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辉
木渎镇的安静浑然天成,是由内而外的,跟外在环境没啥干系。冷月清风、万籁无声不能让她寂寥,人马喧阗、春花烂漫也不能增添她半分热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陶渊明给自己营造的一个超然世外的所在,不免有标榜之嫌,抑或说那是陶渊明希望自己可以到达的一种人生境界。木渎镇的安静不是这样,那是一份无需言说的气质,是一种自然秉性的流露。
一
木渎镇的安静跟清修打坐无关。她的安静是尘世间的一份从容与淡定。尽管在她西北面的灵岩山上就有佛教名刹灵岩山寺,镇内山塘街有建于后唐清泰二年(公元935年)的明月寺。然而,无论是灵岩山寺,还是明月寺,他们所呈现于世人的文化气质并非木渎镇的主流意蕴,而是一种补充与渲染。在灵岩山上,仅两千多年前的春秋遗迹就有吴王姑苏台、馆娃宫、西施洞、琴台等,又有清朝木渎状元毕沅的灵岩山馆、清代诗人张永夫纪念馆等,在这样的历史文化氛围里,佛家的清修与超脱很难昭彰于世,不过静中之境而已。
明月寺留给我们的想象空间则跟一片梨园有关。据载,明月寺附近原有一大片梨树林,每逢初春,“千树万树梨花开”,成为古镇一景。清人李果就有“梨花明月寺,芳草牧牛庵”之句。一座寺庙,面对一片浪漫多情、春光明媚的梨园,这明月寺也只好将自己的晨钟暮鼓、声声阿弥与那风花雪月、春江悦茗缠绕成一团乱麻了。
二
木渎镇的山塘街,不长,也算不上宽广,然而它干净,清爽。街北有被人称为乾隆民间行宫的苏州名园“虹饮山房”,是清初木渎文人徐士元的私家园林。关于徐士元,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落第秀才,一生不慕功名,唯喜居家读书。他还有个嗜酒的癖好,常和朋友在园中诗酒为乐,而且酒量极大,号称“虹饮”;又因宅园毗邻虹桥,“虹所饮者,桥下之香溪也”,虹饮山房之名即由此而来。
徐士元嗜饮,却从不放浪形骸,一生循规蹈矩,尤其对父母孝顺,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为讨二老欢心,他专门在园中建造了一座戏台,每逢春秋佳日,请来戏班子为二老表演,以怡其心,安享天年。
虹饮山房修得的确是好,不仅“溪山风月之美,池亭花木之胜”远胜江南其他园林,而且建筑体量宏大、宽敞,于大开大合之间,尽显宦家之气度,幽人之韵致,别出于苏州园林一贯之精致传统,堪为南北园林不同文化风格巧妙融合于一体之典范。
乾隆到木渎,必游虹饮山房,而且一定要在这里看戏。不仅是看戏,还要在这山房主人的陪同下,在刘墉、和坤、纪晓岚一千“臣等”的恭维下,游园、品茗、赏景、吟诗。风雅够了,天也晚了,这位自诩风雅、才高八斗的乾隆爷才踏着朦胧月色,依依不舍,顺着门前的山塘御道,返回灵岩山行宫。
对于乾隆六到虹饮山房的缘由,恐怕不仅仅是看重虹饮山房的别具一格,大概还是跟徐士元这个人有关。如果说园内景致满足了这位自命风雅的皇帝的眼福,那么,徐士元这个落第秀才闲淡洒脱,明达事理的名士风采,则称了这位乾隆爷的心。如此说来,虹饮山房成为一个令乾隆既赏心又悦目的好去处,也就不足为怪了。
三
与山塘御道平行的是一条河,名曰“香溪”。河水清清,草木葱茏,秋日的木渎镇,水气泱泱又清清爽爽。乾隆来的时候,就是乘坐龙舟,沿水路进入香溪河,然后弃舟登岸,幸临虹饮山房。至今,乾隆停泊上岸的御码头还在,后人刻碑记之,修亭一座,名曰“御碑亭”。
我们一行也租了几条乌篷船,顺着香溪河招摇了一回。年轻船娘操一口吴依软语,热情而不失端庄,沉静而不失大方。甜美的吴中小调伴着船娘欸乃的桨声在平静的水面上飘荡。摇橹荡桨的女子,仿佛旧日水上人家的娃儿,撑船摇橹是生来的天分,全无时下一些景点唱歌跳舞、卖花鬻石者流,貌似原生态的淳朴自然,眼神却死死盯住你的钱包。
上船之前,导游就告诉我们,这里的船娘是不跟游客要小费的,如果大家想表示一下心意,那是最好,不想给,也无妨。果然如此,这里的船娘分明让你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气质,那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分明透着几分清高与孤傲,有点冷,又透着几分可爱。下船的时候,我们纷纷掏钱,争着要给船娘小费,船娘笑着致谢,只说一个人给了就行了,不能全要的,是一份心意就好。
依依作别摇船的女子,回望轻轻流淌的香溪,心头升起一缕莫名的、淡淡的惆怅。问年轻的导游,这香溪河的水从何而来?导游说,这香溪河是与太湖相通的,只是这些日子有一段河道正在疏浚清淤,现在的香溪河水是从另一条河里调过来的。原来,这清清浅浅,沉静如吴中女子的香溪河竟是连着太湖的。这里的水曾是承载过淼淼太湖的明月呢!我想,这大概就是木渎古镇秀美安静而不显小气的原因之一了。
四
从虹饮山房出来,顺着山塘街西行两百多米,过明月寺,就是严家花园了。
严家花园的第一位主人是那个沈德潜。此公与徐士元的洒脱淡然不同,一生热衷仕途,把功名看得很重。从22岁参加乡试起,总共参加科举考试十七次,真可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在乾隆四年(1739年)考中进士。那年,他67岁。
沈德潜诗写得不错,著有《沈归愚诗文全集》。诗论以“格调说”著称于世,提倡温柔敦厚之诗风,反映民间疾苦者有之,但不多。大都为歌功颂德之作,因而深得乾隆赏识,君臣穿行于翰林院,谈诗论赋,好不亲热。老进士成了老来红,官做到了礼部尚书。乾隆还赐诗于他:“我爱德潜德,淳风挹古初。”更有阿谀者一旁唱和曰:“帝爱德潜德,我羡归愚归。”赐诗与和诗中巧妙嵌入沈德潜的名“德潜”、号“归愚”,一时被传为艺林盛事。
“朕与德潜,以诗始,以诗终。”这是乾隆的话,真伪存疑。然而,这句话仿佛谶语,注定了沈德潜生前死后的沉浮荣辱。乾隆曾为沈德潜所著《归愚诗文钞》作序,并赐“御制诗”几十首。在诗中,乾隆把他比作李(白)、杜(甫)、高(启)、王(士祯)。其恩宠与赏识真可谓登峰造极。77岁,沈德潜辞官归故里,他在木渎镇山塘街买了一处宅邸,著书作述,还应邀做了苏州紫阳书院主讲。不久,又蒙特许,在苏州沧浪亭北可园西侧建了生祠。
沈德潜活到97岁,葬礼极隆重。然而,时隔九年,因牵连进徐述夔(江苏东台县举人)诗案,乾隆大怒,亲笔降旨追夺沈德潜阶衔、罢祠、削封、仆碑,沈氏所有荣华顷刻间化為泡影。
严家花园还有一个名字,叫端园。道光八年(1828年),沈氏后人将此院落让给木渎诗人钱端溪。钱氏在此叠石堆山,疏池构亭,建榭筑楼,题名端园。著名的友于书屋、眺农楼、延青阁就是他那时兴建起来的。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端园易主。木渎首富严国馨买下了这座园林。经过修理增建,改名羡园。严家花园是当地人对羡园的俗称。
羡园位于山塘街王家桥畔,门对香溪,背倚灵岩,“虽处山林,而斯园结构之精,不让城市”(《江南园林志》)。
置身严家花园,听导游一一讲解这园子的今世前生,心头竟有崔颢的诗句冒了出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秋日的木渎镇,真是安静。
时近中午,秋阳和煦,在一个不大的广场石凳上小憩,周围有商场、茶楼,游人络绎不绝,喧闹声远近相闻,然而,心里依然安静如香溪水,悠然如天上云。
妻将一把束好的莲蓬送到我手里,也不知她啥时候买的。她说:“你在这儿坐着等我,这莲蓬好吃,那边有个丝绸店,我去看看……”
剥开一支软软胖胖的莲蓬,取出一颗新鲜的莲子,去皮,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香且甜,但不浓烈,清淡绵长,像江南早春的茶。
一边拨弄着莲蓬,一边默默地想,两千多年前的这里,可是热闹得很呢。别的不说,仅是那位夫差,因悦西施美色,于灵岩山建筑“馆娃宫”,又在紫石山增筑姑苏台,工程浩大,聚材三年,“积木塞渎”,这便是“木渎”得名的由来了。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