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耍孩儿
小时候最怕看戏,看戏又最怕看耍孩儿,说得透彻一点,我不喜欢它的发声方式,为什么非得用“后嗓子”呢?男演员倒也罢了,偏是那花容月貌的女演员也憋着劲硬吼,苍凉嘶哑,听着怎一个累字了得?!偶尔突发奇想:倘若这戏不这么唱,又会是怎样一种效果?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后嗓子吼,后嗓子唱,也正是耍孩儿的奇特之处。
老家凤羽,中年人都会吼几句耍孩儿,老年人就几乎能把一部大戏完完整整地唱下来。我至今仍不喜欢听戏,奇怪的是,喉咙里不经意间冒出的几句唱词竟就是耍孩儿,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些吃惊,看看身边没有别的人,便断定这声音绝对是自己发出的。如此说来,一个地域的戏,它的根须其实蔓延得很远,扎得也深,你只要在那里生活过,血脉里、胸腔里、喉咙里可能就埋下了它的种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破土而出”。
年少时虽不喜欢看戏,戏场却是常常出入的,这儿挤挤,那儿蹭蹭,有时甚至会溜进后台,看演员化装,换装。比如扮猪八戒的那个演员,人干巴巴的,走在街上,看不出他平平的肚腹里有什么货色,但是一化了装,一登了台,他就换了副嘴脸,嘴噘得高高的,耳朵又大又长,更让我们惊讶的是他那挺得像口锅的大肚子,前两者好理解,他戴了面具,自然会变得这么丑陋;疑惑的是,他那肚子怎么弄大的?所以我每次溜进后台,都会伸出手试探着摸向他的肚子,他也不恼,嘿嘿一笑,噘着嘴冲我说句什么。直到某次他换装时,才发现他肚子里藏的竟是个大花枕头,当时我那个失笑呀。再说扮小娘子的那个女人,原本姿色平平,可一上了台,脚尖朝后一挖一挖地一走,即刻就变得秀色可餐,不要说好色的猪八戒见了她会生出还俗的念头了,就是台下我们村那些木头疙瘩似的观众,眼睛也瞬间被点亮了。村人说,那戏台上住着神灵呢,谁上了台谁就能沾上灵气,不好看的好看了,不会唱的也会唱了。可是我察看了不知多少回,也没觉出那破戏台有什么奇妙之处,三堵土夯墙,顶子是唱戏时才搭上的硬硬的篷布,遇上刮风天,篷布一张一张的,就是真有神灵怕也会给刮走。
猪八戒和小娘子,都是《扇坟》里的人物。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扇坟》是耍孩儿的代表剧目之一,在晋北农村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当时我却不晓得这个戏名的意思,“坟”何以能“扇”?又怎么扇?后来经人点拨,才知道这里边有个说法:过去,丈夫死后,妻子要守到湿坟变干才能改嫁,倘若急着要嫁,就得想法把湿坟扇干了。变做小娘子的孙悟空就是利用这个说法,将好吃懒做的猪八戒耍笑了一回。
我们村那时候唱耍孩儿的,都是庄户人,白天扛锄头下地,晚上收了工排练。唱戏的人,有的像野地里的山药蛋一样,一窝一窝的,老子拉呼胡,兒子唱小生或武生,儿媳唱青衣,女儿唱花旦。有时他们排练,我也跑去看个热闹,听得八戒上场唱:“天茫茫、路迢迢,风沙险、日夜熬,西天取经多遇妖。师傅被劫音讯杳,踏破铁鞋难寻找,悟能心急似火烧。天气热寸步难行,椿树下面且睡觉……”因为排练时不穿戏装,不戴面具,就不像正式上台那样逗人发笑。而演小娘子的青衣呢,家常便服,脸上的雀斑都看得一清二楚。觉着不好玩,便懒懒地离开,然而走出几条巷子,仍能听到伴奏的笛子声,悠扬,悦耳,很勾人。村里人说,听耍孩儿戏,听不到笛声,就像吃凉粉少了辣椒油,寡得不行。还有就是呼胡的声音,低沉柔和,别有几分苍凉之境。
那苍凉,小时候觉得压抑,心里难受,想躲开,然而承载它的调子却是刻在了脑海里。成年后,读了点书,再回味那调子,自自然然就想到了这块土地沧桑的历史,频繁的战事,战后的衰草连天、黄沙遍地。想到了两千多年前那个叫王昭君的女子,以及她悲凉的和亲之路。相传,当年王昭君过了雁门关,路过大同城,住进了琵琶老店,皓月当空,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抚琴而歌,竟至哭哑歌喉。人们为纪念她,遂模仿她嘶哑的歌喉演唱,辗转流传,这便是耍孩儿戏。
耍孩儿为何后来在晋北农村有那么大影响,我想,很重要的一点是,它是地方戏里的“下里巴人”:后嗓子的发音方式,双弦双镲结合,锣鼓喧天,欢快火爆的打击乐,唱和舞的水乳交融,浓厚的乡土气息,诙谐的晋北文化,可以说是先天的接地气。再者,主打戏如《扇坟》这样的剧目,借古讽今,通俗易懂,大人小孩都看得懂。还有就是,对演员的声腔要求也不高,无论金嗓子还是哑嗓子,都可以“嗨”一通。
去年回乡,在小城的街头,看了一家小班子表演的耍孩儿戏《扇坟》,笛声悠扬,呼胡声低沉苍凉,而唱到高潮时锣鼓镲齐鸣,我忽然被深深打动了。甚至觉得用后嗓子唱起来,声音浑厚、质朴,迷人得紧,也特别的晋北,而不用后嗓子就吼不出大同人的性格,软塌塌的不带劲了,那又让我们这地方的人们怎么过足“戏瘾”?
北路梆子
我说耍孩儿是最大同的剧种,无论从源头还是唱腔,从伴奏还是风格,都可以这么讲。然而,若从演员阵容及其传唱的经典剧目来说,到底还只能算小戏。有句童谣叫,拉大锯、拉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在大同,姥姥门前唱的大戏,只能是蒲剧北上后扎下根来的被誉为“慷慨激昂不寻常”的北路梆子了。
我上初中时,正是传统戏复苏的好时节,让样板戏打压了多年的北路梆子也得以重见天日。记得县剧团每次下乡巡回演出,我们村人高兴得就像过年过节似的。剧团的演员从敞篷车下来,那么多,男男女女,精精神神,光光鲜鲜,有说有笑的。他们穿着新潮,举止文雅,走在村街上惹眼得很。那时候,我们真是喜欢那些演员啊。我们的父母争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住宿,谁能把演员请到家里,以后的日子就有了说话的资本。
我们村唱大戏,相邻村庄的人会跑来观看,邻村唱戏,我们村人也会跑去看。与我们村相邻的吉家会,有我个二舅姥爷,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每次剧团来我们村演出,不管多忙他都会从邻村赶来,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吃过饭他就早早出去占位了。村子里唱戏,最初几年,大队会在台下放些松木檩条,一根一根的排好,供人们坐。来得早的人有座,晚来的人就只能站着了,边上围下一圈,最外面的一层是站在凳子上的人。坐里面的人自然低,外面的人就高,就像田里的庄稼,紧低的是豆类作物,稍高的是谷黍,最高的就是玉米了。
接着说我那二舅姥爷,他是个有趣的人,一辈子经历的事也多。那时候他坐在我们家的炕头上,常常说起他以“代妇联”的身份去大同开会的事,那几天他不但吃上了村中难得吃上的大肥肉,更让他自豪的是,他看上了北路梆子台柱子贾桂林的戏,这是他一生引以为豪的事。当时,县上要召开全县妇女工作会议,而他们村的妇联主任恰好病了,村里便决定由他临时顶替那个生病的女人去开会。二舅姥爷进城开会不过就是过过戏瘾罢了,否则他一个大老爷们是不会屈尊混在女人堆里的。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个追星族或超级“贾粉”。他对贾桂林的身世如数家珍,说那时人们都叫贾桂林“小电灯”,她那两只眼睛会说话呀,她一上台,戏园子就一下给照亮了。每次贾桂林演出,看戏的人有多少说不清,能说清的是,剧场不是围墙被挤塌,就是棚杆被挤断,有次还把一个石狮子挤倒了。“小电灯”戏唱得好,人品也端正,绝不给日本鬼子唱,解放后才重新出了山。
像二舅姥爷这样的“贾粉”,这样的北路梆子“发烧友”,当时我们村有一大批。有句老话叫,会看的看个门头脚道,不会看的看个红火热闹。我们这些小孩子自然是看个红火热闹了,看够了样板戏,忽然冒出了个北路梆子,才明白戏原来也能这么唱。戏里不再是阿庆嫂胡司令,不再是李玉和鸠山,哗一下就出来了王丞相赵将军,出来了薛仁贵王宝钏,出来了秦香莲包公,且是文有文的打扮,武有武的穿著,男有男的台步,女有女的走姿。演员的唱腔呢,激越豪放,黑脸的包公一嗓子吼出来,顶篷上的尘土也能给震下来。
我最喜欢看文官的“帽翅功”,头上的纱帽一动起来,那就有戏了。记不清是哪个演员了,他的帽翅忽而上下齐动,忽而一动一静,忽而上下互动,忽而同上同下,忽而无规律的前后摇动。当时只觉得唱戏的人很有功夫,后来再看一遍,隐隐觉得这样或那样动,各有各的道理。再看一遍,终于悟出了帽翅功的妙处,原来全是出于表现人物心情的需要啊。
当年,我们村的人看《打金枝》,有一次正演到郭子仪绑子上殿,忽然断了电,人们竟在雁北寒凉的秋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连唱戏的演员也感动得不得了。后来忽然就来了电,台上的灯哗一下亮了,台下的人们心也一下亮了。那场戏一直唱到了深夜两点,舞台上的演员没有一点倦意,舞台下的观众也不肯错过一个细节,忽略一句唱词。这样的场面,如今真是难得一见了。
二人台
二人台可能是最活跃的民间小戏了,它就像一朵小花开在故乡的戏台上,散发着泥土的馨香。二人台大多表演男女情爱,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
二人台最早起源于山西河曲,在古老的黄河渡口孕育,经当年走西口的人一路传唱,发扬光大于内蒙古河北。“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为了求生,不少人背井离乡,一路唱着走西口,到内蒙古去揽工做活,同时也把二人台这种民间艺术带到了内蒙古。大同地区的阳高、天镇最早接受了这种民间艺术的熏陶,演艺也最精。
二人台虽算不上我家乡的特产,但在故乡却广为传唱。一男一女,一把折扇,且歌且舞,边走边唱。二人台没有那么多程式讲究,演员必得什么生旦净末丑配齐不可,两个人就可以组成一个戏班,不需要过多的乐器,一把笛子,配上四胡、扬琴足矣。更不必拘泥于固定场地,田间地头,街头巷尾,戏台场院,都可以尽情地表演。如今人们办红白喜事,请民间的鼓匠班子演出,戏台就是大篷车,即便这么一点空间也不影响演艺的发挥。二人台有这么多优点,不在民间流行才怪呢。
《走西口》可以说是二人台的一个经典剧目。好的文艺作品都是形式和内容完美的结合,你听听《走西口》的唱词:“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路口……”丈夫为了生计不得不走西口,妻子玉莲去送,她不知道丈夫何时才能回来,所以这出戏就带上了生离死别的意味。接下来玉莲又叮嘱:“走路你要走大路,可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好给哥哥解忧愁。”这段唱词真是细腻传神,把玉莲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连走路怎么走都想到了,大路上人多,可以给丈夫解忧愁,真是情语呀。
二人台也有表演喜庆的剧目,如《挂红灯》。我以为《挂红灯》在演唱上有相当的难度,一男一女对唱,歌词也就几个灯名,唱不好就是说相声了。你看这几句唱词:“正月十五挂红灯,我和连成哥哥去观灯,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莹莹。芫荽灯,碎纷纷。韭菜灯,宽森森。茄子灯,紫不愣登。圪柳把弯,黄瓜灯。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生生。老虎灯,多威风。摇头摆尾,狮子灯。三打金弹,炮打灯。那是咿呀嗨,速溜溜起火带炮乒乓两盏灯。”有一次我看《挂红灯》,演员的表演非常到位,一男一女,你唱一句我唱一句,把少男少女观灯的喜悦心情表演得淋漓尽致。男女最后合唱的一句,声调拔高,一下子将欢乐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六十年代初,我们村的文艺队有一男一女两个演员专唱二人台,唱着唱着便有了感情,台上哥哥妹妹,台下你亲我爱,后来竟也成就了好事,结为夫妻。公社的二人台文艺队也有唱成夫妻的。所以村人也把男女恋爱称为二人台。七十年代末期,村里的二人台又红了一阵子,但近几年趋于沉寂,这有点类似于古装戏的境况。
现在市场上有二人台光盘或录音带,花不多钱买上一盒,你就可以欣赏了。可惜的是,唱来唱去也就几个小戏,在流行歌曲的凌厉攻势下,显得那样落寞。但落寞不等于虚弱,更不意味着它会消亡。
(王保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北京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10部。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