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舒琴
这是两个文学巨人之间的深情凝望。也是一个文学女人对另一个文学女人的凝望。中间隔着近80年的光阴。
早年的漕运给古老的淮安带来了南来北往的舟船风帆,也带来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融合。邱心如,赛珍珠,兩个和淮安有着很深渊源的人,尽管一中一洋,一古一今,但她们藉由笔墨而有了隔世的牵连和深情凝望。
晚清道光年间或者早些时候,淮安河下古镇,一个清贫的书香人家,邱心如来到人世。早年的邱心如是幸福的。她幼习诗书,文学功底厚重,待字闺中之时,就已经开始了《笔生花》前五回的文学创作。但这样的好运并未伴随她太久。长大了的邱心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的邱心如的生活是困窘的,在遭遇了人生的诸多劫难后,重新回到了古镇老宅,“乃回母家,设幔授徒,奉母以终”。难能可贵的是,历经30年的漫长岁月,一个旧式清苦女性,凭着自己的一份坚毅,完成了8卷32回近120万字的宏篇巨著《笔生花》。1857年7月,《笔生花》刊行问世。此时的邱心如已经在凄苦中孤独地离世。
同样是晚清,西方的坚船利炮让古老的中国国门洞开。此刻,各式的洋人们加快了进军中国的步伐。1892年,襁褓中的赛珍珠被她的传教士父母带到了中国。那个深秋,一条简单的平底船,沿着蜿蜒的运河,在两岸旖旎的田园风光中,赛氏一家抵达了淮安,时称清江浦。从此,开始了她客居中国近40年的日子。4年后,她和父母从清江浦启程到了镇江,这是被晚年的赛珍珠称之为“中国故乡”的地方。如果说镇江是赛珍珠文学才华和人文情怀成长和生发的家园重镇,那么无疑,淮安便是赛珍珠一生文学之梦开始的地方。是淮安的山水给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蒙和人文滋养。
1924年,赛珍珠的第一篇小说《东风·西风》问世。1931年,赛珍珠的代表作《大地》问世。如果说,赛珍珠的散文《中国之美》和《也说中国》给了西方读者一个清新优美充满活力的中国最初印象的话,那么,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和写她父母传纪的《放逐》《战斗的天使》等系列作品,更是为西方读者打开了一个真实而丰厚的中国世界。从此,赛珍珠开始了毕生都在为中国题材书写的漫漫人生。
我去过淮安,但没有去过赛珍珠父母传教的地方,那是一个叫老坝口的地方。我不知道从河下古镇到老坝口有多少距离。但我知道,两个文学女人的相遇却生生走了近80年的光阴。
当1857年《笔生花》刊行问世的时候,邱心如已然离世。一部120万字的作品完成,竟耗去了她30年的岁月。80年后,在美国的一间演讲厅里,面对着好奇而质疑的一大群西方人,赛珍珠向他们热情地介绍了这部经典弹词。彼时,她已经是一个享誉世界的知名作家,但却将目光投向了一个偏居一隅的旧式中国女人邱心如。
1932年,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赛珍珠在她的《东方西方及其中国小说》中,第一个用来举例的便是中国最早的三部长篇弹词,其中邱心如的《笔生花》赫然在列。时隔经年,我无法去猜度彼时的赛珍珠是不是知道书的作者是邱心如——一个土生土长的淮安女作家,但至少,赛珍珠是熟读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孔先生非孔子,只是赛珍珠的童年国学老师,他是镇江城内的一名满清遗老,受赛珍珠父母之邀,负责赛珍珠的中文历史讲读。孔先生对她国学知识的传授和熏陶,了然于心的《笔生花》故事,那种生死轮回的浪漫,那种不被命运所羁绊而勇于抗争的女性形象能够信手拈来,可以想见中国文化对她日后骄人成绩的影响功不可没。她的代表作以及后期的一系列作品,不屈的女性形象都是重要的书写对象,而这其中,无论是《大地》中的阿兰还是《母亲》中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主人公,都是面对命运的种种遭遇而坚强活下去的人。这一切,在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演讲词中,赛珍珠有过最真实的感恩,“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说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不承认这一点,那将是忘恩负义。”
其实,细细盘点,邱心如,赛珍珠,她们有着那么多惊人相似的地方。她们都曾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早早地失去婚姻的庇护。她们的目光都投向中国女性,并一生为之书写。她们都曾开馆授课,教书育人。她们都深爱着自己的母亲。而最重要的是,她们都在中国浩瀚的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久了,我一直分不清荷和莲。不单单是我,古今许许多多的文人墨客也分不清荷和莲。但当我将这两位隔世相遇的女性做比较的时候,我突然清晰地廓清了这两种遗世独立的圣物,对她们有了清晰的记忆。
如果说,邱心如是那种安静内敛隐忍绽开的莲,那么,无疑,赛珍珠就是卓然不凡盎然恣意亭亭玉立的荷。一支莲,总是安静地贴水盛开着,淡淡地,柔柔地,内敛地,冷傲孤寂地开着。悄然开放,悄然闭合,只有花,没有果。而一支荷,则是高耸水面,盎然怒放,接受着各式人等纷至沓来的仰望。荷开了,谢了,不只有莲子。深扎水下的,则是肥硕的藕。
邱心如,从待字闺中,到夫死回到母家再次重操旧笔,终其一生,完成了一部8卷32回120万字的长篇。她生于河下古镇,嫁于清河,最终回归河下古镇。她的一生,凄苦而单调。甚至,一个曾用自己的笔墨对那昏庸时代发出了尖锐呐喊的旧式女性,她的生卒年代都没有明确的记录,这无论如何是令人遗憾的。
而赛珍珠,在她丰富的人生中,她的创作则显得丰富了许多,小说、散文、剧本、童话故事、论文、翻译,各种纷呈。100多部作品,被翻译成145种语言。她的足迹,从中国,到美国;从亚洲,到欧洲。她是一个坚持用英语写作中国题材,为引领西方人了解、认识中国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作家。普利策奖、诺贝尔奖,两个西方文学中的桂冠都被她收入囊中。赛珍珠的文学世界光焰闪烁。
余光中曾经饱含深情地写过《莲恋莲》:
“莲在清凉的琉璃中擎一枝炽烈的红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宛在梦中央。一花一世界;没有什么花比莲更自成世界的了。”
是的,也许,在余先生心中,唯有莲才是一个自成的世界。莲和荷本是一体的。而我在想,假如题目换成《莲恋荷》,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况味?在我的心中,莲和荷还是有着大不一样的世界和境界。
人到中年的邱心如,回到了娘家,开始了和母亲晨昏相伴的寻常日子。她回家了,虽然清苦,但有母亲的陪伴、书本的陪伴,还有学生的陪伴、家园的陪伴,她的人生相对还是比较圆满的。而人到中年的赛珍珠也回去了,回到了她背井离乡的母亲一生都在遥望而无法归去的美国的家中,但未曾想到,因为跟自己的母国分隔太久,她却成了美国文化的陌生人,她的文化已经贮满了浓浓的中国味,她的心也留在了中国。在她的晚年,她曾无数次地渴望回到中国,这里,埋着她挚爱的双亲,埋着她的四个兄弟姐妹。但终究,她只能带着永恒的遗憾,遥望。
都归去了,淮安养育过的两个女儿。所不同的是,一个历经磨难,安然躺在母亲的怀抱,埋骨桑梓。而另一个,却远隔重洋,怀着一颗思念的心,永恒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