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
在印象中,西方发达国家的福利好,看个病啥的,还不都免费呀。然而到美国几年,发现一般美国人看病,不光不免费,还得盯着保险条款精打细算,美国根本没有一套覆盖全民的医疗保险体系。那么,富有的美国为什么舍不得给老百姓上保险呢?
美国政府知道,医疗问题是美国社会福利方面的大大的污点,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最近的改革成果是2010年开始由奥巴马总统推动的《患者保护与平价医疗法案》(Patient Protection and Affordable Care Act),美国国内都称其为“奥巴马医保”(Obamacare)。简单来说,奥巴马医保就是强制每个美国公民买一份医疗保险,拒绝购买的个人或雇主要每年缴纳罚款。同时,政府为低收入家庭提供医疗补贴,收入越少,补贴越高,保险费也就越便宜。
奥巴马医保的主要条款于2014年生效,其最显著的效果是减少了无医疗保险的人口。据统计,这一改革将无医疗保险的人口从2013年的4400万减少到2016年底的2800万。另一组数据显示,2010年,美国有16%的人口没有医疗保险,而至2016年前半年,这个比例下降到8.9%。这些无保险人口,主要是收入高于法定的贫困线,无法享受联邦医疗福利,但又低于平均水平,负担商业保险困难的人群。于是有人说了,奥巴马简直是悬壶济世,拯救劳苦大众的好总统啊,老百姓一定都很支持他的医保喽?答案却是否定的。而否定了医改的,与其说是美国人民,不如说是美国人民的医疗账单。
2017年底,作为竞选承诺之一,新上任的川普总统成功废除了“奥巴马医保”,相关的法案将于2019年正式生效。这样一个为民生健康而生的“好法”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为什么呢?原因大约有三点。
第一,没有解决医疗花费过大的问题。所谓改革目标虽好,却并非多数民众的首要需求。也许对于国会、总统,乃至社会福利领域的专家学者们来说,扩大医疗保险的覆盖面,减少无保人群的比例是当然的大事,但不要忘了,大多数美国人属于拥有稳定收入,已经购买了医疗保险的中产阶层。对于这些有保险的美国人来说,剩下还有多少人买不起保险不是他们最关心的,年年上涨的保险费和医疗开支才是他们的心病。自打医疗服务出现的第一天,获取医疗的途径、医疗质量和花费就是医疗体系的铁三角,理想的情况应当是前二者提升,而花费减少,但事实却是无论前二者变化与否,医疗花费总是如火箭一般,远远超过经济增速,成为美国价格涨幅最大的社会开支。2015年,美国的医疗开支占到了GDP的17%,高于日本、欧盟各国,是世界上看病最贵的国家。另外,奥巴马医保为了保障公平,禁止保险公司根据投保人身体状况等因素预设条件,打破了健康人少付费,病人多付费的行业规则。保险公司为了维持利润,降低风险,自然选择提高保险费,或者降低保险的偿付标准。而人口的大多数显然是相对健康的人,结果就是抬高了健康的中产阶层的保险开销。
第二,联邦权力扩张,引起美国民众和地方政府的警惕。这一点又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对政府干预医疗行为的忧虑。一直以来,美国的医疗供应方以私人为主,医师、医院和保险公司三足鼎立,其中医师是医疗服务的核心,拥有很大的自主权。但随着医疗开支和保险费用的飞速增长,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越来越多的人负担不起传统的“看多少病报销多少”的医疗保险,转而选择较便宜的“可控医疗”保险(Managed Care)。这个“可控医疗”保险,国人并不陌生,因为我们的医疗保险也多少借鉴了其中的元素,比如指定地理区域、指定医生和医疗机构、自付额、偿付比例、偿付限额、共同负担、可偿付项目和自费项目等。当然,我们中国的基本医疗保险是规定的,不能随意挑选。而在美国,“可控医疗”保险派生出的方案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美国人都挑花了眼。
这种保险模式的灵魂就在于通过限制病人的医疗选择,抬高偿付门槛,在不降低质量的情况下控制开销。如果不生病,不看病,那么这种保险比传统保险便宜,如果生了大病,也比没有保险强,只是报销比例低,报销项目少。如今,“可控医疗”保险已经成为美国医疗保险市场的主流,显然通过多年的风险衡量,大部分美国人都将保险费的高低作为选择保险的首要考虑因素。
“可控医疗”保险是为了省钱而生的保险,自然经营这种保险的企业有强烈的控制医疗开销的动机,而控制医疗开销就不可避免干预医生的医疗决策,比如保险公司有权在没有见过病人的情况下,凭着医生上报的书面材料决定一个病人是否可以出院,是否需要进一步检查,乃至是否手術,是否使用高价药物等,即外行领导内行。如果单纯为了省钱而下判断,那么很可能会增大病人的风险,降低医疗服务的品质。
为了普及医疗保险,奥巴马医保允许联邦政府建立特别机构为民众寻找匹配的保险方案,甚至还有自行设计保险方案的计划。相对于竞争激烈的私人公司,美国人民更加不信任政府,因为政府的权力大,资源多,竞争力强。如果政府变成保险公司,无疑会破坏现有的市场结构。所以,无论是政府干涉商业活动,还是与私人企业竞争,都会受到美国社会强烈的反对。而美国医师团体甚至比医院和保险业更加抵制改革,因为政府的干预将极大增加他们工作的不确定性。成为“公家”的医生,被外行指挥,是美国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
第二个方面,是联邦政府以削减相关财政补贴“要挟”各州按改革方案扩大联邦福利医疗项目Medicaid的范围,这一项目主要为极低收入人群和残疾人提供医疗保障。2012年,联邦最高法院判决,即使州政府拒绝接受改革方案,也不应失去相应补贴。随后便有多州表示拒绝执行改革。有趣的是,拒绝执行的州大多位于南部和中西部,正是传统上政治理念较保守的地区,如得克萨斯、堪萨斯、阿拉巴马、佛罗里达、佐治亚、密西西比等。这些州包含了半数以上的无保险人口。
第三个方面,则非常简单粗暴,有些美国人认为政府干涉了他们不买保险的自由,坚持诸如:“我生下来就没生过病,我以后也不会生病,我反正就是不想买保险,我是死是活与政府何干”等等。对于这些观点,我只能说,嗯,也很有道理。
第三,就是医疗与正义的哲学辩论。自由主义者认为,医生只是三百六十行之一,靠本事吃饭,自然有权选择病人,拒绝接受付不起账单的病人也是情理之中;而平等主义者认为,死生为大,医疗服务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服务,一个正义的社会应当为所有的成员提供基本的医疗机会。
和世界上其他政府一样,美国政府试图融合两种理论,最终他们选择了在保险覆盖率上留下缺口来减少医疗开支,而不是强迫医生和限制医生权利。毕竟医生再高尚,也不能靠白条吃饭,保险再免费,也是全体纳税人负担。
有些人说,提供“基本”的医疗还不简单,就是用些入门的、便宜的药呗,比如有人摔伤了,可以上点碘酒,包扎一下。然而现实情境可能复杂得多,如果后来伤口化脓感染,病人再来看病,是否属于“基本医疗”呢?如果病人康复,再做复诊确认,是否属于“基本医疗”呢?“基本医疗”的底线是保住病人的性命,还是保护病人的健康?得点小病小灾是不是依然算“健康”?而治疗小病小灾是不是也属于“基本医疗”呢?“基本医疗”是只限于当下,还是也要保障未来?医学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一门艺术,治疗的艺术。它虽然依靠医师的知识和经验,更多的时候却超越知识和经验。如果将医疗的坏结果全部归咎医师,那么医师承担的责任就过大了,因为自然是变化莫测的,健康和疾病常常都不在个人的掌握之中。由于病人的期待是痊愈,是恢复健康,而这一目标可以说是医学的终极目标,绝不是用“基本”二字就可以简单概括的。
既然无法确定“基本医疗”的标准,要么一视同仁,如加拿大、北欧一些国家的医疗保险,大小费用全部包含;要么就用金钱判断资格,只为付得起账单的病人提供服务。奥巴马医保之所以被美国人称为“欧洲模式”或“社会主义模式”,正是因为它想打破这个用金钱判断资格的局面,向平等主义者的目标靠拢。显然,美国社会并没有完全接受平等主义理论,美国财政也无法支撑平等主义理论。
和“保守”的克林顿医改一样,“激进”的奥巴马医改也失败了。虽然医改有不少亮点,也有相当数量的支持者,但无力回天。道理很简单,任何用一部分人的钱包为另一部分人付账的制度,都难以长久。为穷人与弱势群体提供保险是正义的,但却不是免费的,而这份正义,显然对美国的中产阶层来说太贵了。有人说,美国民众大多不了解改革细节,仅仅是起哄抬杠,为了反对而反对。然而,医疗费用的爆炸式增长是全球面临的难题,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只要看看自己每年的医疗账单,就不会仓促地笑话美国人。是否有能力细细研究法律条款并不重要,因为评价一个医疗保险的好坏往往只需要数清账单上的数字。而账单远比法律一目了然。即使是那些因为支持民主党而支持一切奥巴马改革的人,恐怕也避免不了被账单说服。那些看着一年更比一年“红火”的保险费抓耳挠腮的美国人,自然会对“奥巴马医保”苦大仇深。
川普正义凛然地废除了奥巴马医保,收到一片歡呼。但如果解决不了连年上涨的医疗开支和财政赤字,美国民众还得怀着一腔辛酸泪继续抱怨。毕竟让大家接受正义的理论是一回事,为正义买单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者系美国华盛顿大学法学硕士、美国维克森林大学法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