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臧棣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他说,当他思考自己与诗歌的关系时,他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想给诗歌发明一个风箱。”他梦想着,拉动风箱的把手,给诗歌的“空”带去一股强劲而清新的现实之风。这些年,他的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他的这一诗学理想,带有很强烈的哲学思维,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道德经》第五章中所说的:“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认为天地之间的空间就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它虽然内部是虚空的但却从不枯竭,你越是施加动力,它鼓出的风就越多。臧棣的这种类似的诗歌观念,带有一个很重要的特性,那就是:探索“未知”与“无限的可能”。他虽然主张诗人应该保持在抽象的意义上谈论诗歌的能力,但他所创造的“诗歌风箱”这一新颖比喻,却最大限度地丰富了诗歌的能指。
臧棣曾将诗歌的“空”理解为我们自身对诗歌的“无知”。他想发明的“诗歌的风箱”,就是想在诗歌的“空”中放进一个现实的物象,一种我们可以在陌生的环境中能加以辨识的东西。臧棣的每一首诗的生成,都与他对“未知”的探索密切相关,他钟情于世间的事物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笔者曾有幸在深圳领略到他的诗歌《水竹芋入门》生成过程的“一部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他在获取了对“水竹芋”的“认知”以后,他如何具体地将这些“认知”融进到他的思维与语言当中,以及在语言、思维和认知交融之后他如何再具体地将它们通过诗的方式呈现出来。我所知道的,仅仅是:我们从车上下来,走到接近“萤火虫之家”的外围,当很多诗人都涌进“萤火虫之家”的内部,他却站在外面为一株长于水中的陌生植物而好奇。我和另一位女士在外面陪着他。遗憾的是,我们也都不知道植物的名字。在问了数次都未得到答案之后,他依然对那株美丽的植物不离不弃。他对探索这个“未知”乐此不疲。直到许久之后,一个同行者才从别人那里为他带来了答案——“水竹芋”。但我已经忘记那时他的脸上有没有欣喜之态。现在想来,这个中情形完全是可以推想的吧!我虽然仅仅从客观的“在场”领略到他创作诗歌的准备过程,但这已足以让我对他的诗歌生成有了一个整体上的感性的打量。如此,我们便可以大略想象他为每一次诗歌创作所付出的功夫与心力。批评家刘波也许说得对:“他不为某种早已存在的理念而写作,而是寻求一种现场感,让他的词语活在当下,让那些诗意在瞬间获得深邃的定格。”
臧棣曾经与孙文波、桑克等讨论诗歌的“创新”或“独创”问题。新诗近百年来,标准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这不是一个容易讨论的话题。臧棣深知这一点,于是他将对“独创”奥秘的探求更多地付之于个人写作的实践之中。他一定比较认同桑塔格“学习写作的唯一之路就是写”的理念。臧棣诗作中,最具独创和影响力的应该说是其“丛书”“协会”和“入门”系列。在我看来,这乃是臧棣专门为诗歌发明的三个具象化的“风箱”,它们既具有包容性,也更具想象力。比如,他的“风箱”中既装着“泥狮子”、“黄雀”、“火炉”、“黑貂”、“柠檬”等自然物象,同时也装着“自我塑造”、“如何让阅读避免麻木”、“向伟大的口罩致敬”、“最简单的人类动作”、“飞往阿姆斯特丹”等行为事理。臧棣在他的诗中为阅读者(首先是他自己)开发出许多“未知”的领域,“入门”等系列正是他这一理念贯穿始终的诗学实践。一方面,对于读者而言,“风箱”中的这些事物因极具“无知”的意味而极大地拓展和丰富着读者的想象力;另一方面,深入阅读这些诗篇,你会洞晓臧棣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物象与事理其实只是他深入诗歌内部的一些“道具”。尽管“它们基本上都源于我们生存境况中的强烈的被剥夺的感受”,但是对于臧棣而言又另有深意:“按照海德格尔的设想,假如没有人类自身的愚蠢作祟,没有历史之恶的遮蔽,世界原本是澄明的,诗中充满本源性的机遇。意识到这样的分别,大约是我近年来从事‘入门诗系列的内在动因。”就像在《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一诗中所引普鲁斯特的话:“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情的真相”。
对于一个如此执著于“未知”的诗人,你能够想象他的诗歌带来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种“乐趣”。臧棣认为,诗歌能够给人类带来的最基本的乐趣之一便是:它能不断地在我们的“已知”中添加进新生的“未知”,而“未知”能带来最大的快乐。
赵目珍,诗人,批评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