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风景若梦寻

2018-03-23 12:16鱼丽
草原 2018年3期
关键词:闺秀女作家短篇小说

鱼丽

说来也巧,有一阶段,很喜欢福州路的明天书店。细雨寥寥的一天,拐进店里,就在打折的书架处,购得一本《张充和小楷》。

开本是我喜欢的那种,秀丽典雅,有种柔和之光笼罩,不失温润之色,颇有女性温婉的气息。里面是张先生用精秀小楷录了一首一首的词,很疏朗的排列,读上去,还有点旧旧的、凉阴阴的感觉。其中的词意,有种从民国跨越而来的疏旷之美,密实地勾勒出张先生的詞情,值得人珍重每处细节。

书搁置在那,有空的时候,会翻一翻,张先生笔墨蕴藉摇曳,轻轻的,软软的,有做梦的味道。

某日,想起去细看前言,却又看见了意味深长的一笔。白谦慎在前言里介绍,张充和先生不仅善绘事,而且20世纪30年代中期,曾以各种笔名发表散文小品和短篇小说,文笔清丽,韵味深长。

这一段话,确实意味深长。原来张先生年轻时,也曾寄情于创作,让人想见她写短篇小说时的清丽姿影。如果只看起点和终点,人的一生也就是那么简单的一行字,但稍微进入细节,便看到从起点到终点之间,多了一些值得玩味的场景。

民国时代的女性作家,喜写短篇小说,宛若附丽着的一种时尚。已是百岁高龄的杨绛先生,年轻时也曾写有小说,还有戏剧,在当时可谓风靡一时。女作家凌淑华、苏雪林,均爱舒展笔墨,既画画,又寄情于小说的写作。她们的文笔飒飒而下,将情感微小的萌动都诉诸笔端,如古琴之音,缓缓而发。至今,还引人倾情向往。

画画、写小说、作诗、填词,从这些民国女子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奢华的展示。少了这些叠加,她们的创作就变薄、变轻。短短几个词,却有着很清晰的节奏和韵律,描述她们曾有过的修养与丰盈。

她们是有些浑厚的底子的,让人心里踏实。

隔着一段时空去看,她们憩在民国的水墨深处,风俗画一般简约又意味深长。

有一段时间,在繁琐的编辑时光里,次第登场的是另一些民国女作家们。

当时,社里想做一个选题,是有关民国闺秀方面的。也许是因为时代风气使然,现代社会的节奏日益加快,人的内心却不可避免地浮躁了起来。所以,吸引人转而关注民国时候的闺秀,关注她们曾有的端庄文雅,诗闺礼仪。而关于女作家方面,南通大学的陈学勇教授和陈子善的学生王羽博士,在这一领域颇为擅长,于是,便策划了一套“伊人丛书”。

其中有一本《闺秀集》,书封蓝灰底色,放的是一张陆小曼表妹李宗善的头像,不是那种按照常规的比例,而是一种夸张的头像,显得极为舒朗、明媚,略含一种娟秀的味道。

书里的作者,约有二十多位,有些较有名气,如施济美、汤雪华、俞昭明、郑家瑗、程育真等;也有籍籍无名的,如含草、朱淇绿、何心等,只有些许点滴的信息。王珏、薛所正、戴容、孙薇青的生平,则无从可考。含草发表作品时,还仅是一名中学生,她的写作,充满清新的闺秀气息;但现在,读她的《古昔之恋》《重逢》,宛若品着浸泡在酽茶里的一枚青涩梅子。这些女作家,闪闪烁烁,霭霭其光,基本上都与东吴大学缨络牵连,又于20世纪40年代活跃在上海。如施济美,为东吴系女作家的领军人物,因受良好的教育,文化积淀也深,闺秀气质浓郁,作品也气息仿佛,她的《古屋梦寻》,颇具古典气质,王羽还特地为她另写传记一本,舒徐自然地展示一代东吴闺秀的人生历程。

女性的短篇小说写作,颇有一些水仙自照的意味。这些闺秀型作家,她们当初写作的初衷,缤纷掩映,红紫低昂,经营出一幅幅具有民国气息的精美画卷。同时小说里,又有突兀激烈的人语、消磨惨淡的世事、万般辗转的心境、千般人生感悟在文中起起落落、萦绕不绝,也该是她们曾经的历经。将这些作品收在一个集中,仿佛是用一种古老的合影方式,把这些女作家,置于一个平面之上,横平竖直地对齐,去感知她们的内心情绪。

不过这些闺秀的命运,却没有因为文学而改变,有些反而更为多舛,肃杀如冬色。若以悲悯之心论之,她们共同组建而成的这道风景,颇给人一种伤感中的秀丽。比如汤雪华,她的小说曾被谭正璧看好,可她的人生宛若雪中落英,让人无限惆怅——1948年,她与托派领袖彭述之的助手籍云龙结婚,次年生下独子后,就告别了文坛。20世纪50年代,籍云龙被捕并判处无期徒刑,她忍痛与之离婚。后来,在“大跃进”的浪潮中,她随做工的棉织厂内迁至江西九江,1973年,退休回到苏州定居,1992年因病去世……在平实的生平简历中,仿佛可以感受到《小城之春》那种哀芜的气氛。

沉潜的往事,一旦被提及,总会弥漫有感伤的旧影。千回百转的心灵,如何化为如今的云淡风轻。由此,我对作品的兴趣,远不如对作者身为女性作家的身份、心态和人生的形态有兴趣。王羽作为一名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有着浓重的民国情结,她为致力于打捞沉浸于历史深处的史料与人物,曾穿梭于沪、苏、嘉等地,与女作家及其家属、后人接触颇多。王羽几次来沪,我劝她将她们的故事写下来,也许是因材料不足,也许是因时机未到,一直没有如愿。但我一直有种朦胧的期待,希望王羽能够还原一些人的经历。

“伊人丛书”出版之后,确也引出了两位传奇女性。一位是张憬女士,当时《太太集》里,收了她的一篇小说,没有她的具体信息,书里也没有她的影像,以为她已不在人世。谁知他的儿子张子奇,从网上得知母亲的作品后,从广东寻来,找到社里,由此才得知老人虽历经坎坷,却还健在,与女儿居住在水乡嘉兴,时已95岁高龄;后来,张子奇还为母亲出版了一本《张憬作品集》,里面收有张憬的一些遗作,字里行间有旧味。陈学勇老师也专门撰文一篇,他笔下的张憬人生,在缭绕的人间烟火中渐渐清晰,让人备感温暖。

另一位是女作家叶玫珍,《闺秀集》里,收了她一篇清新自然的爱情小说《遗情》。她后来流落到宁夏,在银川工作的儿子顾大我先生,也是从网上查知母亲作品的消息,颇感高兴,寻到社里。他不仅介绍了母亲的一些情况,还想更多了解东吴大学的一些情况。他询问得颇为仔细,其实,作为一名编辑,我对东吴大学所知并不多,而顾先生在整理母亲作品的过程中,已经成为一个专家,足以让他在浏览资料时,捕捉到其中的某些精华。他退休后来上海,将母亲的坟迁至苏州东山。那山,常带着春茶的清气,氲氤缭绕,该让叶玫珍女士清心安眠。

编书虽琐碎,却也让人难忘。记得在那些单调沉闷的琐事里,频接程育真的侄儿程黎明、李宗善的女儿顾承红、俞昭明的先生步启颢、施济英的女儿施弘等人的来函,又在翻阅作品时,偶然瞥见民国闺秀们的情绪种种,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当时的写作,是一道道悠扬的流水,是幽幽地安守着的心灵;我一直想找到一种温淡、干净、简洁的词语,去描述她们,也借此纪念那段闲静的编书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编书的时光,氛围是宁静的,空气里面汪着的水汽,充满民国风味,也是属于编书的况味。

俗话说:诗词虽好,小说难工。只为这一句话,回过头来,想起张充和先生的短篇小说,很想找来看一看,看一看她写小说,一番绢洁笔墨,是如何氤氲起伏。杨绛的小说、戏剧,市面上还能够买得到,但寻张先生的短篇小说,却不见。虽然没有找到,但是可以推断,她与那些民国女作家的气场应是相互接通的。而且因为张先生,沉吟起民国闺秀作家来,有更多的斑驳层次,浓度更为纯厚。

张充和先生晚年,是不失旧年风韵的美人。让人想起,董桥笔下那些沈茵,老民国的诗礼闺秀,绾着素净的发髻,是可以镶进周瘦鹃的小说里的。《苏州杂志》上,曾登过张先生年轻时的一张像,翩然一逝,宛若惊鸿,有着古典与民国结合的典雅绢丽,仿佛那时的涟漪还在,恍兮惚兮的,也可以猜想,年轻时的她,写起短篇小说来,神情当得上怎样的流美婉转,直与清秀的小楷笔法相互呼应。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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