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华学敏在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完成本科学业,到北京某国家工业部门参加了工作。工作三年之后,一位京生京长的姑娘,成了他的老婆。
信息传到华学敏的老家,村里人都觉得这事情了不得,不得了。北京,在以前那可是皇城。在皇城里出生的姑娘,恐怕跟皇姑也差不多。娶了“皇姑”做老婆的人,不是成了“驸马爷”嘛!华学敏的父亲在村里民办小学当过老师,乡亲们习惯叫他华老师。有人说:华老师,你就等着抱北京的孙子吧,你可是北京人的爷呀!华老师咦了一下,说,不敢不敢,不着急。又说:两个孩子工作忙,工作要紧,一切为工作让路。
华学敏的老婆叫白燕明,原是机关办公室的一名打字员。她当打字员那会儿,使用的还是那种老式的打字机,啪嗒啪嗒往卷在滚筒上的蓝色蜡纸上打字。打字的工作机械、单调,让白燕明不胜其烦,要是捏着打字机的手柄打一辈子汉字,他姥姥的,那可惨到家了。情况还算不错,过了没多久,就有了电脑,人们开始用电脑打字。用电脑打字比用打字机打字方便多了,可以用五笔,也可以用拼音,一个指头或几个指头,捣巴捣巴就会了,人人都可以上手。不管什么技术,一旦普及,就不算技术了。好比人人都会吃饭、穿衣,那还叫什么技术呢!白燕明及时扔掉了打字员的帽子,调到一家新成立的报社,当上了一名收发员。报社作为信息吞吐单位,来往信件当然很多。报社专门为白燕明配备了一个大提包,她每天都能从部机关总收发室那里提回一提包报纸和信件。白燕明像邮局的分检员那样,对取回的报纸、信件作二次分检,然后一一送给总编、副总编和各部室。有人问白燕明在哪里高就?她说在报社。一般理解,在报社工作,不是编辑,就是记者。白燕明一说她在报社工作,人家就把她当成了编辑或记者。白燕明没有否认别人对她的理解,说,嘿,凑合活着吧!一副很谦虚、很低调的样子。
白燕明和华学敏结婚时,男的26岁,女的25岁,不算早婚,也不算晚婚,算正当其时吧。从生孩子的角度看,两个人都处在最佳生育期。可白燕明的态度是,三年之内她不打算生孩子。说出这样的打算时,白燕明的态度显得十分坚决,像是一妇当关,万夫莫开。华学敏的态度不是很明确,或者说有些暧昧,他说:顺其自然吧!
什么叫顺其自然?你给我说清楚!两条长胳膊正吊在华学敏脖子里的白燕明,把华学敏松开了。
好歹你也是读过高中的人,难道连顺其自然都不懂吗?
不懂,怎么啦?我没你学问大,行了吧!我要是什么都懂,要你干什么!
华学敏只好给白燕明解释:刮风、下雨,就是自然。风来了,雨来了,谁都挡不住,只能顺着风,顺着雨,就是顺其自然。
我要是不顺其自然呢?刮风,我穿上风衣;下雨,我打上雨伞,自然能把我怎么样!
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也不能把自然怎么样,风该刮,照样刮;雨该下,照样下。
那,刮风下雨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是有的,就算你下雨天打着雨伞,风一吹,个别雨点也会潲到你身上,你就可能会怀孕。
白燕明笑了,说,你别逗了,要是雨点潲到我身上我就会怀孕,我不知道怀过多少次孕了。
我的话只是一个比喻,我的意思是说,咱不急着要孩子,万一怀上了呢,咱就把他生下来。
那不行,要生你自己生,我不生!我还没玩儿够呢,我妈说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自己还管不好自己呢,生什么孩子!
这个你不用发愁,要是你不想看孩子,到时候让我妈来,帮咱们照看。
白燕明把华学敏推了一下,说,华学敏,你少给我提你们家的人,我知道你爸你妈急着要孙子,急着把我变成你们华家的生殖机器,没门儿!
白燕明喜欢去歌厅唱歌,还喜欢去舞厅跳舞。因天赋条件有限,她唱歌唱得不怎么样,该拔高的时候老是拔不上去。而她跳舞跳得不错,每次跳舞都能吸引不少艳羡的目光。白燕明最喜欢、最拿手的是独舞,跳迪斯科。她腿长,腰长,胳膊长,脖子长,外加头发长,跳起来如风中的小白杨一样修长,漂亮。她知道自己的长处所在,长了还要长。跳着跳著,她会将双手高高举起,指尖搭成敦煌壁画的飞天舞蹈那样,扭动着腰肢矮下去,矮下去。她矮下去的目的,是为了展现从低到高的优美过程。矮到一定程度,她伴随着快节奏的舞曲,开始大幅度扭动身体,由矮里往高处长。在多彩的、闪烁的、变幻的旋转灯光和镭射灯光照耀下,白燕明简直就像是一条在水中游动的美女蛇,酷极了,妖冶极了!这里那里传出喝彩声:好!够浪!够味儿!
华学敏也喜欢看白燕明跳舞,白燕明每次去舞厅跳舞,他都愿意跟白燕明一块儿去。当白燕明把自己跳成一条“美女蛇”时,华学敏看得甚至有些怀疑:这个挺不错的女人是我老婆吗?为了打消自己的怀疑,每次跳完舞回到家,华学敏都急于做那件事。那件事是好事,白燕明也不拒绝。但白燕明提出一个前提,要求华学敏必须提前把保险套儿戴上。白燕明不说保险套儿,她有时说成气球儿,有时说成紧箍咒儿,说,去,先把气球儿戴上!或者说,去,先把紧箍咒儿戴上!华学敏总是有些磨叽,说,一开始不必戴,等有动静了再戴也不迟。白燕明说,绝对不可以,等有了动静再戴就晚了。她说,你戴不戴?不戴拉倒!
华学敏可不愿拉倒,他说,好好好,戴戴戴。
为了证实白燕明的确是自己的老婆,华学敏这晚在白燕明身上还问:请问这位美女,你是我老婆吗?
你说呢?
我不说,就让你说。
白燕明的回答是:我不是你老婆。
不是我老婆,那你是谁的老婆?
我是狗的老婆。
华学敏高兴得颠狂了几下,说:能娶到这样一个老婆,当狗也风流。
我要是怀了孕,你还能这样吗?还能当狗吗?
不能。
我要是腆着个肚子,还能去舞厅跳舞吗?还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吗?
但是……
但是是个蛋,还是个臭蛋,你少跟我玩儿这个。
华学敏本来想说,孩子总是要生的,生完了孩子,好身材还可以恢复。白燕明不爱听但是,他就不说这个了,他说,好老婆,你不会对我念紧箍咒吧,你要是念紧箍咒,我会很疼的。
就念。白燕明把紧箍咒紧了一下。
哎呀,疼死我了!
白燕明把紧箍咒念得更快些,一箍接一箍。
华学敏装作受疼不过,说,师父师父,别念了,疼死徒儿了,徒儿再也不敢了!
疼死你个臭猴子,看你今后还调不调皮!
尽管白燕明防范严密,每次都让华学敏戴紧箍咒,一年多之后,白燕明还是怀了孕。当白燕明到医院证实自己确实怀了孕,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华学敏头上,把华学敏埋怨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都怨你,都怨你!
老婆怀了孕,华学敏内心深处是高兴的,这表明他们的生命得到了真正的结合,并将孕育出新的生命。可华学敏的高兴一点儿都不敢表现出来,好像一切都很意外。按白燕明的另一个说法,他把保险套说成了气球,说他反正每次都把气球戴得好好的。
那你的东西是怎么钻出来的?是不是你偷偷用大头针在气球上扎了眼儿?你必须老实交代!
华学敏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燕明,咱俩认识好几年了,结婚也一年多了,你这样说话,说明你对我还是不了解。我历来主张,做人要诚实,行为要端正,我怎么会做那种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呢!你这样说简直就是对我的诬蔑,我万万不能接受。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孙悟空搞的鬼?
华学敏像是想了一下,说:我认为不排除产品质量有问题。现在肉里有注水,鸭蛋里有苏丹红,很多产品都有掺假,谁能保证保险套只只都是合格产品呢?一百只保险套里如果有一只是冒牌货,那就不保险了。
对于华学敏这样的判断,白燕明没有提出异议。他们使用的保险套都是单位免费提供的,每逢节假日前夕,两个人所在单位管计划生育的人,就把保险套成盒成盒地发给他们,足够他们用的。便宜没好货,不要钱的货恐怕更值得怀疑。白燕明问华学敏:那怎么办呢?
华学敏说,我的意见是,既来之,则安之。
讨厌,你跟我说话,能不能不转文!
华学敏否认他跟白燕明转了文,说,我认为这是天意。
还说不转文,这不是转文是什么!虚头巴脑的,跟姑奶奶显摆你的学问大是不是!
华学敏把一根指头竖在嘴前嘘了一下,提醒白燕明说话小声点儿,别让爸爸妈妈听见。入冬后,北京开始供暖,华学敏让他的爸爸妈妈到北京来了。他们家的房子是华学敏的单位分给华学敏的,只有一室一厅。华学敏本来安排二位老人睡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因白燕明每天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看到很晚,而二位老人的生活习惯是早睡早起,为了不影响儿媳看电视剧,华爸爸就提出到阳台上去睡。华学敏拗不过当过老师的爸爸,只得临时买了一张钢丝折叠床,把爸爸妈妈安置在阳台上。华学敏之所以不想让爸爸妈妈听见他和白燕明的对话,是暂时不想让二位老人知道白燕明怀了孕。不知道白燕明怀孕时,爸爸妈妈已对白燕明哈得不成样子,要是知道白燕明怀上了他们的孙子,还不得把白燕明当神仙敬。关键的问题还在于,在结婚之后三年内,白燕明不打算要孩子,现在虽说白燕明怀了孕,但身孕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从白燕明以往玩性很大的态度判断,保住身孕的可能性很小。倘若爸妈知道白燕明怀孕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白燕明又把身孕流掉了,对二老的打击不知有多严重呢!
白燕明不但没有把声音放小,反而加大了音量,她说:我从来不会小声说话,谁爱听见谁听见!
明明,我的小姑奶奶,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好不好!我说的天意,不是人的意思,是老天爷的意思。咱们还不想要孩子呢,是老天爷认为咱们该要孩子了,你该当妈妈了,就给咱们送来了一个孩子。你知道吗,老天爷送来的可是天使呀,天使来了,谁都不拒绝。
你蒙我的吧?
我亲爱的老婆,我怎么会舍得蒙你呢,你是谁,我是谁,你是天使的妈妈,我就是天使的爸爸呀!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孩子怀到底,生下来,对不对?
我老婆就是聰明,一点就透。
白燕明冷笑了一下,又冷笑了一下,说,什么天使地使,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那是不可能的。她和一家整容医院约好了,下周就去那家聘有外国整容医师的医院整容。她这次整容的项目是把下巴颏儿加长一些。她的几个要好的女同事一致认为,她的身体哪里都长,只是下巴颏儿稍短那么一点点,倘若把下巴颏儿适当加长一些,那就更加协调,更加完美,变成无可挑剔的大美女。到时去京城之冠摄影楼做一套写真集,恐怕这明星那名模都得被她比下去。白燕明反复去医院咨询过了,人家告诉她,手术挺简单的,只把下巴里侧拉一个小口儿,装进一个用特殊材料做成的柔性下巴,再把小口儿缝合就完了。手术全部完成后,一点手术的痕迹都不露,只见下巴大大改观。白燕明对整容后的面貌已经有了美好的想象,并与整容医院约好了做手术的时间,现在怀了孕,不知整容手术还能不能做。要是她正在手术台上,医师正给做手术,她的妊娠反应上来,又是呕又是吐的,那该如何是好!还有,她的下巴加长了,手术成功了,她的肚子却大了起来,那叫什么形象!这样想着,白燕明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她骂了一些脏字儿,说:没法儿活了,我不活了,我去死了算啦 !说着,双手狠狠抓住华学敏的胳膊,歇斯底里似的长啊了一声。
睡在阳台上的华爸华妈,都被白燕明的叫声惊醒了。因折叠床又窄又小,老两口儿只能采取打老通的办法,一人睡一头儿。华妈问华爸:你听见了吗?
华爸没有说话。
华妈只好用脚趾动了动华爸的耳朵,说:你就睡那么死吗?
三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你乱动什么!
刚才我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我听着怎么像咱家燕明的声音呢?孩子没什么事吧?
华爸睡觉很轻,窗外的风吹起一只塑料袋子,他都听得见,何况白燕明发出的那么大的叫声呢。可华爸却说,他没听见什么声音,让老伴儿闭上眼睛闭上耳朵好好睡觉,不要操那么多心。
我睡不着。我看咱们的儿媳好像是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的?
谁像你们这些男人,成天吃热不管凉,吃凉不管酸。女人对女人总是更知道一些,我一看燕明的脸色,一看她吃啥啥不香的样子,就估摸着她可能怀孕了。
噢,你只是估摸着,那是不科学的。
不估摸怎么着,我又不能摸她的肚子。我估摸也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华妈说着,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咱们的孙子,一定跟爷爷奶奶亲。
这话从何说起?
你想啊,两个孩子结婚都一年多了,咱们不来北京的时候,孙子老也不来。咱们刚来北京,孙子跟着就来了,这不是跟咱们亲是什么!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不要老是说孙子、孙子,要是来个孙女怎么办呢?
孙女也是孙子辈,来个孙女我也喜欢。不像你,老脑筋。
窗外刮起一阵风,把窗玻璃刮得哆嗦着响起来。有一个窗户缝关不严,寒风从窗缝儿透了进来。阳台上没有暖气片,不能抵御寒风。头发细的缝儿透进门板大的风,寒风很快在阳台上扩散开来。华爸把华妈的两只脚握了握,拉得靠近自己的身体,并把被口掖得严实一些,说:这个事儿你最好不要问孩子。
为啥?这不是好事儿吗?
好事儿是好事儿,你还是别问好一些。现在的孩子都是有思想的人,有些事情他们想跟你说,你就听着;他们要是不想跟你说,你问了,他们会不高兴。
我不问燕明,问问学敏还不行吗?
学敏也不一定了解情况。
看你这话说的,我怀孩子的时候,你能说你不了解情况吗?
你老说那时候,现在跟那时候能一样吗?那时候你们家生了八个孩子,我们家生了六个孩子,现在能生那么多孩子吗?不能吧!
华妈还是不服,说,羊生羊,人生人,这都是老天爷安排下的事儿。羊生羊该生多少还生多少,人生人倒成了难事儿。
天还不亮,楼下的清洁工刚开始清理垃圾桶,老两口就起床了,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做早饭。儿子和儿媳都习惯睡懒觉,每天早上都有工作赶着,再不起床就要耽误上班,才不得不起床。他们起床后,从来不做早饭,或是上班路上买点什么垫巴垫巴,或干脆什么都不吃。老两口来到北京后,天天给小两口做早饭。干的有时蒸馍,有时蒸包子,有时煎面糊饼。稀的有时熬大米粥,有时熬小米粥,有时打红薯稀饭。不管爸妈做什么饭,华学敏都爱吃,都能吃出老家的味道。白燕明就不行了,她还是愿意吃北京风味的早点。这好办,华爸就每天早上到街上给白燕明买早点,每天都不重样。如果昨天买了炒肝儿和小笼包儿,今天就买豆浆和油条。去买炒肝儿和豆浆时,华爸都是端口小锅出去,买了东西就赶快把锅盖儿盖上,以免东西着凉。这天早上,华爸给白燕明买的早点又换了样,干的是糖油饼,稀的是豆腐脑。早饭在客厅里摆上了桌,华学敏也坐到了桌边,白燕明还在卫生间里没出来,正蹲在马桶上抽烟。他們家华爸和华学敏都不抽烟,只有白燕明抽烟。白燕明抽的是细细的女士烟,烟味不是很呛。华学敏隔着卫生间的推拉门对白燕明说:爸今天给你买的是糖油饼和豆腐脑儿,快出来吃吧。
白燕明说:你们先吃吧,我不饿。
不着急,我们等你。
白燕明干呕了几声。
华爸华妈互相看了一眼,又一同把目光转移到华学敏的脸上。
华学敏觉得爸妈的目光在读他,似乎要从他脸上读出某种内容。他是爸妈的“作品”不假,但他不想让爸妈再读他,遂把眼皮塌下了。他说:咱们先吃吧。
华爸说:还是等等燕明吧。又说:你想先吃你吃,趁热。
华学敏端起爸妈熬的红薯花生稀饭喝起来。
等到白燕明从卫生间出来,又从卧室里出来,她已经化好了妆,穿上了羽绒服,围上了羊绒围巾,并提上了提包,是准备出门上班的样子。
华爸华妈都有些诧异,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华爸说:燕明,吃了饭再去上班吧。我听学敏说你喜欢吃糖油饼,就让人家给你炸了糖油饼。
白燕明笑了一下,说,谢谢爸!我今天真的不饿,真的不想吃。拜拜!白燕明摆摆手,只管出门去了。
华爸问华学敏:燕明怎么了?
怎么也不怎么,别管她!华学敏推开饭碗,也上班去了。
华学敏和白燕明中午都是在单位食堂吃饭,中午在家吃饭的只剩下老两口。老两口对午饭一点儿都不重视,他们的意思,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吃也就是吃点剩饭,应付一下,也是避免剩饭浪费。这天中午,他们两个心事重重,连剩饭也不想吃。白燕明不吃早饭就走了,显然有些不正常。至于为什么不正常,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世界变化快,年轻人的变化也快,谁知道如今的年轻人是咋想的呢!拿怀孕来说,以前谁怀孕了,说是有喜了。有喜带来的是喜讯,一人有喜,全家都欢喜。从白燕明早上的表现看,老两口进一步得出判断,他们的儿媳确实像是有喜的样子。然而,儿媳的表现不是喜,像是烦,是忧。儿媳不欢喜,他们暂时也不敢欢喜,只能把欢喜压抑着。
午饭他们可以不吃,晚饭是要准备的,因为两个孩子回家吃晚饭。晚饭做什么,他们颇有些犯难。他们想炖鸡,烧鱼,给儿媳增加点儿营养,可又不敢。儿媳为了保持身材的苗条,晚饭从来不沾荤腥,只吃一点点素食。商量来商量去,他们顺着儿媳的口味,最后选择了包饺子,包韭菜鸡蛋馅儿的素饺子。
买韭菜,炒鸡蛋,和面,拌馅儿,老两口从半下午就开始忙活。他们像在老家时合作一样,华妈擀皮,华爸包馅儿。离两个孩子下班还有一个多钟头,他们就把饺子全部包好了,整整齐齐排列在从老家带来的用高粱莛子做成的盖帘上,单等孩子一进家,他们就往锅里下饺子。
儿子按时回来了,儿媳没有回来。儿子说:别等燕明了,她今天不回来了。
闻听此言,华爸华妈不再是诧异,简直有些吃惊,他们望着儿子,一时连为什么都忘了问。
儿子解释说:燕明回她家看她爸妈去了,她两周都没回去了。
燕明的爸爸妈妈只有燕明这么一个女儿,她回去看望爸爸妈妈也是应该的。华爸对燕明回娘家表示理解。但他又说:你妈为燕明包了素馅儿的饺子,燕明不回来吃饭,你应该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我一忙,就忘了。实际情况是,白燕明临下班时才给华学敏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要到爸爸妈妈家里去。华学敏为白燕明打了掩护,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吃饭期间,华妈没有管住自己,还是问了一句:燕明是不是怀孕了?
华学敏嘴里正吃着一个饺子,他把饺子咽下去才说:可能吧。
可能是咋说?你带燕明去医院检查了吗?你这孩子,我看你对燕明一点儿都不关心!
华爸对华妈说:你不要着急,听孩子说嘛!说着冲华妈皱了一下眉头。
你让我说什么?华学敏的眉头也皱起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说你们的打算也可以。
我们没什么打算。燕明说,三年之内她不打算要孩子。
华爸拿出了当老师的派头,脸上变得难看起来。他说,华学敏,你不要老是强调燕明怎么说,作为一个丈夫,你就不能在家里发挥一点儿主导作用吗?
你这个观点我不同意,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抱着老皇历不放,还在奉行大男子主义。现在的夫妻关系是平等的,谁能主导谁呢!
夫妻平等我赞成,依我看你们的夫妻关系并不平等,是白燕明在主导你,你承认不承认?
华学敏当然不会承认,他梗了一下脖子,站起来到自己的卧室去了,并关上了房门。
白燕明回娘家,去了一周、两周、三周,都没有回来。其间华学敏到岳父岳母家两次,仍没有把白燕明接回来。直到第四周,白燕明才回来了。这时的白燕明已把肚子里的孩子流掉了,却把自己的下巴颏加长了。做了整容手术的白燕明,自我感觉不错,愿意一遍又一遍照镜子,还愿意逮谁跟谁笑。她笑的目的,是希望别人注意到她面貌的改观。
在床上,白燕明接受了上次怀孕的教训,对华学敏的防范更加严格。在使用气球前,她让华学敏当面把气球吹一吹,检查一下气球是否漏气。华学敏取出一个气球吹饱了,饱得像一根黄瓜一样。白燕明让他再吹。华学敏把气球又吹了几口,吹得像一个茄子一样。白燕明还嫌气球不够大,让华学敏再吹,再吹。直到华学敏把气球吹得差不多像一个冬瓜,再吹就有可能爆炸,白燕明才说,就这样吧。不过她还让华学敏捏紧气球的口别撒手,确认“冬瓜”不会变小,等一会儿再撒手不迟。等白燕明宣布可以了时,华学敏一撒手,可笑的一幕出现了,由于气球快速收缩所产生的喷气作用,推动有着生殖器形状的气球向高处飞,飞到房顶的吸顶灯那里,才落了下来。“生殖器”变成了飞行器,让白燕明觉得太神奇了,太美妙了,太好玩儿了,她乐得直拍床铺。她小时候也偷偷拿爸爸妈妈的保险套当气球玩过,但从没有玩出这样的效果。她让华学敏再飞一个。按照白燕明的要求,华学敏这次把气球吹得更大,让“生殖器”飞得更高。白燕明乐得嘎嘎的,说,乐死我了!
华爸华妈都听到了白燕明的笑聲,他们不明白白燕明为何如此高兴。他们的孙子眼看着就要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们的孙子就没有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好像生命走到了尽头,他们觉得一点儿盼头都没有了,别提多失望了。窗外下起了雪,映得阳台上白花花的。华妈身上哆嗦了一下,说:他爸,我有点儿冷。
华爸说:你要是嫌冷,就到我这头儿来睡吧,我帮你暖暖。
华妈没有到华爸那头儿去睡,她说:我连想死的心都有。说着轻轻哭泣起来。
华爸劝妻子:你不用这样悲观,孩子又没说不要孩子,他们只是晚点儿要而已。见劝不住妻子,他又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在这儿住,咱就回去过年。
再过几天就是农历的小年,华爸此时提出带妻子回家,显然带有赌气的性质。但他对华学敏的解释是:果果想姥姥了,哭着喊着要到北京找她姥姥。果果来,你姐就得来,来了又要给你们添麻烦。他们来,还不如我们回去。华爸华妈一共生有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华爸所说的果果,是他们的外孙女。华学敏心中明白爸爸妈妈要回老家的真正理由,无非是想抱孙子没抱成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处,老一辈人哪能理解新一辈人的难处呢!两位老人执意要回老家,华学敏知道留也留不住,就随他们去吧。
白燕明问华爸:你们不是说好在这儿过春节吗,怎么说走就走呢?
华爸说:不过了。
我听说老家挺冷的。
老家再冷也没有北京冷。
老两口回到老家,村里有人问:华老师,怎么不在北京过年呢?
华老师的解释是:北京没有熟人,不热闹,不如在家里过年热闹。
怎么样,有孙子了没有?
快了,儿媳妇已经怀上了。
那好,那好!
回头再说北京的小两口儿。每次房事前,白燕明都让华学敏吹气球,这让华学敏觉得有些麻烦,也多少有失一个男人的尊严,他提出让白燕明吃避孕药。白燕明不干,说,还没怎么着呢,先吃药,太麻烦了!
你麻烦我就不麻烦吗,每次把我的腮帮子都吹疼了。
白燕明乐了一下。
还好意思笑,你不要太以自我为中心!
我怎么以自我为中心了?你不是说过我就是你的中心嘛!怎么,变卦啦 ?
你再这样我就不干了!
不干正好,我正想当单身贵族呢!
就你,还想当贵族,八竿子都打不到你,可笑!
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是想找小三儿呀?
无可奉告!
僵持了两天,这次白燕明作出了让步。她不是吃避孕药,是到医院妇产科让人家往她子宫里放了一个节育环。这下问题解决了,因节育环占据了子宫的中心位置,先入为主,后来者谁都进不去了。也就是说,不管华学敏和白燕明如何可劲儿折腾,白燕明都不会怀孕了。
白燕明说的是结婚三年之内不要孩子,三年过去了,四年、五年、六年也过去了,他们还没有生孩子。到了他们结婚后的第七年,两个人都超过了三十岁。华学敏问白燕明:怎么样,玩儿够了吧?
你啥意思?这不是挺好的吗!
已当上副处长的华学敏说:好个屁!再不生孩子,你就废了,连狗都嫌你!
白燕明嘻嘻乐,说,干脆,咱们养只狗吧!
扯淡!少跟我提狗,谁提养狗我跟谁急!
白燕明去医院把避孕环取了出来,给未来的孩子腾出了位置。华学敏鼓足干劲,甚是勤奋。白燕明也积极配合,做的是全盘接收的样子。然而,他们耕耘了一年多,播种也播了一年多,竟沒有一点收获。有话说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但耕耘毕竟是为了收获,如果老是耕耘,不见收获,恐怕耕耘者的积极性也难以维持。华学敏问白燕明: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华学敏建议白燕明去医院检查一下。
白燕明对自己的身体充满自信,不愿去医院检查。
华学敏一字一句对白燕明说:你必须去!
不就一个副处长嘛,你牛什么牛!
华学敏带白燕明到医院一检查,两个人都有些傻眼。检查的结果表明,白燕明子宫内部发生了病变,长了别的东西,怀孩子是不可能了。换句话说,地,还是那块地,以前可以长庄稼,现在完全荒漠化了,别说长庄稼,连草都不会长了。
华学敏不愿回家了,称要加班,就住在了办公室。或以到基层调查研究的名义,住在外地。
白燕明的爸爸妈妈也知道了女儿的情况,为了安慰女儿,他们送给女儿一样礼物,一只金毛狗。金毛狗是大型狗,在家里比一个小伙子还要占地方。白燕明忘了华学敏一贯反对在家里养狗,她给华学敏又是发短信,又是打电话,说,金毛狗挺可爱的,你回来看看嘛!
华学敏的答复是:我看以后你就跟你的狗过吧!
什么意思,你是要离婚吗?
这可是你先说出来的。
让华学敏没想到的是,白燕明对他一点儿都不留恋,说离就离,现在谁离开谁都能过。她举了报社几个老姑娘的例子,说,人家每个人都过得挺好的。白燕明开出的条件是:把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全部给我留下,你净身出户!
华学敏也很爽快,说,好,一言为定,明天咱就去签离婚协议,办离婚手续。
离婚后,华学敏拿出自己小金库里的积蓄,又贷了一部分款,很快买了一套二居室。他的目标是,尽快找一个新的老婆,让老婆给他生孩子。爸爸已经去世了,爸爸去世前对他说的一句话让他痛心不已,也自责不已。爸爸说的是:华学敏,你不孝!他在爸爸面前落的是不孝,不能再让妈妈说他不孝。房子是他的资产优势;副处级升为正处级,是他的地位优势。加上北京不缺女性资源,找一个新老婆应该不成问题。
为了适应新形势,华学敏采取了新的策略。他不急于和任何一位女性办结婚登记手续,先试验一下再说。这种办法类似先尝后买,尝了也不一定买。华学敏的目的很明确,试婚对象不论高低,不管胖瘦,谁怀了他的种,他就跟谁结婚。遗憾的是,华学敏试了一个又一个,其中有没结过婚的,有结过婚的,还有生过孩子的,没有一个试婚对象的肚子因他的努力而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的生殖能力出了问题?只想到这一点点,华学敏就不敢再想。他还要继续试下去。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9期
原刊责编 王 童
本刊责编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