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小说)

2018-03-26 06:43张心怡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继父土楼母亲

张心怡

储藏室

母亲每日的电话,已经越来越多地反复交杂着往日的内容。这是她第三次和我讲她上厕所的故事。我刚坐上坐盆,灯就灭了,等我站起来,灯又重新亮了。神叨叨的,像见了鬼一样,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流畅的线条会在方脸下巴的生硬棱角那里顿一顿。把我养大的这么些年,她一直大大咧咧,大声叫唤,用力吃饭。但这几年来,她常会出现一些突如其来的敏感,像卫生间里不稳定的电压。我主动提出,要不要请一个朋友过去帮忙看看。

她说,你以为是厕所的灯吗?不是的,是储藏室里的灯。

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廁所里的灯坏掉,那像是多年的痢疾了。继父很少主动去更换,他宁愿爬上梯子,把那一扇内置的小天窗打开,让储藏室里的灯光照进来。闭上眼睛,我打开微弱的银色手电,在夏天的浴室里冲凉,塑料人字拖的前端越磨越薄,脚趾滑出来,那种日积月累的疼痛,也不过是一场熟悉的梦境。我说服自己,或许母亲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会是什么呢?

容声说,或许是阿姨她记错了。

今年没有台风,在容声写的每一首诗里,他一直在等待着挂起九号风球。“从一种血,通向另一种血”。“从一个手势,通向另一个手势”。他问我,哪一种搭配更加好些。常常,他举棋不定时,就望着我,眼神清澈柔和。我说“血”吧,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手势”。

他不太喜欢激烈的东西,而我正好相反,所以当我和他解释整件事情的时候,他既不相信任何关于鬼怪的传说,也无法理解为何厕所里终年累月不装上一盏明亮的灯泡。最终,他总算对鬼怪本身产生了一点神秘的兴趣。或许,他是想把她写进诗歌里。可是我明确地告诉他,不行,这个“她”,我是要写小说的。

对于自己的话,我也常常并不以为真。可是这一次,当母亲对我说起老鸭汤的时候,那种隐隐绰绰的预感,像电流一样,一下子抓住了我。她炖了一锅老鸭汤,明明没有放过盐。等到她放完盐之后,却往往成得无法入口。你想想看,她证据确凿地说,还是那袋盐,还是那个勺,什么汤都没有出过问题,只有老鸭汤,“她”最爱喝的老鸭汤。在上海和清濠两地之间,有什么气体在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她想试着用一种戏谑的口吻来说,却没能恰如其分地把握好幽默的分寸。空气凝固下来,我没有配合她,这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原点,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过去时光中的某一个节点,母亲在寺庙里求来的签上,解出这句话。因此,她临时终止了与继父纠缠不清的离婚协议。我很气愤,可是她说,其实原因不止于此,还有很多。

我感觉我们之间的空白在逐渐拉大,大到只有偶尔在激烈的争吵之中,我才能在脑海里部分地闪现出我们曾经携手共同对抗命运的日子。回望清濛,那里只剩下一个从点开始成倍缩小的模糊印记。如果命运的困境再一次来到我们面前,我如何能够置身事外?我对容声说我要回一趟清濛,其实清濛并不太远,但他还是感到了惊讶。他的诗集马上就要出版,就在这个周末。首发仪式,我不能到场。但就在我开口解释之前,他宽容而友善地抱了抱我。他宽大的胸膛挤压着我的肋骨,一根一根精致的肋排,清脆欲裂。一个空置的空间,在我们之间发生了结晶。

然而当动车一开出上海,我就有了片刻的后悔。因为母亲再次拨来电话,关于厕所的故事,已经更换了一个版本。她说,一坐下去,灯就亮了,一站起来,它就自己熄灭。对于这其中细微的变化,她浑然不觉。顷刻之间,这趟旅程对于我来说,失去了意义。我专为幽灵而来,但实际上,幽灵并非倏然而至,它始终存在。

我并不十白“她”,我相信母亲的情感也并非恐惧。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

“她”就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住在厕所后面的房间,那屋子现在被用作储藏室。标志性的动作,就是躲在什么障碍物之后探头探脑。老太婆和整个家步调一致,唯一一次穿了件新衣服,是继父第一次带母亲回家过夜。后来想起来,“她”那时或许接到了要将自己修整一新的通知,由此推断,那时“她”的耳朵还没有那么聋。

想起了“她”,就想起来那套公寓。母亲至今还居住在那套公寓里,在内心深处,这才是真正让我感觉到恐惧的东西。继父的这套房子十分简陋,实际上,数十年如一日,他都安然自得于贫困的日子。洗手台的瓷砖裂开,洗手的时候水顺着缝隙也顺便洗了脚。抽水马桶的水闸从来没有好过,接水的圆桶肩并肩、头挨着头,全都沾满了油腻的黑色污垢。那一扇玻璃破了一半的天窗,洗澡的时候,能听到隔壁屋子里老式吊扇半死不活的呻吟声。而“她”躺在黑暗之中,日复一日,逐渐听不见厕所里忙忙碌碌的水流。在某个时刻,

“她”或许感知到,这个房间,已经无法与整间旧公寓融为一体。于是“她”偷窥,或者大声叫唤。“她”声称,自己是正大光明地看。

小时候在浴室里往身上打泡沫,我盯着那扇天窗,感觉像一个宇宙黑洞。我匆匆浇下一盆水,落荒而逃。直到母亲指着“她”的脊背对我说,在编竹厂编织竹筐的日子里,那里已经形成了不可逆转的畸形。“她”再也无法站在房间里的那张高脚大床之上,顺着天窗缝隙,朝厕所里张望,那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一只亮闪闪的笑眯眼,一口合不拢的黄色假牙。那只是梦境,不是现实。

我从来不喊“她”奶奶。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喊“她”奶奶。首先,“她”很快地就耳聋了。从能辨别出耳朵边微弱的声线,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其次,既然我并不把继父当作是父亲,更轮不到“她”来被我称作奶奶。几乎是在我承担这段岁月的所有时间里,我都很硬气。

“她”已经死了快十年。至今,我仍然记得听到“她”死讯时的庆幸和轻松,甚至无法装出悲伤的样子。掰起指头数一数,刚好数到十,是台阶的步数,我踏进家门。铁门还是用绣花桌布包裹着,油漆已经掉光,显得更加寒碜。屋内燥热,母亲围着一个围兜,站在厨房的阴影里,熬一锅凉茶。她变得更加黑瘦矮小,鼻梁塌陷,两颊之间有两个像跳远之后留下的浅坑。她的眼神里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因为我一进门,就习惯性地看向那张放在墙角里笨重的红木靠背椅,这样一个眼神,事隔了十年,的确有些可十白。那是“她”生前日复一日坐着的地方,一个能活得比人更加长久的家具。继父喝醉了酒,坐在上面,飘飘欲仙,一边打盹,一边辨认我。

母亲说,累了吧。我给你煮了凉茶。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寺庙,还是求签。后来又去了寺庙,因为我曾经祈求过菩萨,收我为干女儿。母亲点了三支香,絮絮叨叨,都是在说些保佑我的话。那个和母亲熟识的师太念着佛珠,频频点头。临走之前,交给母亲一串,交给我一串,说一串摆在家里,一串可带到上海去。

签解出来,大意是要动土,但具体含义不明。经高人指点,母亲又找到一位算命先生,拿出鬼魂的生辰八字,请求指点迷津。先生说,动土,就是要更改死者生前居室的布置。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死者生前是客家人,十白是住了十几二十年的土楼吧?

母亲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做了一个直立跪拜的动作,仿佛亡灵当下就在眼前出现。先生收了钱后又说,死者感觉到受了压迫,因此用一些小把戏来提醒家里人,多给一些空间。

简而言之,这一切只不过是死者说话的方式。

开疆动土,犹如松筋动骨,母亲生性节俭,储藏室里几乎堆满了东西,我说,如果是我也要生气的嘛。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然而母亲是典型的清濠女人,她很严厉地说,呸呸呸,过后,才露出轻松的笑容。很久以来,我们都没有在一起开过玩笑了。在让人汗流浃背的储藏室,一堆布满灰尘的教科书,成打扎捆整齐的环保袋,以及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快递纸箱子,充沛的体液和气味,把我们身体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地填满。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可以与母亲并侧而卧的日子。我嘲笑母亲收罗起来的这些破烂,她则能够随便指着一件陈年旧物,说出它在岁月之中曾经占据过的精确位置。算命先生说,鬼魂就居住在这间屋子里,而我们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大谈特谈,实际上,我们都毫不害怕。

我知道我和母親属于同一种女人,尽管时至今日,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父亲死后,母亲养育我的过程,就是开疆拓土。她选择当业务员,成为夸父,在太阳底下跑,把皮肤晒得黝黑透亮,让雀斑鲜明地,像星星一样点亮了五官。别人称赞她有活力,只有我知道,那是过分用力。很瘦却很沉重,相比之下,别的女人通通活得轻描淡写,神态轻盈。刚开始跟容声在一起,说实话,他被我吓到了。他写诗,但产量极低,而我成打成打地写小说,用尽浑身解数吸引编辑的注意。我只要一放弃,身体里的弹簧就开始蓄力。那是母亲的血脉,头疼欲裂、死灰复燃的欲望,是头上的紧箍咒。那个时候,我写尽各种类型的小说,忙忙碌碌,总会在某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才华横溢。而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对我说,她要和继父离婚。我们都在奔向一个光明的终点,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我觉得我能像一棵大树一样,庇佑母亲,而母亲也终于愿意收起那把破旧的阳伞,躲到树下来。可是当母亲在寺庙里抽中一根下下签时,这一切幻想土崩瓦解。

母亲说,不是那一根签的问题。真正存在的问题,还有很多。几年间,我写过的小说最终都成为一些废纸,而容声出了诗集。我在母亲面前夸耀他的才华,母亲看着我,仿佛没有在听。她还是反对我们在一起,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喜欢过容声。她说,不是才华的问题,也不是性格的问题。是家世么?也不是。她说,真正存在的问题,还有很多。

现在,杂物逐渐被我们清理干净,一条干净的甬道,像畅通的肠道。我问她继父人呢,她说他喝酒去了。喝完酒呢?大概去小公园里唱唱歌吧。容声好吗?我说好。他在干什么呢?写诗。还在写诗,不工作?恩。然后就再也没有话了,我们都沉默下来。隔壁人家开始做晚饭,有煲汤,又炒了菜。我想说饿,母亲却先说,渴了吧,喝杯凉茶。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我想起第一次迈进这里,是母亲带我来过夜,她已经与继父交往半年。我问母亲,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睡?我们不回家吗?妈妈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母亲低着头,我只记得她低着头,然后记忆就在这里断裂。不久之后,我也搬进来。屋子面积小,只有两个房间,我的床就摆在了过道上。母亲买来粗针粗线,把旧帘子缝成厚厚的三层,将床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弧。整个青春期,我就在窗帘后面,谛听世界的动静。汲拉汲拉的拖地声,就是“她”。“她”也很好奇,我在帘子后面做些什么。

母亲说,储藏室清扫干净了,你可以在里面搭个床。我拒绝了,还是睡在了帘子背后。尽管我有意回避,然而夜半之中,她还是出现了。凌晨五点半,厨房里的灯准时点亮。她穿着那双陈年旧毛拖,汲拉汲拉,声音像绣花针一样刺进耳膜。接着是烧水、摘菜,把她宝贝煤炉里的煤球逐一点燃。每天早晨,她在厨房里毫无意义地忙东忙西,只为了把全家人在那个日出的美妙时刻全都唤醒。然后,她会提着烧好的热水壶,兴致勃勃地提前一个小时为继父泡好茶水。兴致高的时候,强行拉开继父和母亲的房门,喊他们起床。我仍然记得她含混嗓音中唯一清晰的特质,和关于食物的记忆杂糅在一起,像一只在水面上蜷曲小腿的鸭子,昂起头,红掌拨清波。

老太婆的房间

“她”就死在这间屋子里,死之前,指甲灰而长,手指枯瘦如鸭爪,抓落了墙上留有缝隙的一整块白墙灰。“她”不肯穿尿布,双脚已经不能下地,用手充满力道地撕扯,尿液横流。只会说客家话了,清濠话则几乎听不懂。说来说去,都是在骂人。尤其是骂母亲和我,在弥留之际,“她”明白我们并非亲人。脸颊降下去,眼珠升起来,没有几天了,继父用西洋参给“她”吊命。最后,像一根抛物线,眼珠慢慢地升到最高点,那根细绳也就断了。母亲盯着墙上抠出来的那个窟窿,她说日后要补起来。

葬礼上,“她”嫁到清濛之后久未联系的客家亲戚也来了。他们至今还住在土楼里,寒暄之中,照例请我们去玩。老太婆更加年迈的表哥偶然提起,“她”曾经好几年写信回去,说住不惯这里。他看着我们破旧的住所,补充说,幺妹从小住土楼,一整个宗族在一起,可能当年住不惯这种独门独户的公寓。他还说,幺妹年轻的时候除了个子矮小些,长得实在秀气,一双手巧得很,无论是采茶还是卷烟,速度都是最快。

他伸出手掌,模拟动作,满堂尴尬。又是一个寂寞的老头,众人散去,只留下我和他坐在角落里。

可是当下我没来由地想起那些葬礼上的细节,想起他们眉眼间的相似。宽广额、浓平眉、内双眼、直而秀挺的鼻子……客家话,若要夸赞一个人的相貌,除了靓,或者正,就是斯文和秀气。继父脸上是清漾与客家相貌的结合,尽管他的斯文和秀气都是虚晃一枪。而第一次见到容声,母亲将他看了又看,就看出了客家人相貌的痕迹。她什么也没有多问,只问了他父母的籍贯。我说他母亲是客家人,母亲就猛地一惊。

她问我,也住土楼吗?我说没有的,他母亲是广东梅县客家。

她说,哦。

这个语气词里究竟能够包含多少丰富的含义。可是母亲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越来越惜字如金。几年前,容声第一次提出结婚,母亲没有答应,她说你们其实还小。这来自传统的母亲之口,多少我都感到了一丝震惊。后来,容声提出了同居。我把在上海郊区租住的房子开疆动土,搬进了容声离上班地点更近的一室一厅小公寓。

第一次开伙做饭,我们俩拥挤在不到三平米的小厨房。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这样的日子,当他给我系上围裙,或是把洗菜盆从这一头端到另一头的时候,中间要绕过的障碍物是我。他从不踮脚,甚至不用碰触我的发梢,像一颗在流水线上运转的陀螺一样流畅。

“谁让你长得那么矮呢。”

“你也高不到那里去啊。”

可是炸茄子的时候,很快遭遇了失败。茄子吸油太多,像梅干菜,扭成了一股苗条的形状。炸茄子的油剩在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容声很吃惊地问我,你要干嘛?

我说,倒了多可惜。留着炒菜啊。

他的眉毛跳了一跳,科学上来说,肉眼并不可见。你不知道炸过的油里是有致癌物的吗?他说得比较委婉,一定在脱口而出之前,顾虑到了我的感受。科学家都这么说。

阔叶树林的浓叶在我们的头顶织网,母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会到立秋。立秋那天,母亲坐飞机来了上海,她没有质问我未婚同居的事情,毕竟节气已过,木已成舟。

容声问我,你妈妈为什么会是那样子的呢?我说,是什么样子的呢?容声说,她做湯的时候,怎么能直接用大汤勺尝味道呢?她不是应该另拿一个小汤勺吗?还有炒菜的时候也一样,怎么能用锅铲尝味道呢?我说,不仅如此呢,我们每天吃的菜,都是超市九点钟以后的特价菜,你没发现,菜叶都有些黄了吗?

他说,发现了。他还发现,母亲用一个印着红字的大白瓷缸子,专门用来盛煎炸过的油。

我说,按照科学家的看法,我们家的人,都已经癌症晚期了。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觉得身上发冷。

母亲说,这都是些生活琐事,你也不能怪容声。想起来,容声嫌弃我脏,就和当年我们嫌弃老太婆一样。

我大吃一惊,一样!怎么会一样!“她”是会把自己吃剩的食物,再倒进锅里让别人吃的人。

母亲说,“她”年轻时节俭惯了。而且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是这样的。或许现在在容声的眼里,我已经是这样的了。

她看着我,皱起了眉头。奇怪,最近老是想起“她”。

那时还没有料到,这是幽灵出现之前的征兆。母亲回到清濠后不久,储藏室里的灯泡就开始出现问题。清扫完储藏室的第二天,我陪着母亲去了百货公司,买了全新的墙纸。吃晚饭的时候,母亲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可是晚上睡觉之前,我又试图将母亲拖入回忆之中。母亲问我,你是要写小说吗?你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了?

我能看得出,她很勉强,背过身去,停顿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她睡着了。二000年,也就是十七年前,她和继父登记结婚,老太婆住着这个房间,客客气气,做事也很有分寸,只不过一切只是刚刚开始。那时,母亲每个月付伙食费,而老太婆坚持要退回,“她”表现得挺大方,看不出过去生活拮据的痕迹,也很热情,似乎性格从没有受到过什么凄厉的摧残。一家人,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那时老太婆的耳朵只聋了一半,说话的声音也还没有那么响亮。时隔多年,细节又开始在水面上探出头。

“她”什么时候开始吓到你的?

就是有一天半夜醒过来,发现房门打开了,老太婆站在阴影里,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扮演鬼魂的角色。在冬天,“她”一骨碌地钻出被窝,身着内衣,旋开房门上的圆形扣环,闪身进来,帮继父盖盖被子,再端详一下他熟睡的面容。第一次,母亲吓到几乎失声,而“她”转瞬之间,像一只灵活的驼铃,嗖地一下转身溜走,显示出年轻时采茶身姿如燕的风采。后来,“她”就安静地盯着人看,眼睛很大,然而瞳孔的颜色逐渐淡去,变成一个安静的深坑。有什么东西在母亲心中轰然倒塌了。

母亲因此落下了心脏的毛病,直到“她”死后才得以好转。“她”死的时候,母亲或许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和今天晚饭时一样。尽管事后证明,一切不过是虚晃一枪。葬礼上,我还记得,我自始至终,都和“她”的表哥坐在一起。那个年迈的表哥,沉溺在过往不知所云的回忆里,我很快发现,他原来是老年痴呆。他拿着一支铅笔在画土楼,“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可是纸上只有一些宛如缠成一条毛绒线的线团。他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虚度了那个下午,和他在一起,毫无交谈。

后来,我在上海遇到一位长得很像“表哥”的老人。也是老年痴呆,和家人一起坐公交出行。他将容声误认为自己的一位故人,拉着他,一路上不知所云。而容声一直温柔地点头,他的耐心,是细水长流的,那是我爱上他的原因之一。

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时刻。例如他曾经告诉我,容声这个名字,来自于他出生时家里新购置的一台冰箱。容声冰箱?我们都笑了,笑得有点傻。他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扭过头去。

在我们一起上过的课堂里,老师说,诗人是童年的未完成。我看了一眼他,他还是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后来有人问他,容声你对爱情的期许是什么呢?他想了想说,生活的出口吧。

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过什么出口,就向他表白了。我想起母亲反对我们在一起时那种坚决的神情。后来的事情全部像一张混乱的胶片一样着在我的脑海里,要把它一一取出,必须经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像“表哥”那些交缠的毛线。

现在,这些毛线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和容声提起过“她”,说到继父的时候,也从来只是只言片语。当我试着和他说起“她”的时候,他有点兴奋地说,我能把“她”写进诗歌里吗?我的手凉凉的,立秋一过,冬天到来的时候,体内的湿气又会开始使我手脚冰凉。我说,不行,这个“她”,我是要写进小说里的。

我明白,这些线条汇合在一起,也只不过是一幢能够在旅游广告上看到的圆形土楼。那是“她”整个少女时代居住过的地方。如今,当我凌晨五点半再见到“她”时,我突然好奇起来,过去的“她”是个什么模样?我甚至想让“她”转过头来,看看如今的“她”是否更加苍老?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切感,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也许我后悔了。关于葬礼上的那一个下午,我没有和“表哥”交谈。尽管我并不难过,在当时却毫无心情。他或许死在几个月之后,或许几年之后,尸体从土楼里被抬出来,只留下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线条。关于“她”的过去,我只能去问继父。

他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十年过去,他酒喝得更多。我没有料想到的是,他也是不愿意回忆的人之一。他说他父亲很早就死了,他母亲一人把兄弟姊妹六人带大,在竹编厂打工,低着头编竹筐,傍晚去菜市场的菜摊买最后的特价菜。他咄咄逼人地问我,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当母亲回忆到“她”死前的那一段生活时,我已经因为工作关系,临时赶回了上海。容声的新诗集吸引了好几个知名评论家的注意,称得上是大获成功。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发布会时的情况,又问候了我们全家人,可是没有提起“她”。我很想对他说,其实我这一次回清濛,“她”才是主角。可是他不会理解的,随着时间推移,他也不会再相信,我能够真真正正地,把“她”写进小说里。

母亲没有回复我微信,过了很久,她敲进了几个字。“你一笔带过吧,我不想再回忆了。”

“她”死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里,已经半年没有回过家。寒假回家,“她”离死亡还有两个月。有一次护工不在,我扶着“她”上厕所。起身的时候,失去力气,“她”连同未拉尽的屎尿一起跌倒在我身上。和母亲朝夕相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她”,比以前的“她”更加让我感到恐惧。从前,“她”只是渐渐地开始,不把我和母亲当做是一家人,例如,将祭拜过的蔬果,全部藏进那间屋子里,等到发霉生虫之后,掏出来给女儿吃。或者,炖老鸭汤的时候,一个人守在热锅前面,一边热,一边吃,胃口奇好,能一口气吃下一只鸭子。耳朵完全聋了之后,说话更加大声,几乎是刺耳,每天清晨五点半,在厨房里奏响交响曲。而半夜,又自由出入于母亲和继父的房间,神态安详自若,甚至有些大义凛然。

没有空间感,“她”不知道私人空间的重要性。十二岁,当我迈入这个家的门槛时,“她”的耳朵只聋了一半。母亲和“她”商量,我是个女孩子,能否与“她”交换,让我住进房间里,“她”大吃一惊。每天晚上,继父为她按摩背部,一圈一圈,红花油慢慢晕开。而“她”毫无避讳,躺在床上,房门大开,风油精浓烈的味道和饭菜混杂在一起,我只觉得自己吃下了一碗薄荷,所以,每天清晨五点半,“她”起身烧水、摘菜、生煤火,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到六点钟的时候,“她”就决心把自己的儿子喊醒,当然了,还有母亲。“她”仿佛又回到了土楼里,在声音逐渐远去的日子里,脑神经浓烈地灼烧起来,“她”必定意气风发、干劲十足。六十年前嫁到清濠,日复一日,“她”写信回家抱怨,独门独户的小院门,连转个身子,也会不小心摩擦到妯娌的衣裙。六十年之后,“她”终于在儿子购买的更狭小的公寓里获得了主权。

我说,既然“她”是老年痴呆,那“她”可能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土楼吧,就像那个离死期也并不很遥远的年迈表哥,用一只铅笔,画来画去,也只会画土楼而已。

我说,妈妈,真奇怪,最近我也老是想起“她”。

我对容声说,我一定会把小说写出来的。他说,嗯?你已经写了很多了。我说,不,这一次我一定会写得很好。可是他没有在听,他开了一瓶红酒,脸颊红通通的,他在亲吻我的耳朵。他的动作,像小猫一样轻盈,即使是在意乱神迷的时刻,他也没有完全失去优雅的体态。这就是我所认识的容声,尽管他一开始只是一台冰箱,可是后来,无论生活富裕与否,他都要求自己活得干净透明,不想要的东西,他不会吸纳进去。我们在一起做梦,很多年了。我和母亲说,我要嫁给容声,他会是一个温柔可爱的丈夫,母亲说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能嫁给他?现在我已经不会这样问了。隐隐约约,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以为它来自我的心脏,那里游离着容声苍白而细长的手指,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像是暴风雨之前水底潜藏的水压。可是,当它露出水面之时,我就看到了“她”。

准确来说,那也许并不是“她”,而是一个扎着双股羊角的少女。眼睛极大,眼窝深邃,眉形粗而平展,鼻梁俏直,鼻翼宽大。“她”戴上一顶防日晒的草帽,走进露天的厨房,点燃煤球,加进开水,把碧绿的菜叶子,一把一把地洗干净,全部拾辍整齐。然后,“她”扶一扶弯累了的腰,走上三楼。圆环的结构,一层套叠一层,冬暖夏凉,木制的楼梯扶手散发幽香。所有的线条都在汇合,一笔一笔,粗细匀淡衬托出的,是廊檐、庭院、木梯、门窗、婚床、绣鞋……“她”逐间逐户地喊过去,声音并不大,轻盈尖细。

像一群燕子,打散在清晨的天光里。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继父的父亲,还没有嫁到清濛。还不知道,自己将永远离开土楼,住进公寓。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几年之后就将死去,留下六个孤苦年幼的子女。

也不知道到自己年老之后,会残破到何种境地。

容声的双腿岔开了,他像一条鱼,在凉凉的海滩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滩,他可以挣扎或者停下。在丰满的肌肉缝隙里,撕裂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倒三角缝隙。透过去,我看到“她”的臉,千真万确,藏在阴影里,是“她”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意识到,尽管我们赤身裸体,然而终究随时可以清晰分离。热流上冲,气温上升,可是忽然之间,起风了。风探过窗帘,像一双手,拂动墙上的那一串佛珠,它毫无征兆地响起来。这时候,“她”就消失了,有些忌惮,也像突然间受到惊吓,转身之间,像一只灵活的驼铃,嗖地一下溜走了。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昨晚我又见到“她”了。

母亲说,哦。

这是一个陈述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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