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里希纳·多西 为生命的庆典而建筑

2018-03-26 10:17贾冬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艾哈迈柯布西巴德

贾冬婷

巴克里希纳·多西常说自己不是建筑师。这并非故作谦虚,而是承载着他对建筑的更深一层理解——多西出生于一个传统印度教大家庭,神话、故事、仪式和典礼都在他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也成为他作品的核心。当得知获得2018年普利兹克奖时,91岁的多西说,这又一次坚定了他的信念:“当建筑与生活融为一体时,就是一场生命的庆典。”

艾哈迈达巴德洞穴画内景,1994,艾哈迈达巴德,印度

情感与理性,“杂技演员”和“瑜伽修行者”

在巴克里希纳·多西(Balkrishna Doshi)被宣布获得普利兹克奖两天后,他接受了我们的电话采访。令人惊讶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生气勃勃,并不像一个年逾九十的老人。他谦逊地表达了对获奖的惊喜和感激,“就像花匠一直在种植树木,修建枝叶,有朝一日总会开花结果。而摘得果实之时,也是回馈森林之时”。多西说,他的作品由他的生活、哲学与梦想延伸而来,不断演进、变化和探寻。他仍在试图剥离建筑的角色,将目光聚焦生活本身。

多西常说,当建筑和生活共存,就成为一场庆典。他对我提及去年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个人回顾展,主题就是“栖居的庆典”。“如果房间里有一个孩子,你给他拿出点玩具,这个孩子一定会很开心,会停止哭泣,开始微笑,这个孩子的生命就成了庆典。而当你处于建筑师创造的某个空间里,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可以算是一种生命的庆典。同样的,在一些城市设计、城市规划等大型项目中,如果你想要在那里到处走走看看,体会到惊奇、快乐和归属感,那么,这一经历也是一种生命的庆典。”在他眼中,中国和印度在这一点有相似之处,“生活中都有很多仪式,人们在那里相聚、分享,彼此的愉悦感放大,悲伤则随之消散,空间也被赋予欢乐和活力”。

多西的孙女、同样也是建筑师的库什努·胡弗(Khushnu Hoof)担任了回顾展的策展人。她说,在多西看来,建筑并不是一种外在的空间、形式或结构,而是身体的延展,是人的一部分。建筑的核心是人,关乎每一个人的吃穿住行,关乎天气、地理、美学和文化,必须营造一种愉悦感。在胡弗眼中,建筑是多西为自己打造的一个充满神话、记忆和联想的魔法世界。

巴克里希纳·多西1927年8月26日出生在印度浦那,祖父经营着一家家具作坊。他幼年丧母,很长时间都是独自长大。因自幼展现出的艺术天赋和空间理解力引起一位老师的注意,他被鼓励报考了孟买Sir J.J.建筑学院,那是印度最古老的建筑学院。我好奇最初是什么激发了他对建筑的好奇心的,多西告诉我,小时候他家和学校离得不远,他经常在途中随意而好奇地漫游,体会天气时节的变化节奏、庙宇寺院的阵阵钟声、熙熙攘攘的广场上坐着的人们……“我的导师马哈拉杰说过,把一切看成神庙,看成神圣的祭品。意思是,你要完全沉浸在探索中,告诉自己要竭尽全力。”

60年后,多西的建筑生涯常常以哲学性的方式将他带回最初。他将原点归于他与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的关系,他在这两位现代主义建筑开创者的巅峰时期曾与他们共事,而且是为数不多的与他们保持了亲密关系的人。“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在艾哈迈达巴德和昌迪加尔时,柯布西耶在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景观中以不同的态度和生活方式工作。1962年,路易斯·康发现,他自己即将设计的印度管理学院与柯布西耶正在设计的四个项目恰好都在艾哈迈达巴德。幸运的是我也在那,建筑实践正起步。这些鲜活的回忆时时回现,仿佛一个巨大的圆。”

多西并不介意自己被两位20世纪现代主义建筑大师的身影遮蔽。在获得普利兹克奖后,他专门表达了对柯布西耶的感谢:“源于他的教导,我对社会身份的定义产生质疑与思考,这驱使我为建造出可持续发展的全方位住所而不断探索,寻求全新适应区域特征的当代建筑表现形式。”

他回忆,1950年印度独立,23岁的他登上轮船,前往伦敦。那一年的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在伦敦北部的小镇霍兹登举办,他争取到了以一名观察员的身份参加大会的机会。他发现,会上讨论的正是柯布西耶为印度规划的一座新城昌迪加尔,而他竟然是现场唯一的印度人。于是他毛遂自荐加入到昌迪加尔的项目中,随后又参与了柯布西耶位于艾哈迈达巴德的数个项目。

艾哈迈达巴德洞穴画廊外部,1994,艾哈迈达巴德,印度

尽管当时年轻的多西更多是作为学徒参与其中,他日后并不讳言柯布西耶对他精神导师般的影响。多西说:“柯布西耶改变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除了建筑,他还叫我如何做战略家,如何处理音乐,如何看待事物以及如何保持开明。”他回忆柯布西耶赠予友人的一幅手绘图,三個角色分别是堂吉诃德、特洛伊木马和一头驴子——人需要有堂吉诃德的战斗精神,不断与黑暗、消极力量抗争,为此需要穷尽计谋,哪怕需要设计出特洛伊木马,当然这一切需要永不停歇地工作,像一头不会停止推磨的驴。

多西将柯布西耶比作“杂技演员”——充满冒险精神,不断挑战规则。这源于柯布西耶自己的一首诗:“杂技演员不是牵线木偶,他投身于杂技表演,险象环生,他竭尽所能完成各种高难动作,凭借严苛的精确和精密训练……结果:丝毫不差!他能人之所不能。”与柯布西耶相比,康更像是一个“瑜伽修行者”。“他一直致力于追求一种清晰、一致、精确、简朴的秩序,就像瑜伽修行者一样,通过所谓灵魂,持续用心探察神奇宇宙的动态关系。他的语言使我联想到我们祖先的宝藏——《奥义书》。”

有意思的是,尽管这两位建筑巨匠的建筑个性和风格如此不同,但他们又有着内在的共通之处。让多西印象深刻的是,当他们在印度工作时,他们都从本能出发去感受土地,参观古老的紀念碑,观察动植物……像是敏锐的医生,他们能够立即找到病灶。“他们对历史的态度居然如此相似,并非刻意模仿,而是对历史的重要诠释。比如,柯布西耶在印度细密画中发现了肖特汉别墅的设计灵感,阳台就源自画中拉达和黑天神的爱情场景。”

经由柯布西耶和康,现代主义所代表的西方思想,内在的理性、秩序以及外在的形式进入了印度,并在那里深深扎根了。两位建筑大师,特别是柯布西耶,对多西之后的创作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多西坦言,他在1961年设计自宅“卡玛拉家宅”时,确实尝试去运用柯布西耶设计莎拉巴依别墅的光影处理与比例。而1962年设计的印度学研究中心,混凝土的使用、遮阳板的使用,也充满了柯布西耶的影响。当年离开柯布西耶工作室时,多西发誓不再使用那些与柯布有关的元素。多西说,一旦做出这样的决定,最终留下的唯有柯布西耶的精神,它们充盈在比例尺度、空间调和、节奏感的创造与调子之间。他知道,柯布西耶不希望他一味地模仿或者不断重复一栋又一栋建筑,而是希望他去发明和追求新的表现方式。为了督促自己,多西甚至将柯布西耶的照片挂在墙上并自问:“他就在那里看着我。我在重复自我吗?”

环境规划与技术中心(现CEPT大学)工作室下方的互动空间,1966~2012,艾哈迈达巴德,印度

印度语境:60年的漫长旅行

获得普利兹克奖让巴克里希纳·多西再一次回顾60多年的职业生涯。他形容,犹如漫长的旅行,这一路有疑问,有深思,与好奇,但不离几个根本问题——“首先,思维与建筑的关系;其次,建筑作品与社会,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初以来迅速变化的社会语境的关系。”

1954 年,多西从柯布西耶的事务所“毕业”,回到家乡印度,成立了Vastu-Shilpa环境设计研究室,Vastu是印度传说中的环境知识体系,犹如中国的风水,他借以倡导人、建筑与自然之间的对话。“作为印度人,我很自豪。但国家独立之初,一些人认为印度会继续被殖民。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去发现印度建筑师到底是谁。我时常记得圣雄甘地的话语——‘我不想让我的房子四面高墙耸立,不想让我的窗户密不透风。我要让所有土地孕育的文化在我的房屋周围尽情吹拂。”

印度的本土文化传统与时代变迁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他的作品中。比如1977年的印度管理学院班加罗尔分校,设计的原型就是印度南部的寺庙建筑。在那里,寺庙成为人们的第二个家,同时也是社会和文化枢纽。多西认为,校园也应如圣所一般,没有边界、没有门,满足人们沟通、交互的需求,因此他重新设计了一系列藤架小径、连廊和院落,将教室、会议室、图书馆和宿舍等功能区联系起来。建筑外部的石头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内部院落和小径中不同的景致加上色彩与光影变幻,营造出时间感。

多西回忆他付诸最多努力的作品之一,是1980年在艾哈迈达巴德建成的个人工作室桑珈(Sangath)。在梵文中,“桑珈”的意思是“一起行动”。它融合了对印度生活方式的印象和联想,也成为一座不断发展的、供人们温故知新的校园。建筑结构是半地下的,并且与现场的自然环境宛如天成。一串平缓的台阶,勾勒出池塘、土堆和弯曲的拱顶——这些都是最显眼的形式元素。内部空间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有着不同的光质、形状和用途,通过混凝土的使用实现统一。从一个地点穿行到另一个地点时,需要穿过好几条蜿蜒曲折的幽径,它们和太阳、月亮、水流、花卉、动物等自然元素交织在一起,人造世界和宇宙世界的关联扑面而来。多西说,桑珈诞生于对形式、庄严感、模糊性等议题的深入探讨之中,其中既有柯布西耶的精神投影,又十分的印度化。他想象柯布西耶一定会对此赞许。“柯布西耶不会建议我别那么‘印度。他反而会说,要做和当地有关的事情。当你剔除时间的因素,会发现剩下的只有场所的在地性。”

这种“在地性”,不仅是一种美学取向,更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多西在1954年表示:“我应该宣誓并毕生铭记——为最底层民众提供适当的住所。”他说,最初的想法源于小时候在浦那时的一个可怜女人,她经常到多西祖父的作坊来,她的丈夫将所有的钱都挥霍在酒馆里。后来他在学校里写过一篇论文,要向所有人以实惠的价格提供家具,类似想法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多西后来通过设计一系列低收入住房项目履行了这一誓言:1989年印度中西部印多尔的阿冉亚低造价住宅项目、1982年印度艾哈迈达巴德的合作中等收入住房等。比如在阿冉亚地造价住宅项目中,探索了一种“可增长住房”模式:房子的基本结构非常简单,占地约30平方米,用砖块打造地基,有厕所,能通水,能通电。正因为这种简单、基本,所以留出了变化的可能性。每个家庭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对房屋进行扩建,以最低成本实现最多样的空间用途。房子都是居民自己建造的,通常经历至少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完工。如果居住者手头有一些钱,他们就会尽可能地把空间用到极致,比如在房子内部造一个楼梯,将二楼出租给别人来增加收入——这就是房子的“成长”方式。

印度管理学院班加罗尔分校,1977 ~1997,班加罗尔,印度。从半开放的走廊望向图书馆

“房屋是一座小城市,城市是一幢大房屋。”一系列造价住宅项目让多西意识到,实现差异化,创造多样性,推动可持续发展,在街道、社区、商业之间建立联系,并不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想法也延伸到了之后的斋浦尔老城的规划设计中,试图建立起一个综合考虑交通运输、人口结构、就业模式、基础设施和环境开发的社区。多西说,他将自己想象成斋浦尔城在1727年初建时的邦主贾伊·辛格,当时在贾伊·辛格脑中有一个天堂般的理想世界,想要从宏观到微观的各个层面把宇宙万物带入人类生活。因此在重新构思斋浦尔时,多西提出了几个问题:“我们能打造出人性化的居民区吗?我们能建成步行距离内的活动场所吗?我们能结合气候、太阳和气温,最大限度上减少能源浪费吗?我们能减少机动车出行,提倡步行和自行车出行吗?”

随着年龄增长,多西的创作源头回归印度文化中宗教、神话、宇宙力量,也暗示著更深层次的自然力量。这期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1994年开放的艾哈迈达巴德洞穴画廊,其中展示了印度现代主义画家马克布勒·菲达·侯赛因的作品。多西的灵感源于印度古代石窟中的圆形和半圆形的设计,而侯赛因的壁画则受到旧石器时代洞穴艺术的启发。艺术家和建筑师的交锋碰撞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火花,提出了一些根本问题:什么是功能?什么是空间?什么是技术、结构和形式?多西说:“身处昏暗而深不可测的洞穴画廊中,就像是进入了瑜伽的休眠状态一样,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融合成了一个无缝的连接体,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环境规划与技术中心(现CEPT大学),1966~ 2012,艾哈迈达巴德,印度。漏斗形入口旨在引导微风穿过建筑物

如今,年逾九十的巴克里希纳·多西的生活依然如常,每天早晨起床,盘坐在沙发椅上,看着院子里的神像,感受微风,感受随着太阳不断升起后光线的移动,可以每天在那里坐好几个小时,很多时候不说一句话。这也是他在设计时想要展现的人、精神与自然的平衡感:“我们周围的每一个物体,以及大自然本身——光线、天空、水和风暴——一切都处在和谐的交响之中,而这曲交响乐就是建筑的真谛。”

对多西来说,时间不再是一个线性变量,而是一种从建构到解构的无限循环。“我出生于一个几世同堂的印度教大家庭。家庭成员中最年长者已八十高龄,而最小的孩子才出世几天。在这个家族中,出生、成长、死亡可谓是更迭不断的自然现象。相应地,我们会共同前往寺庙或是朝圣地,去进行诸多的节日庆祝、诞生庆典,以及死亡前后的仪式。正是我们对于宗教的态度让时下的现代化印度与那个富有神话色彩的印度并存。这种悖论式的共存,也是谈论印度生活时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多西说,传统的印度建筑表达了时快时慢的生命运动,相较于物质实体,空间本身与参观者的视觉、情感和心理联结变得更为重要,这也是他所追求的让人们庆典的建筑。“在这样的空间中,时间停歇了。”

(参考资料:《巴克里希纳·多西访谈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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