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老铁

2018-03-21 02:58梁豪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3期

作者简介:

梁豪,1992年生,现居北京,某杂志编辑。小说、诗歌、评论文章散见《人民文学》《诗刊》《当代作家评论》《青年文学》等。

原刊编辑荐语

这是一篇不讲求技术、不讲求花样的年轻小说。

因为时代不同,年轻的写作者往往有着更多样化的阅读经验,带给年轻写作者滋养的同时,也在无形中带给他们压力和困惑——怎么写才能别于已有的作品。这种对于自我写作的“新”追求,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一味追求“新”,难免限制年轻写作者,甚至会走偏路,实际上,的确存在不少标新立异却虚弱无力的作品。

而梁豪的这篇小说,带给我们一种扎实的年轻感。小说通过极其生活化的内容和时尚的视角,展现了时代的变迁、社会文化的发展。年轻的网络文化和古早的烧腊文化交织在一起,赚足了烟火气和生活况味。这大概就是年轻小说的不错尝试了。

卢一萍

李淑嫦长着一张与九十斤体重不相配的脸。大、圆、塌,从青春发育期开始就有条不紊地冒出小疙瘩,很像我国通过探月卫星嫦娥一号获取数据制成的全月球影像图。不少同学看到她的名字,都会多问一句,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她很不情愿地点点头,心里怨叹,李健华啊李健华,你连名字都起得那么破绽百出。

李健华是李淑嫦父亲,李淑嫦的妹妹是李淑娥,嫦娥两姐妹是同胎异卵。如今每次过生日,回想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天,李淑嫦都要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她一个穿衣服都生怕跟别人撞衫的人,要是跟另一个人撞脸,李淑嫦觉得自己会去撞墙。打从小学三年级以后,李淑嫦就使出各种计策,冷脸臭脸撒娇哭闹,扼杀母亲杨碧慧要让两姐妹同款出门的企图。杨碧慧拗不过,嘴里叨咕:“这小反骨仔,以后有戏看了,不是你收拾老公,就是老公收拾你。”那时候李淑嫦不知道母亲在叽咕什么,只觉得好开心,可以穿自己心仪的蓬蓬裙,而不是跟某人互为镜像。

李淑嫦的反骨倾向,具体来说,应该从幼儿园大班就开始了。杨碧慧让她在亲朋好友面前施展才艺,她无论如何就是不从,嘴巴一横,像个坚贞的烈女。这一点她跟妹妹李淑娥就很不一样。李淑娥被杨碧慧推出去,当即抑扬顿挫地背诵一首《泊船瓜洲》,或者唱一首《甜蜜蜜》。小屁孩唱老情歌,这种反差往往让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笑声不断。要论李淑娥最拿手的,还是粤剧里那些经典唱段,乳牙健在就能唱《荔枝颂》:“说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早替荔枝写颂词,东坡被贬岭南地,日啖荔枝三百余。”站相、台步、开门、拉山,还真是有板有眼,观众鼓掌叫好,李淑娥越发得意起劲,演个没完。李淑嫦远远站在一边观望,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一直到初中,学校鼓号队、国旗仪仗队、文艺汇演主持人,都是由李淑娥包圆,一群人唯其马首是瞻。说起李淑娥,李健华终日油光满面的脸上,更加亮得可怕。

平心而论,要说身材的曲线,淑娥是比不上姐姐的,她们还会不时一起洗姐妹澡的时候,李淑嫦就意识到了。如今两人都到了瓜熟蒂落的年纪,李淑嫦身材的优势转换成了胜势。妹妹出彩的地方是她那张脸蛋。这件事李淑嫦一直怨李健华,长相上她随父亲,妹妹随母亲,所以一个大饼脸,一个鹅蛋脸,一个眼睛无神气,一个眼睛会说话,一个香肠嘴,一个樱桃嘴。很多人都说李淑娥长得像朱茵,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那眉梢和嘴角,绝对是当明星的料。那时候两姐妹正迷《大话西游》,最喜欢紫霞仙子,听见这话,气死李淑嫦。从没有人说李淑嫦长得像谁,不是怕得罪,就是被忽略。李淑嫦的忧伤谁人知?

照旁人的观感,李淑嫦是活在李淑娥的阴影下长大的。但事实上,李淑嫦其实有点喜欢这种遮光效果,在阴影底下,她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跟街坊小伙伴玩游戏,看电视追剧,玩电脑网游,她的童年无欢不休。李淑娥就不同了,大到学校小到班级,所有文娱节目都仰仗她,平时偷闲在家,杨碧慧也不放过她,拉着她一起学唱粤剧。在影碟机里放从碟摊上买回的光碟,阅毕,又换录音机里播录音带配乐,开始上演母女秀。这边唱:“并头莲曾亦有根基种,权势尽看轻只知爱情重,与你做过夫妻胜梁鸿。”那边和:“坟墓里可尽失相思痛,憎哭声,喊声将霍小玉叫回俗世中。”咿咿呀呀,听得隔壁屋里的李淑嫦头皮发麻,也有些幸灾乐祸。树大招风,树下好乘凉,这话不是白说的。

李健华和杨碧慧开的是烧腊店,夫妻档,名曰华记,取李健华最后一字。李健华负责烧鸭和叉烧的食材来源和制作,杨碧慧负责收银叫号,后来来了一个阿友,是李淑嫦姐妹俩在乡下的一个堂弟,负责收拾店面。烧腊店就在李健华自家的一层,这个四层高的骑楼是祖宅,李健华作为独子,全盘接收。李家祖上并不是做烧腊的,李健华拜师学艺,学成自立门户,开门迎客,从此这栋看起来略显阴森的骑楼人气就旺了起来。华记从李淑嫦记事就有了,到现在依然风雨不动,这是李健华的本事。李淑嫦和李淑娥是闻着烧腊味长大的,梦里的烧腊味是凉的,白天的烧腊味是热的,烧鸭的味道是腻的,叉烧的味道是酥的。李淑嫦后来离家在外,有一阵子失眠,怕是没闻着烧腊味,睡不踏实。

堂弟阿友干活挺麻利,就是不爱说话,来这里也有好几年,基本没有夜生活,这在广州是难以想象的。晚上打扫好店面,把门一关,躲到自己的卧室里玩手机,或者翻翻书。在华记,伯父管吃管住,一个月再追加三千,很过意得去了。

有一天李淑嫦趁阿友去洗澡,偷偷蹑进他的卧室,想看看他私下都忙些什么。见床头摆着盗版的《神雕侠侣》《天龙八部》和《萍踪侠影录》,还有几本《故事会》和《知音》,这就是阿友建设自己精神文明的全部素材。李淑嫦发现在散发出微弱霉味的枕头底下,还掖着一本铜版纸封面的日记本,赶紧拿出来翻了翻。除了誊写一些励志名言和武侠小说里的精彩段落,还写着五香粉一茶匙、橙酱一大勺、八角两颗等李淑嫦看不大明白的文字。李淑嫦看着阿友的字迹,字大行疏,歪歪扭扭,一副吃力不讨好的样子,心里对母亲暗暗喊话:我说杨碧慧呀,这才是真正的鬼画符!

除了李淑嫦,一家都是粤剧迷,李健华喜欢听粤剧,杨碧慧喜欢唱粤剧,李淑娥擅长唱粤剧,她有没有真心喜欢,李淑嫦不是很清楚。李淑嫦耳濡目染,不会作诗也会吟,写作业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不自觉地哼哼。有时被李淑娥聽到,她便不无得意地嚷嚷:“姐,你也学学啦,很有意思的。”李淑嫦嗤之以鼻,立马改哼苏打绿或五月天的歌。隔三差五,杨碧慧就跟老板李健华请假,命李淑嫦代班,自己跑到荔枝湾大戏台一显身手,过一把荼蘼花开分外香的瘾。李淑嫦呢,人坐在收银台,心和眼睛一起开溜到挂在墙角铁架上的老式大肚电视上。电视台正重播着《还珠格格》,李淑嫦很有代入感,眉头微蹙,轻声跟着紫薇念台词:“尔康,你不能恨我,你不能因为我这么爱你而恨我!”

李淑嫦小时候有一个癖好,自己倒腾独角戏,按如今的说法,叫角色扮演。但她不是扮演某个既定的角色,而是一人分饰多角,侠客、魔头、店小二和大隐于市的老叟高人,然后自己凑成一出简单的打戏。关上房门,反锁,扯来电视罩布挂在身上,手握晾衣杆,然后学着金庸笔下的套路,放出六脉神剑,降龙十八掌,拿牙签当作冰魄银针。下一刻又握紧晾衣架,一跃上床,把被子披覆在身,在胸口打一个死结,作揖,继续比划,然后假装倒地身亡,七窍流血,最后留下一段很琼瑶的遗言。要是无人打擾,她一个人能伴着满屋飘扬的尘埃玩一天。

李淑嫦爱演,以前是自己闷在房间里张牙舞爪,到后来长大些了,她就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把自己放进电视机或电脑的屏幕里,让李淑娥他们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演戏。

李淑嫦也不知道自己想当演员的念头,是不是出于嫉妒,但她觉得更多是拜电视所赐。李建华和杨碧慧平时忙着做生意,她基本处于放养状态。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永不瞑目》《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等照理少儿不宜的电视剧通通看遍。在父母晚上九点多上楼之前,她都可以好好享受各大卫视的黄金剧场。李淑娥要是赶巧有空,也会作陪,把嘴巴张得像在练习发声。

李淑嫦没有固定的偶像,但她喜欢女明星,从以前内地的小陶虹、陈红、许晴,港台的张曼玉、王祖贤,到后来的刘亦菲、李小璐,个个美若天仙,极尽女人的张狂、柔媚和可爱。到再添了几岁时,李淑嫦就不那么喜欢这些人了,她意识到过分的外表美,很容易缺乏人间烟火,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小龙女,自然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李若彤。美女戏路受限,所以往后她都钟情那些长得很有味道的实力派。比如《榴莲飘飘》里的秦海璐,《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宁静,《大宅门》和《康熙王朝》里的斯琴高娃。

她意识到自己将来更有可能成为这些人,这些能够打开女性更深层美感的女演员。高中有一位同班同学,不经意间说她的嘴唇厚得像舒淇,李淑嫦激动了大半天,晚上免费请那位同学去吃华记的至尊烧鹅饭。李淑嫦很快就把自己的微博昵称改成了“淑嫦是小舒淇”。

李淑嫦的闺房里贴满了不同时期女明星的写真贴画,俨然一部华语影视女明星的历史小画廊。对门李淑娥的卧室就截然不同,除了一面墙壁专门用来张贴各种奖状,李淑嫦暗地里管这面墙叫虚荣至死墙,其余墙壁上遍布男明星的画像,从内地港台到日韩欧美,一应俱全。

杨碧慧有一次把李健华拉到角落里,忧心忡忡地说:“这姐妹俩,会不会都不大正常?淑娥还好,不过是花痴,男人的坏她迟早会尝到的,我更担心淑嫦,你说她会不会性取向有问题?”李建华急了,本来好好躺在秃顶上的几绺发丝被颠落,说:“我看不正常的是你吧!什么狗屁逻辑,不就几张乱七八糟的贴纸吗,哪来那么多联想。改天有空,我把它们都撕了,你就眼不见心不烦。你呀,多操心操心店里的事啦,这两姐妹何时需要我们多操心?”

李健华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两姐妹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开家长会,两边的班主任几乎异口同声:“你家闺女学习很自觉,最关键是,天资聪颖,别人十分力才能弄懂的问题,她们花三分就够了。”开完家长会,李健华和杨碧慧约好在校门口碰头,两边互相对了一下班主任的台词,说怎么那么像,到底是双胞胎!李健华难得很纯粹地笑了一阵子。回到家,李健华浑圆的脸上依然含笑,温情地起头:“老师对你们的表现比较满意,不错,像是我的孩子干的事。”杨碧慧捅捅李健华的胳膊肘,他才赶紧把“我”字纠正为“我们”。

“你们好好读书,别成天老想着玩,少看电视少玩电脑,听到没?”说到这儿,李健华的眼神特意在李淑嫦身上多停留了几秒,接着说,“不要枉费了我跟你妈的一番苦心!”李健华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峻。平时李健华不仅不爱笑,还老板着一副睡眼惺忪的脸,话音又响又厚,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在怄气。要不是杨碧慧负责收钱,李淑嫦估计父亲会经常跟顾客吵架。

上了高中,大家对于李淑娥的样貌就没有了以前那么多的赞美。李淑嫦也在心里暗暗纳闷,李淑娥的脸蛋,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让她恼火了,说好的女大十八变,难道并不总是褒义?还是一起长大的隔壁邻居实在,那天不知什么缘故,这男孩大声对李淑娥喊:“李淑娥,我是看着你长残的,你看看你姐,越来越有味道了,这就叫风水轮流转。”然后李淑娥就追着人家的屁股跑,做出要打人的手势。李淑嫦在二楼的阳台上听得真切,内心一阵窃喜,哼起了听得滚瓜烂熟的《荔枝颂》。

李淑嫦喜欢表演,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如何才能考上影视院校,也没人告诉她报考影视院校其实不需要考那么高分,她稀里糊涂跟着大部队熬夜刷试卷,一起参加高考,把自己的高中生活过得忙碌又悲壮。最后成绩公布,超过一本线近五十分。她掂量再三,还是想学跟影视沾亲带故的专业,好让自己还能看到一圆演员梦的希望。李淑嫦不顾三亲四戚的建议,第一志愿报了北京某大学文学院影视创意写作专业。结果出来,她如愿以偿,李淑嫦决定把自己的才华带到北京城。

李淑娥同样考上一本,最终在一群最高学历也不过是中专的亲戚的怂恿下,去了成都一所财经高校学金融双语。她的学习成绩向来比李淑嫦要好些,最后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家里只有李淑嫦知道,都是给李淑娥那位劈腿的第二任男友给害的。李淑嫦不做长舌妇,杨碧慧到现在也不得而知。

李淑娥从高中开始,就接不到主持活动了,李淑嫦不知道这是否跟她的脸蛋不再让她感到恼火有关。不过妹妹的桃花运一直很旺,李淑娥在毕业旅行的途中,又被一位李淑嫦从没见过的男生表白,情绪低落的李淑娥很快答应了男生的告白。李淑嫦得知,挺心疼这位男生的,她知道妹妹不过是想找个人过渡一下低潮期罢了。李淑嫦已经适应了被李淑娥占尽风头,当她的高考分数比妹妹要高出十多分的时候,心里无端端地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姐妹俩作为李家头两位考上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李健华把庆功宴办得有声有色。他嫌自己的地盘太小,去了一个大酒楼,摆下六大桌,六六大顺,宴请一众亲友。他脸上的笑容持续时间之长,李淑嫦前所未见。李健华自备了烧鸭烧鹅,肥叉瘦叉,李淑嫦和李淑娥给他打下手,相当于一次免费推销。李健华杨碧慧拉着两姐妹去敬酒,李健华把介绍李淑嫦的落脚点放在“北京”两个字,把介绍李淑娥的落脚点放在“金融”两个字。李淑嫦听得分明,暗暗觉得好笑,将白瓷小酒杯放在嘴唇上沾了沾。

大学生活比李淑嫦想象的要无聊,课堂内容和她心中所想完全是买家秀跟卖家秀的差距。什么电影史啦影视理论啦,让她有种回到高中背政治历史的感觉,换到剧本创作课,她又觉得伤脑筋,想象力受到严重打击。李淑嫦更加笃定,此生她只想演戏,不想做幕后创作,更不想搞学术研究。她早前加入过一些个社团,后来李淑嫦嫌弃里面的小头目思想幼稚,只会搞些无聊的形式主义,所以都给退了。窝在寝室的李淑嫦,除了刷刷当红影视剧和综艺节目以外,开始留意线上线下各类招募演员的小广告。

快捱到毕业时,李淑嫦凭借自身高挑的身材和性感的厚嘴唇,参加了不少商场或楼盘的小型活动走秀,电影发烧友自制的网络短剧,还曾在一些不太入流的院线电影里跑过龙套。这些活动无非一鸡死一鸡鸣,没有谁是铁打的,李淑嫦混成了熟人脸,也不过是在影视圈的外围团团转,风暴眼的心,暴风雨的命。打她主意的络腮胡大叔或亚麻衫小哥不少,真正想为她出谋划策出人头地的人寥寥无几,李淑嫦自幼在李淑娥的阴影下长大,早已习得察言观色的功夫,所以那些男人们的诡计歹念,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这些影视经历,要是编辑成简历,乍看是挺唬人,但若碰到真正懂行的,就成了荒废课业一心想红的证据。

毕业季人人都为找工作奔波,李淑嫦却还在做着自己的电影梦,梦想成真,化虚为实,李淑嫦仍得抓紧时间修炼,抓紧时间露脸。妹妹李淑娥已经签约了广州一家高中当数学老师,她那谈了一年的男朋友追随她来到广州,去了一家外企。李健华对此很满意,给足五千块钱,答应让李淑娥跟她男朋友一起去新马泰毕业旅行,千叮万嘱,注意财产和人身安全,既要防别人,更要防最贴身的人。李健华的意思很明白,李淑娥满嘴答应,不跟老古董计较,开开心心去度假了。

反过身,李健华就打来电话,催促焦头烂额的李淑嫦也回广州,考省或市的公务员,再不济,回家帮手烧腊店,将来嫡长女继承制,华记留给你。李淑嫦不乐意,坚决留京北漂,铁下心要当演员做明星。李健华恨铁不成钢,说就你还想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是谁的女儿。李淑嫦认定只要有演技肯努力,野百合也能成为白百合,再说了,自己长得是有特点,不叫丑。李健华坚持不懈地规劝:“世上能有几个黄渤王宝强啊?何况他们都是男孩,你一个女儿家,整天发什么梦?”粤语管做梦叫发梦,好像梦跟面粉一样,是发酵膨胀的产物,看起来挺大,其实还是原来的面疙瘩。杨碧慧常叹气说,这父女俩,是贴错了门神。

李淑嫦不仅发梦,还发开口梦。睡觉躺下,先来一阵唧唧咕咕的磨牙,然后开始说梦话。可辛导演,什么时候开拍?不要拦我,我要给粉丝签名!李淑嫦说梦话,时而普通话时而广东话,舍友听得一半,白天开玩笑说:“李影后,你应该给你的梦话打好字幕。”班里人都爱叫李淑嫦为影后。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又开始新的追问:“现在国家不让媒体说影后巨星了,那我们往后是该叫你著名艺术家,还是文艺界人士呢?”李淑嫦轻描淡写地回嘴:“叫一声母后就行!”

在校的最后一年,李淑嫦搬到了校外,跟另外两位在江湖上结识的小模特合租。李淑嫦是从那时起开始做直播的。既然求人不得,那就自力更生吧。上网买了电容麦克风、声卡、支架和耳机,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一新,贴上自己并不是很喜欢的粉色爱心墙纸,买一个一点五米的熊本熊公仔,订购一个系列的印象派数字油画,还故意把晾内衣的折叠晾衣架挂在镜头背后的衣柜把手上,增添挑逗性。她的歌喉不比妹妹差,爵士舞一直跟着网上的教学视频练习,到底是荔枝湾大戏台名角杨碧慧的女儿,学起来上手很快,加上以往的舞台经验,李淑嫦在镜头底下扭起腰身,很像那么回事。她的银行账户上的阿拉伯数字水涨船高,已经不需要家里提供资金支持,她发誓要在李健华面前争口气。

想从一众主播中脱颖而出,光会吼几嗓、扭几下远远不够,如今尖下巴的蛇精脸蔚然成风,李淑嫦自知自己的大圆脸吃亏,她必须懂得花样翻新,才能留住这些喜新厌旧的粉丝。她每个月花在买兔耳朵发箍、小礼帽、豹尾巴、旗袍还有各种奇装异服上的制装费,掩盖痘印、黑眼圈,弄眼滴妆、咬唇妆和大烟熏所需的化妆费,还有不时变换房间风格的采买费,鸡零狗碎加起来,一点不比每月的房租低。

别人或许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虚假,李淑嫦却觉得自己终于活出了真实和精彩。“鼓楼小舒淇”很快就有了一批忠实粉丝。她的出租房并不住在鼓楼一带,但李淑嫦清楚,给自己造势就是要抓人眼球,敢用大词是第一步。在直播平臺里,李淑嫦逐渐收获了天南地北陌生人的爱心、香吻、钻石,还有飞机和跑车,当年的广州丑小鸭,成了如今的鼓楼白天鹅。那天一位长期关注李淑嫦的粉丝,给她送出一个折合人民币一千多元的游艇,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害她兴奋了好些天。金钱倒在其次,李淑嫦更渴望的是肯定和表扬,她在压抑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以后,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渴望奖励和赞美的女孩。

从那天起,李淑嫦就一直跟这位男粉丝私下保持联系,他还会不时给“鼓楼小舒淇”送大礼,把她哄得妥妥的。有一天他约李淑嫦出来吃饭,李淑嫦寻思再三,说:平时的我不等于“鼓楼小舒淇”,你确定要认识本尊吗?男生回说:私下的我,也不是整天让你跳性感辣舞和唱劲歌金曲的“望京张三丰”。这下两人才约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男生比照片里更加白净,山羊胡打理得很精致,黑圆木框眼镜,穿一条休闲板裤,上身是一件A货李维斯卫衣,李淑嫦对他第一印象不坏。李淑嫦自己穿了一身黑色连衣裙,脚下一双白帆布鞋,把一头长发挽成半丸子头。男生一晚上眼睛不离李淑嫦,眼仁熠熠发亮,李淑嫦没料到自己的大圆脸也有春天。

男生名叫戴权,三代北京人,三本院校肄业,电子竞技的职业玩家,签约费加上奖金和广告,收入进入了需要保密的人群。平时放松的途径,就是到直播平台里逛逛。李淑嫦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平时是不是广撒网,高筑墙,后宫佳丽三千?戴权卷着舌头说:“我们天天训练、打比赛,来维持最佳状态,哪有工夫泡妞?但要是你的话,我倒是愿意荒废荒废事业,做一个亲近女色的昏君。”李淑嫦微微一笑,心里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

这一餐下来,成果颇丰。没过多久,李淑嫦就搬进了戴权在望京的两居室里,那是一间充斥着碳酸饮料的空虚的酸涩味、止汗剂糖果般的香料味和墙柜上摆满的奖杯奖牌的金属腥味的高层公寓。她想过,他们手头的活儿都不允许彼此花费过多时间在玩暧昧这件事上,与其放长线,互相拉扯,不如见好就收,一锤敲定。李淑嫦从来不愿承认,对待感情她自己也挺急的。

跟一般情侣不同,两人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家里,一日三餐靠外卖,日常所需靠网购,传情带话靠手机。隔着一堵墙,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一个开直播,一个打游戏,互不打扰,却也有别样的踏实。戴权经常通宵打游戏,李淑嫦也喜欢熬夜,刷剧,逛购物网站,拿小号到其他主播的直播间去取取经,或者说几句风凉话。两人真正能够抱在一起的时间,也就上午瘫在床上的几小时。然后又各自爬起身,洗漱,分头行动,虽足不出户,却难得一见。

每到夜深人静,隔壁房间里戴权的喊杀声就像一道若即若离的电影配音,好像这面墙体的另外一头,就是另外一个水深火热、神秘莫测的奇幻世界。而在这一边,灯光熄灭,街灯透过敞开的窗户映来微薄的银光,开了一天的笔记本电脑和麦克风现在萎靡地靠在一起,四套直播用的服装挂在柜子外边,在黢黑中显出各自奇怪的形状。坐在床上的李淑嫦,眼睛看向墙上那张二维世界里的舒淇,厚大的嘴唇红艳艳,眼角处跳着撩人的火花,晃得李淑嫦心里火火辣辣,睡不着觉。

那天吃饭,李淑娥把李淑嫦的视频拿给父母看。手机里头,李淑嫦穿着渔网黑丝,脚踩宝蓝细绒高跟,正卖力地下腰曼舞,背景音乐很嘈杂。

先是杨碧慧为难地笑了笑,说:“也不知道你姐一天到晚干什么,总说自己忙,原来是忙着瞎闹。”李健华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把胸前的围裙一扯,黑着脸说:“别去理她,让她天天扮鬼扮马,棺材头烧炮仗,想吓死谁?” 李淑嫦以前想着让二老在电视前看到自己的风光,没想到先在手机直播里看到了自己的春光。得知此事,李淑嫦直接拨电话给李淑娥,说你是故意让我出丑。李淑娥不服,说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啊,难道你也看不起自己吗?李淑嫦被顶得没话说,撂下一句:“别做太平洋的警察,我的事,你以后少掺和!”把电话挂了。

李健华入夜躺下,呼噜声迟迟不来,杨碧慧知道他正在酝酿台词,准备发牢骚,所以只管静静地候着。果不其然,李健华重重地翻了个身,对着平躺的杨碧慧说:“碧慧啊,你说淑嫦年纪轻轻,不好好干正经事,做这种不要脸的勾当,而且还死不悔改,真是牛皮灯笼,点极不明,简直要气死我。等哪天我抽个空,就拿着把刀去北京,把她的腿像鸭腿一样剁成几段,看她还能不能跳得那么欢!”杨碧慧直勾勾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她的眼睛一到深夜就发酸,不由自主地流泪,她一边拭泪一边说:“你能怨谁?你拍着你的良心说,从小到大,你有好好关心过她们两姐妹吗?整天就知道做烧腊,赚钱发财,你每天在关公像前说的话,都比跟淑嫦说的多吧?”李健华闷了几秒,叹出一口气,不再做声。杨碧慧见势,宽慰道:“你也别把自己的女儿想得那么不堪,淑嫦不是那种女孩子。现在的年轻人,想法比较活,我们不懂就别瞎猜。”然后翻了个身,背向李健华,一边打呵欠一边收起话匣:“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跟你的财神爷说体己话呢!”

李淑嫦知道自己被看成了家里的生虫拐杖,靠不住,还丢脸面。她电话里跟杨碧慧说了自己的情况,杨碧慧说:“你们年轻人怎么过日子,那是你们的事,你能养活你自己,我已经很开心了。你爸这人吧,一部通书看到老,估计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先让他冷静冷静,我慢慢做工作,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还能怎么样?”李淑嫦点点头,煮泡面的水沸了,她挂断电话。她把水浇到碗里的海鲜泡面上,顿时香味飘荡,把十几平米的房间变成一片海洋。她在心里掂量,这件事,她是不可能打退堂鼓的,有朝一日,她一定要证明给他们看,自己是一个真正活得很有尊严的演员。

当初李淑嫦当直播主播,是不得已为之,误打误撞成了事业的主心骨,李淑嫦本想着曲线救国,如今救国遥遥无期,曲线却有被拦腰截断之虞。现在她的直播遇到了瓶颈,唱歌热舞畅聊,三板斧一路闯杀过来,如今有些后继乏力,粉丝开始入不敷出,处在稳步缩减中,李淑嫦使出浑身解数,就差露三点了,也于事无补。睡眠一向为人称道的李淑嫦,最近开始失眠,头发越落越大把,这张月球影像图上的环形山越现越多。她最终把火气撒到戴权头上,怪他玩游戏喊太大声,怪他洗澡的时候老唱歌还跑调,怪他打呼噜太嘹亮,怪他一粘到床上就想动手动脚。她埋怨说:“除了打游戏,你什么本事也没有。”一贯以无声胜有声的戴权这回急了,戗道:“我玩游戏,可以混成职业玩家,可以靠自己混饭吃,你要真有本事,也混成职业演员啊!”李淑嫦被戳到痛处,嘤的一声,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身体一抽一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戴权见不得女人落泪,连忙去哄,他靠近一下,李淑嫦反方向转一下,近一下,转一下,如此几个来回,戴权一把搂住,李淑嫦这才扑到戴权身上,嗷嗷哭起来。戴权拍拍李淑嫦后背,说:“现在喊麦不是很火吗,不然你试试?那个MC天佑,年纪轻轻的,在北京有房有车,粉丝千万不说,又是出单曲,又是上综艺,又是拍电影,还真给混出来了。”李淑嫦不哭了,把眼泪鼻涕一抹,细细想来,有一定道理,但又有一些困惑。

喊麦李淑嫦看过,在她看来,也就是非常低端的说唱,它难就难在没什么技术含量,你却还得全情投入,把自己陷进一种魔怔的境地,她不能肯定自己可以hold住。况且,如今喊麦几乎是东北人的天下,东北人唠嗑打诨,就跟李淑嫦之前睡觉一样轻松。她一个地道广东人,能从中分一杯羹吗?

戴权激将她,你一个正儿八经一本大学文学院的毕业生,编一串押韵的唱词,我就不信比那些高中都念不下去的家伙差。英雄不問出处,对吧?等你火了,管它是喊天喊地还是喊麦。这下子李淑嫦突然意识到,喊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她静下心,认真捋了捋自己喊麦的优势。喊麦界被东北人占领,这正是她的机遇所在。一个广州人喊麦,没见过吧?特色有了。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喊麦,没见过吧?噱头有了。谁规定喊麦非得脑袋大脖子粗,左青龙右白虎,脚踩一双豆豆鞋,我一时尚潮女照样喊,没见过吧?反差有了。戴权学过编曲,他说可以帮忙弄弄曲子,别老是玩抄袭搞拼凑,要玩就玩高级的。综上,李淑嫦喊麦万事俱备,就像汪峰那首歌里唱的:不要荒凉这闪亮的岁月,摇动我吧,奔向高地。

说走咱就走,李淑嫦奔向高地的方式,是穿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故意歪露左侧的香肩,用粤语混合国语喊麦。她刻意掩盖自己普通话二级甲等的水平,把自己的口音弄得跟东北小品里模仿的广东人一样,将“双击”说成“商机”,“666”说成“露露露”。顺便进行一些简单的粤语普及,比如说东北话里的“老铁”,粤语不妨用“损友”替代,虽说是损友,其实是褒话贬说,一般用在死党之间。紧接着假装是即兴唱起其实准备了一个白天的陈奕迅的《最佳损友》。李淑嫦嘴巴里唱着喊着,心里也跟着喊:那些所谓喊麦达人都进军影视圈了,老娘凭什么不可以?因此嘴上喊得越发起劲,几天工夫扁桃体就发炎了。

“MC广州老铁小舒淇”的关注度暴增,李淑嫦混得风生水起,礼物砸来,就像冷冷的冰雨在脸上免费地拍,直播场面较“鼓楼小舒淇”有过之无不及。她的名作《揾食到北京》《广州老铁李小姐》《谁为梦想埋单》,穿插进一些当年耳濡目染学来的粤语唱段,让人拍案叫绝,在喊麦界迅速蹿红。李淑嫦感慨,到底艺多不压身。现在人们都在讨论,喊麦要想在主流音乐圈立稳脚跟,就应该有更多“MC广州老铁小舒淇”这样有水准的从业者。

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李淑嫦火了一把。

华记烧腊店开了近三十个年头,每天一到饭点,新老顾客总是挤满并不宽敞的店铺。墙上两个沾满油垢的挂壁电扇响震天,还是吹不走人流带来的热气。地板上遍布着白花花的顾客扔落的餐巾纸,忙得阿友团团转,拼命说:“唔该,借借!”店内坐不下,杨碧慧在店门口摆上两列小板凳,一列坐腚,一列放碗,烧腊饭香喷喷,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吃客毫不介意,这是华记常年的一道风景。

广州溽热难耐,李健华站在烤炉前或是砧板旁,一年四季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焦糖色的肌肤,胸前挂着一条暗绿色围裙,大肚腩把标准尺寸的围裙顶得很拮据,鸡鸭鹅猪的骨髓和肉末沾满了他这件多年不弃的战袍。由于客人太多,两姐妹放学回家,通常放下书包先来帮忙。李淑嫦最会缝针,用钢针给烧鸭烧鹅封肚皮,速度快,而且既不漏气也不漏水。李淑娥充气是一把好手,把充气管放入上好糖水的鸭鹅割喉的开口处,把它们充得又壮又实,恰到好处。李健华不懂表扬,只会给她们塞钱,除了买明星贴画,李淑嫦最喜欢买零食,李淑娥则用来买漂亮的笔记本和发夹。

钱是赚得盆满钵满了,但李健华并没有更大的野心,他不想装修一下自己的店铺,改善一下内部设施,认为老字号就赢在一个老字上,要是修葺一新,跟那些新开张的店铺有什么区别,华记还是华记吗?杨碧慧从风水的角度进一步捍卫这个观点,说店面这种东西,不宜轻举妄动,免得惊跑了财神。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对财神不亚于李健华的喜爱。李健华也没想过开分店,他说多只香炉多只鬼,事多了反倒手忙脚乱,最后每样事都办不好。他认死理是十里八街出了名的。以前李淑嫦跟别人一样,在背地里说李健华是湿水炮仗,点不响。这话被李健华听到,骂说你们懂个屁,这叫闷声发大财!

但是最近,李健华想给华记开一间分店了。他现在开始改口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只鬼又算得了什么?他只是苦于人手不足,外头人他又信不过,所以迟迟按兵不动。

父亲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跟阿友的出走有关。

三个多月前,阿友提出想从华记打包走人。他还是没有说太多话,只说自己不想干了,想自己出去闯一闯。等再问为什么,却已缄口。他那张吐司面包一样粗糙的暗黄色脸蛋,爬了过多的黑痣,没有多余的表情。杨碧慧向来对阿友没有好感,她总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男孩身上,有一种让她说不清楚的戒惧。所以得知阿友要走,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松了一口气。她自己也质问自己,杨碧慧你是不是自恃老广州,嫌弃起乡下的穷亲戚了,真是越活越糊涂!李健华对妹妹的这个小儿子疼惜有加,他把对当年插队下乡然后嫁在了当地的妹妹的同情,转移到了阿友身上。

面对阿友的执意离开,李健华也不愿多问,他偷偷把一沓红晃晃的钱放到他的背包里。第二天清早,李健华打着呵欠下楼,阿友已经不辞而别。没有了阿友洒扫庭除,李健华心里落寞得有些感伤。这时他发现在大厅圆桌的辣椒酱玻璃瓶下,压着厚厚的百元钞。数了数,分文不少。钱上还盖着一张笺纸,用黑色碳水笔写了一行字:山高路远,大伯珍重!充盈着武侠小说的江湖气息,字体还是那种因为竭力工整而显得歪扭笨拙的鬼画符。

有一天,一位老顾客跟李健华打趣说:“没想到华哥你开分店,是徒弟做主,真是宅心仁厚!”李健华纳闷,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赶紧有碗说碗,有碟说碟。这才从顾客嘴里得知,阿友在别处开了家烧腊店,从味道到名头,都跟华记高度重合,堂而皇之,名叫友记。用广东话说,这叫食碗面反碗底,这下子阿友是真的伤了李健华的心。李健华从没想到自己也有好心挨雷劈的一天,他说不上愤怒,更多是无奈,华记的客源阿友抢不走,他把事情做到这步田地,不厚道,更不体面。哪怕阿友敞开心扉,跟大伯好好说说自己的规划和野心,李健华觉得自己一定会全力支持。其实,李淑嫦李淑娥早有自己的出路和生活,当李健华哪天想着打一宿通宵麻将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阿友给扶正,接班他的华记。是不是自己的算盘打得太不声不响,让别人以为他要搞终身制和世袭制?阿友啊你怎么就那么着急,怎么就养不亲呢?很多事,李健华怎么想也想不明,所以夜里常发梦魇,白天人就跟着有点蔫。杨碧慧气不过,想把阿友找来当面质问,被李健华劝下。李健华到底还挂念着跟妹妹的情分,这是他这辈子不多的软肋。

如今做事说话,李健华没有了往素的雷厉风行,就像一截回南天里受了潮的木头,又沉又朽。已經搬到外边住的李淑娥,如今经常回家看望李健华,没事跟他扯闲天,让他看开一点,别把别人的错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自己该睡懒觉睡懒觉,该听戏听戏。她还把跟男朋友的婚礼提上了日程,想着给家里冲冲喜。

得知李健华要开分店的时候,李淑嫦是很赞成的。她老是说,家族化已经不适合市场经济,在这个时代,做什么都要有市场头脑,要有制度,懂规矩。李淑嫦特地抽出时间回一趟家,帮忙李健华处理开分店的事宜,还教他开通了外卖订餐业务。李健华和李淑嫦难得合拍,李健华现在再看李淑嫦,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经历了阿友这件事,李健华再也不敢高估自己的判断。

李淑嫦带着摸爬滚打学来的满身技能包,跟工商局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从地图到实地陪着李健华去选址,告知他如何在烧腊的配料和制作工艺上进行保密,未来怎样培养属于自己的餐饮文化,如何通过多年的口碑打响广告。在华记分店开张那一天,李淑嫦特地在直播里给华记打了一个广告。

她写了一首以华记为背景的关于个人成长的歌,叫《我在华记快高长大》,当中有那么几句歌词:我是你们的广州老铁,我却是我阿爸的茄喱啡,华记烧腊店是他的死穴,他有广州人特有的艰苦和卓绝,他不会说谢谢性格还有点烈,还希望我天天向学但我却在这里喊你们老铁,他的爱在心口却难开,我其实很乖却也有一点坏,我的演员梦像华记的叉烧吃一口就停不下来,骑楼上的女孩有梦阳台也能成舞台。

分店一如老店,顾客络绎不绝。李健华荣光满面,不得不佩服,女儿有头脑,就跟自己有脾气一样。

杨碧慧给李健华看了现在李淑嫦的喊麦视频。李健华也学会了笑笑说:“这丫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长得是像我,但骨子里随你,口齿伶俐,人也懂得打扮,看来是吃定这口饭。”两弯大大的眼袋充满一种迟暮者才有的慈祥。李健华现在给关二爷上香,也会替遥远的李淑嫦念几句讨好话。

自从得知李淑嫦开始喊麦,而且听隔壁邻居的儿子说,淑嫦姐现在在网上混出名堂了,杨碧慧就一边缠着李淑娥,一边自己摸索,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名堂。李淑娥本是一百个不愿意,在杨碧慧发誓绝不会让你爸跟你姐知道以后,李淑娥才给她手机下了直播软件,关注了李淑嫦的账号。当时李淑娥也吓一跳,摇着旁边杨碧慧的手臂说:“妈,姐行啊,现在真混成小明星了!”

在广州,李淑娥跟男友的婚期到了。她要办一场中式岭南风味的婚礼,一场典型西式教堂婚礼。中式婚礼定在羊城老牌酒店泮溪酒家,而西式婚礼则准备飞赴李健华两口子闻所未闻的捷克布拉格举办。这些都是在李淑娥领导下,全家合作和民主协商决定的。李健华并不知道女儿小两口是如何认识,又是何时在一起的,他甚至以为这是李淑娥的初恋。自从李淑嫦当上主播以后,李健华和杨碧慧感觉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包容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既然翅膀都硬了,那就随她们飞吧,这是如今二老的心态。真的是二老了,一不留神,李健华就成了奔花甲的小老头。

去布拉格的人马都是精挑细选,除了几位家属,只有几位男女双方的至交和伴郎伴娘团。李淑嫦作为同胎亲姐,自然在列。上一次李淑嫦回家,主动约妹妹去吃了一次早茶,就她们两个人,挤在一群阿公阿婆和洽谈生意的客人之间。李淑嫦在积极修复双边关系。

现在的人民教师李淑娥,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扎了一个高帮马尾,素雅中还能见出当年的楚楚动人。李淑嫦少有地没化浓妆,披散着一袭烫直的长发,两边掩映着自己的脸颊,穿了一件素色的衬衫和一条七分喇叭牛仔。

菜品上齐,李淑娥先说的话:“这里的猪肉粉肠不比从前,肉太少,粉太厚,酱汁都渗不进去。”李淑娥来了一出比兴,李淑嫦一边烧茶水,一边不急不躁地说:“你尝尝猪肝瘦肉粥,你的最爱。”李淑娥说:“就这粥味道还那么正,不然我是不会来的。”在这家老牌餐厅晦暗的灯光下,李淑嫦两只带度数的美瞳,若隐若现出淡褐色的星形花边。她浅浅地笑了笑,说:“但要是没人跟你抢,粥的味道再正,你都吃不出那种好。”说罢拿勺子去盛粥。李淑娥不落人后,也拿调羹去舀,有点抢着了。两姐妹都笑了,李淑娥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闪亮,半天说出一句:“痴的!”

那天晚上,李淑嫦和李淑娥就睡在以前李淑娥的床上,久违的亲密让两姐妹多少有些不适应。雨悄然而至,急急的细雨打在路灯的不锈钢灯管上,发出一种类似编钟的打击声。烧腊窗口上方探出的挡雨棚,啪嗒啪嗒,好像在燃放一串不会收场的鞭炮。小时候每逢过年,两姐妹就会跟着街坊四邻的伙伴一起玩炮仗,到楼顶上放烟花,把家长来不及收回的衣服烫出一个个小窟窿,把火柴炮塞进墙缝里,或者扔到别人的脚跟边,别人吓一跳,自己哈哈笑着跑开。现在城里禁燃炮竹,李淑嫦突然有些怀念。两人都聊了些从前的趣事。当年李淑娥先来的大姨妈,面对一摊莫名前来的红红的血,吓得哭哭啼啼,说我再也不敢暗恋男孩子了。李淑嫦在旁,幸灾乐祸地看好戏。到明白过来,发现自己迟迟不落红,反倒紧张得睡不着觉,半夜跑到杨碧慧面前一抽一抽地哭诉,把杨碧慧乐得喘不上气。

褥子似乎有些潮,回南天就要来了,李淑嫦两手轻轻鉆探,触摸着似有若无的湿气,却并没有从前的厌恶。她感受到一种粉丝的称赞也无法获得的满足。

聊到下半夜,两人都听到了对方肚子的咕噜声,于是蹑手蹑脚地下楼,摸出已经放好的叉烧。李淑嫦喜欢吃肥叉,李淑娥喜欢吃瘦叉,所以碟盘里各摆一半,放进微波炉里一热。李淑娥又从冰箱里拿出李健华的两瓶啤酒。两人在大厅里盘着腿,一边碰杯,一边用手直接抓起叉烧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吃得兴致勃勃。她们已经好些年没尝过李健华做的叉烧了。以前她们总喜欢在他面前抬杠,说这东西又难吃又没卖相,谁来吃谁蠢。结果现在两人都蠢得可以,一碟清空依然意犹未尽,又去搜刮。华记的叉烧真是香甜可口,肥叉肥而不腻,瘦叉瘦而不柴,夜雨下得利落,两人吃得爽快。华记的烧腊,别说北京,就连广州那些最有名的茶餐厅也未必比得过。

现在,李淑嫦常常会向李淑娥讨教一些关于粤剧唱腔和身段的问题,她想把更多粤剧元素放进她的喊麦中。李淑娥在化妆品的选购上也会向姐姐取经,问:唉,你那些小妖精网红朋友,都用什么牌子的水乳啊?整天熬夜,皮肤还那么白,不是美颜的吧?

李健华听从李淑嫦的建议,正式开始开班授徒,自己逐渐淡出一线,华记交给徒弟员工打理,第三家分店很快挂牌亮相。他自己没事便呼朋引伴打麻将,或者上茶餐厅去回望今生,有时候则去爬爬越秀山。杨碧慧也察觉到,李健华这个闷葫芦现在说话越来越勤快了。他的头发是彻底秃了,想掩盖也掩不住,但是脸上的气色愈发好,以前是黄中发黑,现在是黄里透白,杨碧慧替他高兴。她现在跑去唱戏变得更加频繁和理所当然,晚上回家,再陪李建华打几圈麻将,逢见老友都说:“我很忙的!”把别人嫉妒得在背地里骂脏话。

李健华闲下心的时候,偶尔会想到阿友,他挺好奇友记那边的情况。那天李健华实在坐不住,给上身塞下一件白背心,背着手,手里攒着收音机,放着白驹荣的《客途秋恨》,打算亲自到友记去一探虚实。亏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娇呀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靓明月啊,都照向别人圆。李健华前思后想,一张圆滚滚的大脸重新变得很肃穆,像一个饱受风吹日晒的木墩,也不知是因曲里的妓女,还是将要面对的阿友。李健华平常都会跟着收音机哼两嗓,现在一声不吭地埋头走,结果半道上把路线一歪,走到了珠江岸边。收音机里还在放:死生难舍难舍难舍佢嘅意中人,你闻听此言多叹息,仲话风流天子更重系情真,但系唔该享尽个啲奢华福。杨碧慧会不会已经去过阿友那了呢?没人知道。

李淑嫦如愿以偿接到了某卫视知名综艺节目的通告,李淑嫦的欣喜溢于言表,哪怕这个通告没有手头另外两个网综的价码高。她打电话给杨碧慧,杨碧慧又把电话递给李健华,李健华当着一众徒弟的面,李淑嫦说一句,李健华复述一句,把满格的信号弄得好像只剩一格。

节目播出当天,李淑嫦跟戴权难得守在一台电脑前。李健华夫妇和李淑娥夫妇早早吃完晚饭,众星拱月地围着电视机。李健华搓着膝盖抱怨,现在这电视,怎么广告那么多?节目播出了,李淑嫦半天才跟几位网红艺人亮相。李淑嫦发现自己的镜头被删剪了很多,她对着摄像机跟李健华的一番交心话,也被剪去了。李淑嫦的失望烂在了心里。广州那边,李健华却看得分外高兴,拼命打电话给亲朋好友,说快看三十五台快看三十五台,某某卫视直播我女儿。他把录播说成了直播。杨碧慧心里微微一惊,从他口里说出女儿,她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节目结束以后,李健华乐呵呵地向李淑嫦打报告,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好啊,我的广州老铁们!”听筒里李健华的声音,又干又硬,跟自己在直播里刻意弄出来的声调,一模一样。李淑嫦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窝热辣辣的,就像刚切完一盘洋葱。她把戴权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打开,急急跑进了厕所。

选自《青年作家》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