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洪琦 Text by Yang Hongqi
父亲80多岁了,近年跟他孙子说话越来越困难,比如他问孙子“你那新房打算添个啥样沙发呀?”他孙子回说“得淘个网红款的。”见老爷子拎了这几个字眼在那儿细合计,他就不怀好意地哧哧笑。我就想啊,若把这小子扔回他爷爷或者我儿时的那个年代,有他咧嘴哭的。
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被下放到田庄台,我家也从盘山县城搬了去,被分配到一个大院里,人称“老黄家大院”。老黄家人都去哪儿了?我似乎问过,却没得到答案。老大的一套院子,前后左右全是房子。院门朝东,临着一条南北走向的路,还是田庄台的主干道。这大门洞特别宽敞,还荫凉,盛夏时节,院里的住户都爱凑到大门洞去打唠,有的闲坐在小板凳上,有的则是边打唠边织席。街上过往的小商小贩也大多乐意在此驻足,一边朝院里吆喝着,一边撂下担子喘口气。
我生平所见的第一个锔匠,就是这么出现在大门洞的,还被邻居刘大爷家的大姐给唤进院来。大院里也是极宽绰的,院中心竖着一根电线杆,杆上拴着一只电灯泡,住户们每晚也都会渐聚到这里来,继续日间没织完的席子和话题。全副武装的锔匠就在那暂时空着的场上卸下了装备,并按刘家大姐的指点将一只水缸挪了过来。那水缸的口沿掉了一大块碴子。刘大爷家只刘大爷一人上班,还要养活七个孩子,老伴又有严重眼疾,生活也就素向俭朴,破掉的水缸也得补。我们这群孩子虽不知锔匠到底是干啥的,却见着好奇,就将他团团围住,我也才第一次见识到了“锔活儿”。
这副锔匠挑子现藏于辽河口博物馆。扁担是竹制的,有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弹性仍然极好。两只箱子的木质已有点疏松,小板凳的凳面却依旧光洁,小风箱上的铁制把手也还不失精致。作为一种时光的遗留,锔匠挑子折射了不同时空中的凡常生活 摄影:牛力强
锔匠挑子 漫画:郝国平
锔匠身上套个大大的帆布围裙,都看不出颜色来了,自带小板凳,坐下后还在膝上又垫了块乌漆麻黑的油布,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灰蒙蒙的,就像儿时的记忆。他先清理了缸及缸碴的碴口,然后用一种工具在上面分别钻眼。我现在知道那件工具名叫“杆钻”,也知道了其锋利全仗那金钢的钻头,当时却只觉得极神奇,眼睁睁看着他拿那么一把模样像弓的东西,哗哗哗地来回转,竟很快就在那厚厚的缸壁上钻出了眼来,一个接一个。所有的眼全部钻好后,他又燃起了不大点的小烘炉,并在砧板上剁出几个大小相应的铁块来,把铁块慢慢锻炼成钯锔子。最后将钯锔子妥帖地安顿进缸及缸碴的钻眼,那缸就补好了。
我不大相信那缸会不漏。专意等刘家大姐往缸里挑满了水,就趴到缸上左瞧右瞧,竟还真就不渗不漏,心里不由对那锔匠腾起了敬意。锔匠在做这活儿的过程中不急不迫,时不时还要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上两嗓子——锔锅锔碗锔大缸嘞!与其说是在招揽活计,莫不如说只是出于惯性。
刘家大姐出去挑水的时候,锔匠就缓缓地拾掇战场,三担水挑下来,他早收拾妥了,一袋烟也差不多要抽完了。待刘家大姐认可并结了帐,他就挑起挑子缓缓地踱出院去。我们追随至大门洞,瞅他上了道,他的挑子前头还挂着一面小铜锣,缀着两个小小的铁疙瘩锤。挑子随着他的步履颤颤悠悠,那小疙瘩锤也就随之与铜锣碰撞出一串串叮当叮当的声响,在那条临近傍晚的热闹大道上见缝插针地弥散开去。
院里,刘家大姐开始做饭了,还是铁锅贴苞米面大饼子。因刘大娘的双目已近乎全盲,刘家大姐就早早承担了家务,一天书也没念过。开饭时我也跟着刘家的七个孩子蜂拥进屋,去抢那大盖帘上摞着的大饼子。我喜欢刘大爷家的热闹,我家只仨孩子,且弟妹还小,总是热闹不起来。二十多年后,刘家兄弟跟我说,你说你那时候总上我家蹭饭去,还专抢饼子壳,个个都得给你掰了去,你吃的可都是我们的口粮啊……
父亲说,当年你刘大爷还是田庄台房产公司的领导,日子却也过得难呢。
我说,也不知道刘家大姐现在怎么样了。
儿子问,老黄家大院到底有多大?
我说,没多大,也就住了十四五家。
见那小子瞠目结舌,我也不怀好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