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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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历史是中国人的信仰。
是的。真實的历史能体现人类文明进程的历史精神。
还有,英雄的史诗以及通过宏大的历史叙事或艺术化的表达所呈现出来的文化思想和“力与美”。
历史的信仰,文化的信仰,艺术的信仰,民族精神的信仰。
罗氏的“三国”,是小说,不是历史的如实叙说。既为小说,就有情节的虚构,细节的刻画和渲染;就有典型人物的塑造,臧否人物定然出乎作者秉持的思想倾向和文化立场。
因此,在罗氏笔下,刘备持抱“正统”文化,故而是了不起的英雄。所谓“正统”文化,即在政治立场上是维持和复兴大汉的一统天下;在思想倾向上,是以儒家文化为行为的旨归;在情感态度上,是以“忠君”和谋取天下太平为人格标准……刘备的“匡汉”和“仁义”道德,前文表过,无须赘述。至于孙权守业其本,“隐忍”其性,谋“和”求“平”,基本属于儒学的中庸之道。故而偏于江南一隅而为王为君统治50余年,其中在吴帝位凡23年,这在“三国”乱世绝无仅有。当然无愧乎英雄一生矣。
那么曹操呢?“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用说,在罗氏小说中,全然是一个乱臣贼子的形象,集权谋奸诈残忍凶狠于一身的反面人物的典型,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十恶不赦的残暴恶人。在文化立场上,他好像全都站在“正统”的对立面上,即使功业有成、统一北方,也仍然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奸雄”形象。
说来有趣,愚之对曹操的认识,却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好像自觉不自觉地在“正统”与“非正统”的文化之间摇摆起来,乃至也生出一些新的想法来。
早在20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一个青涩少年,只要口袋里有一二百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二分钱),一放学,就一溜烟闪过禾家弄11号家门口,过双井,越虹桥,直奔中市河畔的小人书摊,向精瘦精瘦、眼珠子骨碌骨碌打转、活像一只老猴子的摊主,气壮如牛般亮出手中的小票子来,断断续续地租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就这样有钱就看,看一本是一本,看得天昏地暗,看得心旌摇荡。曹操吗?坏人啊!奸臣、国贼、恶棍、枭雄……枭雄是什么人?还真不懂。总之是“奸细白鼻头”,彻彻底底坏人一个。不过,本事倒是有的,气魄也大,敢说敢为敢当,不可一世,是个人物。
六十年代初,负笈石城,正当自然灾害时期,校方动足脑筋来丰富学生的精神生活。打太极拳,跳交际舞,听音乐会,看露天电影,还有幸看了一场话剧《蔡文姬》。这是郭沫若编的一出历史剧,记得是焦菊隐导演、北京人艺演出的。
话剧表现了曹操不惜用金璧赎回流落南匈奴的一代才女蔡琰即蔡文姬的故事。且不说“文姬归汉”时悲欣交集的情感抒发对我的心灵震撼,倒是剧中的曹操形象一时颠覆了我少时形成的印象和感觉。那个一向认作白脸奸雄的人,竟如此怜香惜玉珍重人才,胸襟豁达落落大度,且仪态大方举止洒然,并富有令人怦然心动的人情味。
依稀听闻当时学界颇有争论,说是斯剧为纯粹翻案,有褒有贬毁誉参半。我一懵懂学子,不谙于历史学问,且不管它,只是促使我读了蔡文姬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感动之余,又读了曹操的诗,诸如《蒿里行》《短歌行》《苦寒行》等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其反映出来的社会现实和思想感情,倒是一位胸怀雄图大略并深切同情民生疾苦的诗人形象。哪里像罗氏小说中的那个权谋奸诈、凶残狠毒的佞臣恶人呢?
如诗中描绘汉末军阀混战给军民带来的灾难: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蒿里行》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苦寒行》
乱世混战如此惨烈,如此艰辛,诗人又如此体察民生哀伤悯惜,乃至寸肠欲断犹抱安定天下之志。这正如明谭元春在《古诗归》中所说:
一味惨毒人,不能道此;声响中亦有热肠,吟者察之。
是啊,我等后人于吟诵之际,怎能不感到这位诗人的“热肠”呢?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不仅鲁迅佩服他,连毛泽东对他也是极尽颂扬之词的:“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浪淘沙·北戴河》)。”那是一个多么高大的文武双全的英雄形象啊。
其实,曹操这个人,历史上是一个,诗文中是一个,民间传说里、文学作品里又是一个……这并不奇怪,前者是历史形象,后者是艺术形象。无论是历史记载还是艺术创作,衡量人物的文化尺度不同,即会得出各不相同的结论来。
罗氏的小说,虽有一定的历史依据,但毕竟是一种艺术创造,除有虚构的成分之外,也有据史实描写而进行的文化传承和弘扬,唯因过分坚挚和夸大了“正统”,往往掩盖了它因袭固化的局限性和负面影响;过分误解甚至歪曲所谓的“非正统”,往往会抹杀文化因时而化的开放性和历史价值的正面效应。
其实,“正统”与否不是绝对的,对立的双方常常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通过撞击和突破,乃至裂变和分化重组,或互补,或包容,或渗透,或交融,形成多元形态的文化格局。当然,在社会文明的发展过程中,陈腐而消极的劣质文化,必将在大浪淘沙中日渐销声匿迹,据传统而创新的优秀文化,则必将在潮来潮去的时代选择中蓬勃发展,并不断深入人心传之久远。
惜乎罗氏不懂,或不愿。一味“正统”,一贯持单一评价,则难免失之于文化偏颇。然则其幸乎懂文学,又熟稔塑造人物和审美描写,留有名著行世,给人以丰沛的艺术享受。
愚认为,在艺术形态上,曹操是其笔下最为生动、鲜明而个性荦荦凸显的人物,为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增加了一个不朽的典型形象。
只是历史上的曹操,有点冤枉,有点委屈,或说有点倒霉了。
流布民间,代代相传。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不过,从文化视角观之,刘备“仁义”,似近乎“伪”;孙权“隐忍”,或近乎“屈”;曹操“狂放”,则最为“真”。
他活过,活出了“真自我”;活出了“真生命”。他胜过,胜出了“真智慧”“真功绩”“真价值”;他也败过,却败出了“真胸襟”;他更霸道过,却又霸出了“真情性”。
当然,他曾负世人,但也曾惠当世;他有过失,但也曾逐鹿中原建功立业。
因此,他根本无须用“正统”来证明自己的历史价值;更无须用他人的评断来改变自己的文化风致。
在凛冽的风声中,可以听得见铮铮作响的血性汉子。
在烽烟弥漫的天空下,可以看得见杂色斑驳的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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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像与罗氏的描述和评价大相径庭了。
其实也不能以单一视角论之。
评价确乎不同,但我们完全可以超越作者的文化观,于历史和小说的链接处以及写实的情节和虚拟的细节若即若离之间,隐隐约约看到一点人物真实的自然表情、微妙的心理状态、复杂的思想感情和影影绰绰的背影。尤其是在成败得失的边缘和形势诡异的时空交集之际,即可约略抽衍出人物的文化性格和是非交错的逻辑关系,从而触摸到史脉剧烈的文化搏动,并真真切切地蠡测出这一人物形象游走在艺术世界而黑白交互的本相和灵魂。
雄豪于乱世,快意于江湖。
曹操,叱咤风云于小说中的历史人物,思想和情性虽迥异他人,然细究起来,其实也曾受惠于传统文化,只是从不受囿于传统,甚至挑战和颠覆了传统,故而一生虽正邪交赋波澜迭起,却始终巍巍然兀立在急湍的时代漩涡中;一世戎马倥偬出生入死,却始终洒洒然穿越在重峦叠嶂险象环生的危途上。
意欲何为?行欲何往?
在史书和他的诗文中,当可一窥端倪,做出较为近乎历史的真相和其人本心来。
然而,愚今品读小说,所评者则是罗氏笔下的文学形象。罗氏虽持褒刘贬曹的文化倾向,但因多据史实用笔,那么,可否从小说艺术描述的间隙所透露出来的一点客观消息,抑或作者不期然流露出来的人物个性以及客观评价,做出一点合乎文化多元观或历史价值观的见解来呢?
愚想是可以的。
當然,这还得以小说为本,只能适当以史实和诗文作为印证,乃至反证,在文学形象和历史形象的互衬相映之间,洞察一个真实的人,一个非凡的人。
然而,“真”,未必“善”,未必“美”。也许是“恶”,是“丑”。抑或二者错杂交混难分彼此。
一个如狮虎啸吟独步天下的人,一个具王者风度的乱世灵魂。但是,因其好坏美丑纠缠在一起,人性之优劣转化无常,心志与权谋羼杂不清,实在也太复杂了,太混沌了。无怪乎历来备受质疑、猜度、非议,甚至贬斥、丑化、诋毁。于是,这个乱世枭雄,在罗氏笔下,更是一个奸雄形象,声名狼藉,流传于世,口口相传。
贴近了看,庶几近乎历史真实;放远了一看,又似乎远离了人物的文化情致和其恪守内心的人生诗意。
当然啦,一个人,只要真实地活过,爱过,恨过,担当过,歌哭过,人生的行迹,在大地上留痕,轰轰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罢,不锈的,是天道和人性的阳光;锈蚀的,是时间风化的青铜印记,终而于几代人的心中化为千年一叹,在沧桑岁月里孕育出文化的气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