帝不断发动对外战争,以致众叛亲离的历史教训,和议达成之后,便将征南元帅府所辖的17万军队,除保留7万屯戍外,其余全部遣散还乡。从此,“南北讲好,与民休息”。在内政方面,他也不断改革金朝制度,加强中央集权,任用贤才,重视吏治,减轻赋税,使得金朝的统治逐步巩固与加强。而宋孝宗虽有恢复之志,不断加强对金朝的军事部署与军事训练,进行了近十年的北伐准备,但面对宋金之间的力量对比,终归是不了了之,将精力转向内政,使南宋出现天下咸安的景象,史称乾淳之治。而从绍兴三十二年南归,至淳熙十六年宋孝宗退位,金世宗去世,从二十三岁的“壮岁旌旗拥万夫”的青年英雄,到五十岁“不知筋力衰多少”的将暮之年,辛弃疾的青壮年生涯可以说都处于南北之间的均势之下。而他作为对南北局势和恢复中原有着密切关心,并写下过《十论》《九议》这样的文章,且历任南宋朝廷的地方长官,对局势的观察颇为敏锐且冷静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即南北之间的战争几乎难以开启。那么,他的归隐之意的深层原因,就可以理解了。

(二)义命分立的观念

其次是义命分立的观念。《论语·雍也》:“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2],劳思光先生这样解释:“案孔子以冉伯牛病危,而叹其遭遇,归之于‘命;显然孔子之意谓冉伯牛不应有此遭遇,而竟有此疾,乃无可奈何之事。故此‘命显与‘义分立。‘命是客观之限制,与‘义表自觉之主宰不同”[3]。命是客观之限制,或者说“人力所无可奈何者”[4],而“义”,则是我们作为人,拥有“主宰性”,而应该根据“仁”所去做的。正如孔子在《论语·宪问》中所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2],我们人是不能知道或控制“道”将“行”或“不行”,因为我们行事必然遭到客观之限制,也就是“命”;但是,有一事则是确认无疑的,那就是我们应该努力去让“道”将“行”,这就是“义”。回到辛弃疾的身上,他遭遇了太多的失败,面对着严峻的局势,可以说,这种种的一切,官场的遭遇,宋金的国势,都是“命”,都是外在世界之客观限制。而辛弃疾在面对这一“命”时,纵然有逃避,有退缩,于词则为其中的归隐田园之念,但是,辛弃疾的主轴是没有变的,他始终坚持着心中的“义”,这大概便是辛弃疾之所以伟大的地方,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和孔子是相通的。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之可畏而于我当行之“义”无所动摇,是为伟大。孔子于知命之年,周游列国,开始一段碰壁之旅,知其不可而为之。稼轩深知官场之浑浊与局势之多艰,仍至死不忘北伐之志,仁人志士盖如此矣。

三、总结

辛弃疾词中的这种矛盾色彩,既是久经宦海沉浮,目睹士人之间的相互倾轧与小人诋毁,知道不能通过为官来达到自己的天下之志,而心生退意;也是洞察了宋金之间的均势,明白难有作为之后的深深无奈。但是,那个“壮岁旌旗拥万夫”的青年,却从来没有变过,一旦给他一点希望,他都会努力抓住,韩侂胄当朝,筹谋北伐,再次启用辛弃疾,辛弃疾时年六十五,垂垂老矣,却无半分怨气,上任之后,积极备战,派遣间谍,招募军旅,当时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尽褪田园写意之气,不见衰老自忧之感,慷慨纵横,豪气万里,使人复见其壮岁旌旗拥万夫之气概。而韩侂胄终归不是可堪大任之人,开禧元年,辛弃疾再度被罢职,而他也认识到此次北伐终不可成,开禧三年,赴京师奏对,任命兵部侍郎,他力请辞免,是年八月染疾,九月十日便抱憾而终。十一月,韩侂胄被杀,后一年,开禧和议成。一个惟愿治国平天下的英雄志士,抱着进退不得的矛盾心绪走过了大半个人生,想要的金戈铁马,最终都成了岁晚田园,何其悲哉!

参考文献: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阮元.十三经注疏[M].台湾:艺文印书馆,1991:52,129.

[3]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102.

[4]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M].北京:中华书局,2017: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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