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焱莉 Text by Sun Yanli
冬天里,金黄的黏米饭从锅里盛出来,热气腾腾,每颗饭粒都很饱满,丰盈,亮闪闪的,一个挨着一个,却不挤,中间似乎都有距离。眼看着一颗米粒会从另一颗米粒上滑下去,可无论你怎么晃,怎么抖,它们还是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看过一种饭有这种状态,放上猪油与白糖,那种浓郁的、要流淌出来的香味儿,让人无法忘怀。
黏米饭是一种绝美的东西。吃黏米饭,不需要任何菜来做辅佐,它的味道是天生的。我吃过大米饭,小米饭,高粱米饭,没有一种饭是这样吃的。进了腊月,黏米被磨成面做成黏火勺和豆包,变成另一种味道的美食,这一年我们就与黏米饭告别了,如果想吃只能盼着来年了。
一家人围在一张小方桌上吃饭,这样的日子多在天冷的时候,饭吃得紧凑而迅速。天暖时,我们的饭吃得很随意,像随意撒出的一把麦种,都在垅沟里,却各有各地方,没有谁紧挨着谁。我爸可以一边咬着三合面的饼子,手指夹一棵翠绿的葱,走到新结果子的梨树前查看,或者蹲在编了一半的筐前,与这只筐做伴。那时我想:是不是一只乡下的筐在将成未成的日子里也和人一样需要呵护呢?我妈则吃一口饭还要望一眼门外她的那些鸡鸭们,并把一些细小的菜叶添到小妹的饭上;有时,还要起身走出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一把锹。我妈操心的事更为繁杂一些。
在大人不在饭桌上时,二妹与小弟争吵起来,为了一只装在大瓶子里的青蛙。那是老秋的一天,被囚禁起来的青蛙已很消瘦,骨架支棱,像一只病瘦的马晃荡地站着,努力地活着。小弟抓来后一直盘算着怎么玩才更有意思,比如把它后脚绑起来,肚皮朝天,用木棍把它敲打得更大更鼓,嘴里念着: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彰武,彰武杀猪,气你老姑……这些没有实义的话,让他们很兴奋,很多男孩子都这样玩一只青蛙。更有甚的一次,他说要把它开膛破肚或剪掉后腿烤着吃,似乎很多男孩子们的信心都需要在野蛮的玩耍中建立起来。我二妹从秋天开始就忧心忡忡,她总想把这只青蛙放回河里,她的理由很简单:河里还有许多青蛙等着它回去。
他们为此争吵无数次。现在,战争又开始了,二妹把带着饭粒的筷子抽出来,打在小弟的眉毛上。小弟的眉毛和眼皮上都是饭粒子,有一小团儿还挂在了鼻尖上,小弟不服,奋起还击,甩过一只铝汤匙去。那天我们吃的是黏米饭,这饭是不常做的,我妈还特别给我们几个每人一勺绵白糖拌在饭里,糖放在饭尖儿上,她还特别地给小妹的碗里放上一小匙儿猪油。当糖落在碗里时,我摸了一下,细腻蓬松,比雪还软,但却瓷实,白糖上面有我的手指印,一个小窝窝儿,里面尽是欢愉。
可这样的好饭食、好光景被打破了,我爸从外面进来,把他俩呵斥住,并把我骂了一顿。他的理由是我作为老大,看管不好他们,任他们打架,最重要的是把黏米饭弄得到处都是,浪费粮食。于是我们三个被禁了饭,靠墙站了很久。那天外面阳光很好,从窗子斜射进来,我们三个只能眼看小妹一脸无辜的表情把半碗饭都吃了个精光。至今我能想起那天我小妹吃饭的样子。她出奇地安静,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处变不惊似乎是因为太小,还不能把饭粒都嚼得粉碎,很多事还搞不明白,她要多吃一些饭,快一些长大,只有长大了,她才知道一只青蛙要怎样处置才能皆大欢喜。
时间一晃,多少年转眼就过去。如今,我们姐弟几个已各自东西,甚至在一起吃饭的机会都不多了,而且见面谈的都是一些与生计相关的事,没人会想起那只活在过去瓶子里的青蛙,还有那顿在冬天里冒出热气的黏米饭,黏着、挨着,分离不开,一如我们四个某个冬日挤在窗根儿底下晒太阳。
地瓜一直藏在地瓜窖里。在北方,冬天最冷的几天里,屋子里的水盆、小缸也会结冰,而地瓜身上却暖乎乎的。
地瓜比土豆要娇气得多,土豆可以随便堆在地上或装进麻袋里堆在地边的角落。而地瓜是不行的,冷一点就会变味儿,所以地瓜冬天必须在窖里存放。
地瓜窖就在炕稍儿,火炕上最凉的地方。
地瓜窖是我爸用泥坯砌的,上面又抹了一层细沙,光溜儿的。地瓜窖很高,在我记忆里,要费力才能翻越,而弟弟与二妹需要我连抱带拽才能弄过去。
一冬的地瓜都吃没时,我们就可以翻到里面玩,而有地瓜时,我们是不敢进去的,地瓜很娇气,一碰,上面的皮就会掉下来,留下一道疤,我妈就会马上发现。
那年月,地瓜是我们冬天的好吃食。早上,我妈早早起来,推开门,打开了新一天的光景。那时我们还在熟睡中,自然看不见我家的炊烟由细弱的丝缕变为白胖如脱兔样穿跃出去。地瓜的香味一出来,我妈开始叫我们,先叫我,我是老大。二妹与弟弟看我起来随后也就起来了。有时两人比我起得要快,小妹小些,一直小些,在我们眼里,因为她是我们共同的小妹,所以没人会和她说三道四的。在我们家,小弟是男娃,应该娇宠些,比如说在最基本的吃食上,但却没有,反而是小妹总是要吃些小灶。小妹从小就不吃粗粮,比如高粱米、玉米饼,但地瓜却除外,地瓜甜如蜜。
地瓜的甜从锅里冒出的气就能闻到。当我们收拾停当,我妈已开始从锅里捡地瓜,那时我们常会围在锅边,吵嚷着:我要这个!我要那个!每天的早餐是地瓜,我们已吃出经验,知道什么样的地瓜又甜又好吃。通常我们都在争抢贴着锅边烙糊的地瓜,要不大不小,不过细、过圆的,等上了饭桌时,我们各自选的地瓜已堆放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上。
地瓜窖空了,剩余的地瓜都上了床儿,开始育秧。我们便代替了地瓜,一个接一个地翻进窖里。一个春天一个夏天,我妈只在地瓜窖里堆放一些杂物。占的地方并不大。我们几个,或者招来邻居的大春大芹姐弟俩,前院的艳辉文辉姐弟俩,玩盘脚莲,玩翻绳,玩捉迷藏,当然都是在大人不在家时,家里有大人时,他们不允许我们在炕上蹦来蹦去,我们也多半是会跑到外面去玩。大人走了,我们兼着看家的职责,玩得理直气壮,叫喊声连绵起伏。也有这样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打着雷,我们几个就在在屋里玩过家家。小盆小碗小被子,谁做爸爸谁做妈妈,争来争去,而家自然是地瓜窖子。有几次,家里大人不在,下起大雨,玩伴们都不能来。那样灰暗的天空,雷雨肆虐,我提议玩过家家,因最怕打雷,我第一个抱着小妹就跑进地瓜窖里,他俩在外面说了一会儿,吵了几句,也抵御不住孤独或者是恐惧吧,随之翻进窖子里,闪电一来,我们就用被子蒙住头,捂住耳朵以抵抗恐惧。暴雨像个暴躁的魔鬼在窗外吼叫,在黑暗里,我们稍感觉到一丝安全。这时我们都特别想妈,她的怀抱虽小抱不了我们四个,但只要一个指尖也比这地瓜窖子好得多。
一个空地瓜窖子和一窖子地瓜给我们的快乐是一样多的。我们用甜美的地瓜充实身体,慢慢长大。用一窖子的快乐时光把日子打扮得有声有色。
长大了,有时偶尔做梦,梦到二妹或小弟从地瓜窖里探出头来,一张小脸比巴掌大一点,大笑着喊:姐,快进来!开饭了!今天吃地瓜。
一只从猪圈里逛出的猪,活蹦乱跳地抢食,昨天我还追着它,赶着它,或者蹲在墙角的阳光地儿里给它挠痒,捉虱子,它们很惬意,晾着肚皮,甚至我挠它的腿窝时,它还特意地把一条腿抬起来,可今天怎么变成一个光溜溜的白猪头挂在门外的木杆上?对于这个猪头,我的恐惧感超过了生命体验里的所有恐惧,我怕雷声,我怕黑,我怕一只狗一只公鸡或者一只大鹅的追赶。我怕雷我可以堵上耳朵,我怕黑我可以找到一只蜡烛,我怕狗怕鸡怕公鹅,我可以躲开或奔跑。可这猪头让我看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了,我无论怎样捂上耳朵和眼睛,找来蜡烛,无论怎么跑,那个丢失了整个身体的头都在眼前晃。它微睁着眼睛,支楞着僵硬的白耳朵……何况那次我呆呆地看了好久,我站在原地没有跑,过了一会儿便“哇哇”大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杀猪的情景。哭了之后我依然害怕,原来的怕都有某个地方我能绕开,而那次的怕无处可躲,我感觉无处不在,就在吃上第一口香喷喷的猪肉后,我甚至感觉到猪在我的肚子里看着我。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于生命有了真正的畏惧。那感觉像一块烙铁在心上快速地烙了一个印子,就不见了。
那时家里穷,缺吃少穿,但再穷,我爸也在过年时杀上一口猪。在我记忆里,猪们的神态各异,有又肥又大的猪,放在桌子上,头和尾巴都耷拉到地上;有瘦小的猪,似乎只有一张饭桌子那么大;还有一只傻猪,皱着眉头,脸上都是褶皱……它们统统都脱去了毛。我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它们的样子,而更多时候,我想起了它们从前跑起来,或者蹦跶的样子,或者在石头槽子前抬着头吱吱地叫,要食吃。但那年月,肉的诱惑是无法抵御的,即使心里有着诸多的恐惧,一旦肉味从锅里飘出来,舌底的口水就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后来,进腊月杀年猪时,我有了经验,要么躲在屋子里不出去,要么跑出去玩到猪肉出锅。顺着香味与氤氲的白气,偷偷地跑进来,小心偷窥着猪头挂在哪,要是看到一点影子,就会绕开。也是从那以后,猪头多数都被挂进了下屋,我不常去的角落。
其实闻到猪肉的香,会消减对杀猪的恐惧。在那个每日餐粗饭淡的年月,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切上一大盆酸菜,往热气腾腾的锅里扔进几大块肥瘦相宜的肉,等着香味袭来。血肠则是我最爱的美食,老家住的地方接近内蒙古,是蒙汉混居之地。我们那的人吃法是在猪血里搅上面粉,加上剁碎的猪板油、葱姜,搅均,把割成多段的猪肠,一头用细细的麻坯系好,另一头塞上漏斗,开始灌肠,灌好了,拔出漏斗,通常系血肠的活儿,是我唯一能做的,开始系时很激动,手常抖得不行,灌好的肠扔进一口大锅里煮。熟了,温热,切成片,吃一口醇香无比。而现在我住的这个小城,血肠里只灌上纯粹的猪血,我不吃,总感觉有腥气被拘在里面。
杀猪菜是老四样,白菜片生炒肉、血肠、肉片蒜泥、炖酸菜。饭是小米饭或高粱米饭。饭菜端上来,几桌子亲朋老友,老少吃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吃完了喝一壶酽酽的浓茶,并嘱咐我们几个孩子别睡太热的炕头,免得烙到。接下来是冬夜里的闲谈,从庄稼的收成到评书里的岳飞和林冲,我没有听到他们是怎么过渡的,只在梦里的冰面上穿行,脚下碎裂冰片的脆响,是大人们高声的语调。
好多年,我们姐弟几个在北方寒冷的冬季,在温暖的屋子里,在父母的膝下,睁大眼睛,寻找、发现与品尝各种美食,以抵寒冷来袭,以飨我们孱弱之身。直到我们长到有力量足以迈出家门,长到知道畏惧,知道坚定,有所信仰,长到足以铭记生命中的那些美好,然后,一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