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进
编者小记:富察氏傅洵者,号绿茜堂主人、康园居士,著名国画家。其绘画语言极为丰富。笔者怀揣着一种仰慕之心情拜会傅洵先生,竟有一见如故之感,令人心中暗自生奇,缘何会有如此灵妙之感觉?颇有少小别恩师、今朝喜相逢的意思。接下来我将为读者揭开先生艺术生涯中一些鲜为人知的趣闻轶事。
注:石篆居画廊公司专访著名国画家傅洵先生,以下分别简称“石篆居”“傅”。
一、名师门下,劫难之后低调做人
石篆居:书画界了解您的都知道您最早有幸拜在溥雪斋门下,随后又先后拜师吴镜汀、秦仲文先生门下,您的老师最欣赏您的哪一点?您能谈谈记忆犹新的某一件事吗?
傅:一开始我和吴先生(吴镜汀)相识,吴先生大我好几十岁,就拿我当一个孩子鼓励我,后来聊天,聊到一些京剧啊和民国的一些人和事,吴先生觉得我都知道,这样一来就可以沟通了,特别是京剧,他有兴趣了。吴先生觉得有共同语言了。1971年夏天某日,张伯驹先生和潘素先生从吉林退休回京,来灵怀阁看望吴先生。次日我去先生家,先生提及张伯驹先生,问我知否,我说大收藏家名票张伯驹不是章伯钧,先生很高兴,感到沟通甚。后来吴先生说认识梅兰芳先生,那是在金北楼先生家里画画(临摹古画),来了一位年轻人,当时,吴先生不认识梅兰芳,那时候梅兰芳不到30岁,已经是唱红了,吴镜汀先生不到20岁,跟金北楼先生学画。梅兰芳先生1894年生人,1961年去世,吴镜汀先生1904年生人,二人相差10歲。
石篆居:吴先生对您影响最大,与您师生之谊甚笃,书画界有人说您学习吴先生风格可谓形神兼备,但有没有哪件事让老师特别生气地批评您,可以谈一谈吗?
傅:有一次师母病了,住在第二医院,吴先生身体也不好,往第二医院送衣服,办手续和一些琐碎的事都是我给他办的。当时往医院送东西,具体什么东西忘了,吴先生说:你回来吃饭,我没回去。我当时一想,觉得(吃饭)给老师添麻烦,因为那个年代吃饭都定量(粮票),虽然吴先生家条件好,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就回家了。等第二天我再去,吴先生说:“你说好回来怎么没回来?”“你答应的事情,你不回来,我们这里等着着急。”先生认为守信比吃饭重要。
石篆居:您这一代人都经历过“文化的冲击”。当您经历患难后,您对艺术人生的看法有过怎样的改变?
傅:当时并不是因为家庭背景,那时家里很穷,倒没有身份的问题,只是因为平时我说的一些话,并给领导贴了大字报,便受到冲击。当时在单位里受到斗争,我自己承受下来,回家尽量不让母亲知道,我母亲只是含含糊糊地知道一些事。
石篆居:是什么信念使您坚持下来了?很多文化人都已选择自我结束生命来摆脱现实的残酷,在您的脑海里闪现过类似的念头吗?
傅:当时我觉得要坚持下去,等待变化,如果自我了断就永无发言之机会了。那时候没有法治,人们借此机会公报私仇的多。当时有一同事想要自绝其命,我就劝他再等等,等三个月吧,后来一个月就变了,当时的环境来回变,人倒也受到了锻炼。那时候很多人都熬不过来自己就死了,我当时估摸形势一定有变化(坚定的信念),就是这个信念支撑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
二、经历辉煌过后,复归平淡才是思想的开端
石篆居:80年代初,改革开放以后,您的艺术人生也在经历着辉煌,这个时期,您最感慨的是什么?
傅:高峰期不敢说,只觉得跟时代步伐有相吻合的一面,比如说,改革开放了,我80岁了,那完了;再比如说,我刚十岁,也不行。那时候我正好30岁,艺术上也已经成熟了,并且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个(艺术/文化)空白。改革开放初期,那时候人们刚醒过来,开始直起腰来,当时不像现在的北京,没有那么多画画的。京津正脉(传统风格)已经有好多不在了。如秦仲文先生、吴镜汀先生等,这都早已去世。这时候,像这样(大师级画家)的几乎就更少了。比如陈半丁也都死了。 谁赶上好时候了呢?比如董寿平,顺势而为,得享颐年。
石篆居:老一辈画家思想性很强,在我国现代史中曾经有一段短暂时期,人们的思想都很活跃,画家在创作的时候不用顾忌画什么?怎么画的问题吗?画坛出现的一些现象最让您记忆犹新的是什么?
傅:比如画画的题材啊、学术交流啊,都有一个比较宽松的活动环境,记得一次拍卖会预展上,吴湖帆先生画了一幅画,因为太另类,引起关注,大家默默地看,不发一言。画面是一块红砖和几颗朱竹,画家如何能够画出这样的画?我看后很感慨。那时候的老先生很有独立思想,但此类“歌颂”类题材都是逼良为娼之行为,并非画家本人意愿。再比如,陈半丁先生的一幅画,画面是一条船,船上载有一个老玉米,有船那么大。足见,一艘船,就装那么大的一个老玉米,题目叫“大丰收”,歌颂“大丰收”。这些画反倒成了那个时代最有意思的讽刺。到改革开放之后就回归到比较正常了。
石篆居:您什么时候感觉到画风开始转向世俗化的?
傅:那时候的画家虽然很多,但真正画得好的还是少数,画家要生存,所以有的画家过分地迎合市场,所以必然就产生一些品味不高的画家和画作。后来成立了美协(中国美术家协会),很多画家纷纷申请加入,但那时候还是很清静,全国各地举办各种展览和评奖的活动,我的一幅画也获奖了,还得了300元人民币(以当时的价值衡量是很高的),画也被收藏了,这都很公正,路子也很正。美协变味了也是后来的事,开始变成了画家的一种名利场。一些掌握话语权的人时不时地站在台上“布道”,灌输一些名利观。画风也开始恶化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石篆居:有人说创新就是背离传统,您对创新怎么理解?
傅:创新绝不是出洋相。现在画家出去写生,如果没有思想,没有对传统有深刻的理解就会出洋相,就会走向一个极端。如果看不出一点古人的笔墨和(传统流派的)延续就不是创新。
三、曾经沧海难为水,人在曹营“心”在画
石篆居:2008年之后,您因为腿脚的原因开始不方便出席笔会和各种活动,似乎在都市隐居,外界很少看见您公开活动。您从一个画坛很活跃的知名画家一下子变为沉寂,这个沉积时期您最感触的是什么?有没有感觉自己似乎一下子变成一个“废人”?您又是怎样克服这种消极思想的?
傅:这种想法不是没有闪现过。我总觉得人生就像演戏似的,你不可能一直站在舞台上不下来,其实我这个状态80岁以后比较合适,等于我70岁就提前退隐了,总归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如果我的身体允许,有更多的机会出去走走,画风还会有所创新。比如我们看古人的绘画,好的作品很经看,从中可以悟出(画家)很多东西……当然,凡事都是有利有弊的,看你怎么去看。原来我经常出去,就没有时间去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时间和空间都是有限的,如今这样也好,我可以静下心在家多看看书,多思考、多琢磨一些东西,对人生、社会、艺术都会有一个更加清晰的看法,对自己画过的画和做过的事有一个自我梳理和自我认知。就像飞机似的,爬升到一定高度之后能够平安着陆,总得降,无非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因此,看得更开朗,心里也就更豁达了。
石篆居:在您眼里,绘画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每次创作之前,有没有想过要把我的一些想法融入到绘画里去?有哪些画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过后画的?
傅:我画画还是很随意(随着灵感的创意去画),每次画画总想把画面效果理想化,一种天赋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有的画家画了一辈子,一直就没明白。我认识一位画家,他和我说:“我的画就是细……”这句话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他们认为细就好。什么叫细?那你说,齐白石大笔大墨,那就不叫细啊(里面有细节)?比如画行活(商品画),这个叫细?有些人,你一听他说话,一听谈吐,你就知道他什么水平。比如,有时候画画,总感觉画不下去了,问题在哪里呢?一时找不出答案来,这种情况在创作过程中也是比较常见的。有的画见过一次就能让人记忆犹新,比如吴先生画的《华岳松云》。有一次我去先生家,他正在画这幅画,我看了一个卷首部分,到如今我还记得,时隔20多年,我凭着记忆还能用先生的笔法画出来。因为这幅画浸透了我对吴镜汀先生的怀念之情,是经过时间考验的。
石篆居:根据观察,我发现一些画家的绘画语言程序化和简单化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不是当今画坛的一种肤浅浮躁的表现?最后请您谈一谈您对绘画语言的理解。
傅:现在的一些画家所谓的总想画出自己的语言,总把一些雷同的东西变成符号,当然符号也是可以存在,但是它的本质应该是表达艺术的一种方式。但他现在变成了什么呢?一看这个(符号)就是他,一看见这个就是那个。实际上这种简单化、程序化的符号化就是一种急功急利。当然,我不提倡对临摹古画的说:你把这幅画临摹一百遍。如果这样的话就画成毛病了。临摹到一定境界更強调意临,不是一种表面的模仿,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学习方法。
画家傅洵先生是一位很幸运的画家,尽管人生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命运之神给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给他打开另一扇门。正是傅洵先生在经历过沧桑巨变之后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栖息在他的绿茜堂,可以有思考,有静修,可谓,宁静则可以致远矣。如今的傅洵先生更加珍惜生活,珍惜人与人之间、人与艺术之间的缘分,因为这些书画缘里充满了爱的力量。先生对于那些痛苦的历史记忆,心里没有抱怨,有的只是感恩,感恩在苦难中一起陪伴走过来的朋友,感恩历史让他认知了人性的善恶两面,感恩自己能够在年轻人面前见证历史。但傅先生绝不是那种感恩就是非不分的人,他经常善意地告诫年轻人遇事要学会大智若愚,因为我们无法左右历史,无法主宰自己的未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宽容,但恶要疏远,善要亲近。宽容绝不是做是非不分之人,正如你的画笔,如能画出阴暗两面,做人何以不能容善恶呢?读者若能读懂傅先生的话,就一定能读懂傅先生的画。毕竟,傅洵先生这些话于我们为人处世都有益处。
2017年12月30日于 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