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广
这是一个老故事了。多少年过去了,不写出来我就觉得欠了王大有一份债似的。
那一年,师里要举行事迹报告会,经过推荐筛选了五位工作在基层一线的同志,作为宣传科干事,我负责报告材料的审核和修改。原本简单的工作,因为一个老兵的存在而变得复杂,甚至棘手,他就是从山上下来的三级士官王大有。
当王大有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了一跳,哪来的老农?整个人像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一身土腥气,手里还拎着个蛇皮袋子,看起来挺沉。
当我得知面前这位就是王大有时,问他:“你带的什么?”
王大有说:“土豆,都是我们维护点地里产的,带来给大家尝尝,沙土地里种啥都不长,只长土豆。”
我心里觉得好笑,跑500多公里带袋土豆来,这人也真够“逗”的。
我关心的不是土豆,而是王大有的报告材料搞得怎么样了。报告会四天后就要举行,其他人的材料我都审了一遍,只有王大有的没有看。王大有的维护点坐落在边防线的群山里,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一百多公里,所以报告材料一直没有传过来。
王大有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手写稿纸递给我,我拿过来一看头都大了,错字比正确的字少不了多少,更不用说语法混乱、语句不通了。
“还有吗?”
“没了,这是我和老婆花了两个晚上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她初中毕业,比我认识的字多。”王大有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对王大有说:“你跟我去趟招待所,赶紧把你的军装换上,然后咱俩好好把你的材料研究一下。”说完我拿着笔记本走出门。
王大有却没有跟出来,我回头去找他,发现王大有还在办公室,正把那袋土豆拖到墙角,然后又拖到桌子底下,不知道该放哪儿。
我冲他挥挥手说:“你先背到招待所去吧。”
写完王大有的材料已是早上七点钟,我长出了一口气。但是当我把这些人集中到一起合练时,傻了眼。除了指导员和女特招大学生外,其余的三个人一上台就紧张,尤其是王大有,一站在话筒前就战战兢兢,念起材料来更让人受不了,该停顿的时候不停顿,不该停顿的时候乱停顿,还老念错字,弄得意思都变了。语速偏快时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提醒他一句,他慢下来,但又慢得让人着急。不得已,散会后我把王大有叫到大操场上单练。
科长对我说:“这个王大有到底行不行?上级听说我们要搞事迹报告会,也要来人,别让他影响了报告会的效果。”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再试一下。”
我陪着王大有加班训练,王大有似乎有了一些长进,不过语速和神态还是把握不到位。我急得火烧火燎,王大有也急得额头直冒汗;我的嗓子沙哑了,王大有的嘴上也起了水泡。
报告会的最后一次试演,王大有依然没有找到感觉。
科长把我叫到后台:“回头你跟王大有说说,让他好好在招待所里待着,他不用上了。”
“这样不好吧?”我说。我知道就算王大有根本不是上台演讲的料,但他的事迹是绝对过硬的。他和他老婆驻守的那个地方,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他们在那里十几年如一日地工作,换了一般人根本做不到。就凭王大有那被太阳晒得发紫的皮肤,被大漠的风吹干了的头发,那双皴裂的大手,什么都不用说,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事迹。
“有什么不好,他要真搞砸了才叫不好!”科长瞪我一眼,“我看你一点都不敏感。”
吃饭时,我没有看到王大有,找了半天,发现王大有一个人蹲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呆呆地望着天空。瑟瑟的秋风中,王大有显得有些凄凉,像极了一个犯了错不敢回家的孩子。
我说:“大有,你在这干啥?”
王大有说:“我在想老婆和孩子,不知道我走后,他们怎么样了。我出来一周了,不知道水还够不够喝。那两个新派去的弟兄不知道会不会赶牛车,那个牛是个子,有犟劲,不好赶。”
“石干事,跟您商量个事,要不我不上了,不要因为我一个人影响了整个事迹报告会,我做的工作本来就没什么。”
王大有这席话引得我眼睛酸酸的。我对王大有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不要听他们瞎议论。一定要好好讲,你的事迹是最感人的,明白吗?”
报告会前夜,我和王大有谈了很多,希望能够卸掉王大有心里的包袱,让他轻装上阵。当然我没有说科长主张不让他作报告的事,也没有说因为这事我和科长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闹到主任那去的经过。我看到王大有就似乎看到漫天的风沙,摇摇晃晃的老牛车,还有老牛车在沙土路上轧过的一道道辙。
报告会规模空前,不仅所有师常委和上级工作组成员全部到场,恰巧驻地党政一把手到部队来慰问,也被邀请到了报告会现场。
我把王大有安排到最后一个。报告会其他成员发挥得比平时都出色,我只为王大有捏了一把汗。王大有上台的时候差点走顺拐,站到话筒前,也忘了向首长这边敬礼,脸憋得红红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坏了,一定是稿子忘带了!我心一颤,想把稿子送上去,可台下近千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叫王大有的手足无措的老兵,出奇的安静。我绝望地闭上眼——满脸通红的王大有直直地站在台上——我看不下去了,直到耳边响起令我诧异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首长、战友们,我叫王大有……我,二营五连无名山维护点的王大有……三级士官。
我今年30了,新兵一下连我就在无名山,(停顿10秒)在无名山待了11年。
那座山上只长土豆,最大的这么大(拿手比画大小),我今天沒带来,在招待所,我挑的,给首长和战友们尝尝。
山上吃水要赶牛车拉,远得很。
组织上关心我,五年前给我介绍了对象,结婚以后她就跟我上了山,她说她现在是我的压寨夫人(憨笑)。
其实我也没啥事迹,组织上让我干啥我干啥就对了,我尽量往好里干,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干得够好不够好。
我爹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希望我赚大钱,有出息。我儿子今年三岁,因为孩子起名字的事情,我跟我媳妇大吵了一架,后来她说她听我的了。
我挺骄傲的,我儿子叫守疆,守卫的守,边疆的疆,王守疆。
其实山里也挺好的。组织上让我在那里守多久,我就踏踏实实地守多久。
我的汇报完了(敬礼)。
台下沉寂了一会儿,掌声雷动。
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坐在观众席正中的首长泪光闪闪。
〔原载《小小说月刊》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