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中国作协会员。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学术刊物发表文学理论批评近百篇,獲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等,著有《王小波传》《风景的诱惑》等学术著作多部。小说作品见于《十月》《花城》《天涯》《大家》等,曾入选多个选本,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振东SHOW时间到!
刘振东先摆出POSE,模仿LADY GAGA。低胸红色火焰套裙,蕾丝边黑网袜,头上罩彩色头巾,他的眼底,还涂抹着浓厚青色眼霜。他肥短的身躯,仿佛一个炸开的啤酒易拉罐。此时他正站在床上,对着床边的镜子抛出一个个媚眼。
这是刘振东的狂欢时刻。妻子上班,儿子去小学,母亲去公园溜达,和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十点多才回。星期四上午属于刘振东。他没课,不必去学校。黎明来临,城市醒了,车水马龙的喧闹声,仿佛雨后长出的野草,肆意横行。当初买房子,老婆安贤图便宜,买了靠近外环高架桥的房产,四楼,采光倒不错,就是噪音大,尤其半夜时分,过路的大拖挂车飞速而过,昏黄的车灯伴随着隆隆车响,爬进卧室窗户顶部,犹如一只湿漉漉的大水獭。刘振东就感到莫名烦躁。他睡觉怕声音,奇怪的是,安贤和儿子斌斌都不怕。晚上刘振东睡不着,就溜到主卧室,看到儿子依偎在妻子身边,两人睡得都非常香甜。妻子纤细的胳膊搭在儿子身上,卧室弥漫着安贤淡淡的香水味。
刘振东和安贤是大学同学,又一起考上研究生。安贤硕士毕业,分在一家中专教书。刘振东又到北京读博士。博士毕业后,两人一起进了S大学。安贤作为家属,被安置到图书馆。安贤不服气,又考了好几次博士,总差一点,后来有了斌斌,只能算了。安贤从小自视很高,考博失败对她打击很大。她的功课比刘振东好。她也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优秀学者,在大学讲堂上,对着众多崇拜者侃侃而谈,而不是坐在一架子发霉书报资料面前发傻,和一群无聊的中老年妇女讨论校园八卦。生活就这样阴差阳错。刘振东在S大顺利地晋升副教授,业务能力在系里还不错,也算得到院长的赏识。他按揭在市中心买了房,不久又买了辆车。按理说,小日子比较舒适,但刘振东知道,他和安贤已陷入了危机。如果问题不解决,迟早要离婚。
不知何时起,刘振东染上了一个坏毛病,喜欢偷偷地穿各种怪异服装。家人都不在,他就一个人装扮上,在床上搔首弄姿。床边有一面大镜子,总能映射出他千奇百怪的样子。他每次都兴奋莫名。他们家主卧内有张实木大床,是安贤自作主张买的,说是仿明清家具。但这张大床,第一天被运到家,振东就感到有很多古怪。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就是看着难受。这张床还是蛮硬气结实,宽宽的床头,床架还雕刻了花纹。刘振东肥短的身躯,在上面跳舞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当刘振东摸着它黑漆漆的床头,总犯迷糊,有种古怪不安的感觉,好似一条黑漆漆小蛇,钻入他的心,一点点地噬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刘振东对长相比较自卑。但他也有优点,就是对人殷勤,尤其是女孩子。当年,安贤是他们班级仅有的三个女生之一,比较那两个惨不忍睹的“恐龙”,安贤就是班花了。安贤遭到了班上很多男生表白。刘振东是安徽人,父母都是乡村教师,虽然贫寒,但家教不错。他能一天十多个小时陪在安贤身边,随叫随到,鞠躬尽瘁,无微不至,小心呵护,从不会忤逆安贤。有时候,陪安贤出去逛街一天,刘振东回到宿舍,困乏得简直虚脱了,但他从不抱怨。刘振东正是凭着这番功夫,愣是打败了几个高富帅,抱得美人归。
刘振东脱下真丝袜,又穿起了天蓝色比基尼,即兴来了段模仿的小天鹅舞。刘振东紧闭着双眼,缓慢沉醉地舞动着,好似沉没在深深海底。他的嘴里是血的铁腥味。这一刻是不真实的,他心底却有一个邪恶声音在呐喊,如同地狱长出的莲花,洁白却又臊臭。他渴望着,就这样冲到大街,给每个正人君子看。他要毁掉自己,那是多么有趣古怪的念头呵。
铃声响了。这是振东给自己规定的SHOW结束的时间。振东一下瘫软在床上,汗津津的,好像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好似被驱走附身魔鬼的肉体。他迅速套好衣服,又做回了那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好老师——他披了人皮,又是个好鬼了。
他突然想起,要回单位,尹院长说找他谈话。这几天,学院不太平,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上海有所高校正在挖尹院长。尹院长是著名学者,头衔非常多,憋着劲当副校长,但这次校领导换届,却意外落马。尹院长是学术狂人,一头银发秃了不少,他不会开车,也没有业余爱好,口头禅是“你的月经还正常,你回家还想干老婆,说明你的学术没下功夫。”但尹院长的功夫不仅在写论文。他的论文,有一半和学生合写。他和北京各大学术刊物主编关系都好,每年都能发几个权威刊物,搞到重要课题。学校靠着他撑面子。但尹院长精力充沛,不仅用在搞学术,也用在搞女人上。他的口头禅针对别人,对自己不算数。他的精力太旺盛了。有关他的段子都是一套套的。一段时间,销声匿迹了,过一段时间,又出来了新段子,勾连着大家想起旧段子,就像春天森林里的小毒红蘑菇。尹院长最新的桃色新闻,是喝醉后在办公室骚扰老姑娘苏瑾。苏瑾多年前就留校在办公室,人长得妖,眼眶高,挑来挑去,眼看大好年华就没了。都传说尹院长喝醉了,在办公室休息,苏瑾给他倒茶,被他一把搂住说,小苏,身材真好,像林志玲。尹院长因此又多了一个外号叫“志玲控”。那段日子,学院那帮青年教师,每次喝酒,都拿这个事当下酒菜。刘振东也暗暗诡笑,尹院长好歹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撩妹的手腕,简直像土里土气的乡镇干部。
刘振东想着,冷不防有人和他打招呼,抬头看去,正是“院办志玲”笑盈盈地望着他。苏瑾烫了爆炸头,倒和尹院长的头型很搭。苏瑾眉眼漂亮,也会打扮,但振东就是看着别扭,讨厌她的虚伪做作,好似从庄严的教科书走出的淫荡女鬼,漂亮是漂亮,但看着总是反差极大,毛骨悚然。不知为何,小苏倒是每次和他说话,脸总是红扑扑的。这倒搞得刘振东不好意思了,暗自寻思苏瑾可能喜欢他,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学校里好朋友老秦。老秦的鼻子哼了声,冷冷地说,别臭美了,你要是粘了这个女人,连骨头渣都不剩下。看不到尹院长的下场?什么志玲?就是妲己!她不够格分房子,为何能分上?她没学术文章,怎么评的职称?就你这样的,她根本瞧不上,也就是和你逗逗罢了。振东也同意老秦的看法。办公室美女,刚工作时,都是杜拉拉或白百合类的清纯小鲜肉,年头一久,也就成了挂在墙头,总也舍不得吃的风干肉,年高德勋,都成了精,看着还好,吃起来已味如嚼蜡。
振东比较信任老秦。一个好男人,身边总有一个比较邪恶的男人当好友。也许,这就是人类互补的天性,是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关系。刘振东的梅菲斯特就是老秦。老秦是文学与传媒学院的副教授,也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现在离了婚单干。他虽然风流事多,但从不出事,或者说,出了事,也能摆平。他看女人,有一套别样的心得。老秦不骚扰同事或女学生,但经常更换性伴侣。用老秦的话说,中年男人的性欲,像春风旷野里得意扬扬的小雏鸡,看着天真烂漫,生机勃勃,可这股没羞没臊的劲儿,既不长久,也不稳定,说不上啥时候杀出个大中小型食肉动物,都能将它们宰个干干净净。《动物世界》里,赵忠祥大叔天天在讲类似的悲惨案例。
振東见到了尹院长。出事后,尹院长风格大变,谦虚谨慎了很多。他笑呵呵地把刘振东让到沙发,点上烟,没说话,先叹气,只是玩打火机。那个镀金防风打火机,被院长擦得铮铮作响。这还是去年,单位公派振东去美国访学时买的,让振东拿了当巴结上司的见面礼。
刘振东有些烦躁,尹院长这些年对自己不错,他压了压火气,开始询问事由。
“没什么。”尹院长继续叹气,“小刘,我在学校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上海方面准备挖我,我想带一个团队过去,你的科研能力我很欣赏,想邀请你加入,咱们在上海再创出片天。”
刘振东一惊。尹院长要调走的事,刘振东早有耳闻。但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动静这么大。他试探着问,那咱们院有多少老师想跟您去呀?
尹院长沉吟着,八个人吧,算上你是九个。
刘振东还真佩服尹院长,这是釜底抽薪呀,一下子把整个学院搞走三分之一。不用说,都是他的嫡系部队,这么做,还是太狠了。尹院长看到刘振东沉思,进一步说,你会有60万安家费,我和那边都说好了。这对你们年轻人,可是发展的好机会哇。说着,尹院长拍了拍刘振东的肩膀,语重心长的样子。说起来,刘振东是北京高校毕业的博士,本身属于北派学术圈,研究领域也是晚清北京的社会史,尹院长则擅长研究南方的基督教传播,不太搭界。只不过导师和尹院长有旧,这些年,虽说不上是尹院长的铁杆嫡系,也算“外围嫡系”,好处也弄了不少。但调动工作,毕竟不是小事,高校挖人大战,争创双一流,调动特别敏感,学校一定拼命拦着不放。当然,老尹有高层路线,大致可以搞定。但就算顺利调动,家属和孩子也是大问题。两地分居,孩子还小,就怕耽误了孩子。
你也先别急,尹院长体谅地说,去和安贤商量。振东见状,自然表现得感激涕零,恭维了尹院长半天。尹院长脸上的笑容,耐心而有节奏地发酵,好似高级商场卖的上等海参,泡在恭维话的盐水就发得滚胖吓人。
刘振东站起身刚要走,苏瑾却走进来,递给他些东西,说是院长去日本开会,带来的北海道鱼干,让他尝尝。刘振东接过,苏瑾却拉住他,妩媚地说,东副教授,这可是大好机会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先过去,嫂子不在,我也可以照顾你……刘振东羞红了脸,尹院长却哈哈大笑,满意地说,振东,苏瑾也去,还是干办公室,你们又是一个战壕的啦,将来咱们到H大,一半还要看苏瑾的公关能力!
刘振东暗自想,他们果然搅和在了一起。两周前,尹院长还拉着他喝酒,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是被人陷害,现在倒好,不打自招。不过,这也能看出来,尹院长是把底给他交了,如果不走,就得罪了老尹,但调走了,就能在H大创出片天?自己能力自己清楚,再说了,自己毕竟只是“外围嫡系”,去了也不会受重用。但话说回来,如果老尹带着一帮人马走了,自己留在这里,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刘振东思前想后,没个头绪,只好闷着头回家。已是下午5点多了。安贤在家,母亲也把饭做好了,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振东的家庭是“教育世家”。他是大学副教授,老婆安贤是图书馆的老师。振东的母亲是小学老师,去世的父亲是职业中专的高级教师,而安贤的父亲是中学校长,母亲是幼儿园的幼教老师。老秦就曾打趣说,你们家娃娃幸福哇,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有专业人士指导。别人都以为,他们这个教育世家,肯定文化修养高得不得了,家庭生活也都和谐幸福。只有振东自己知道,那只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其实和大部分中国家庭一样,都是柴米油盐,烦恼人生。只不过,知识分子虚伪,暗底下怎样激流涌动,咬牙切齿,但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最起码不能当面骂人。这其实是自欺欺人,也就是做给外人看看。
我不想吃饭。斌斌看着振东的脸色,有点犹豫地说。
振东还在考虑学校的事,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一家人都在望着他。他看了看餐桌,还是千篇一律炒豆腐,炖豆角。豆腐也炒得烂碎,看样子油放得少,而炖豆角更惨不忍睹,虽然熟是熟了,但振东吃了口,有种咬住老牛皮般的感觉,犟犟地硌得牙疼。
不好吃吗?振东,你可是从小吃妈妈烧的菜!振东母亲依然振振有词,眼里都是满满的委屈。振东赶紧咧开嘴笑笑,表示菜烧得不错。
但斌斌和安贤显然不买账。斌斌噘着嘴,嚷着让安贤煎牛排。振东母亲晚上是不吃饭的,只是喝些“天山营养神水”这类保健品,再吃点小米稀饭。她说这是古人的方法“过午不食”,有利于排毒减肥,保持健康。但孩子和安贤都忙了一天,不吃东西,肯定不成。安贤却不动,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刘振东一看,婆媳斗法的好戏又上演了,只能忍着烦闷,劝母亲加个菜。
母亲嘟哝着说,每个月振东给的菜金太少,不够开销,只能吃这些。刘振东晓得,母亲偷偷攒钱去买什么磁疗枕了。卖这款保健品的是个小伙,三天两头叫母亲听讲座,还给她送鸡蛋,请这些小区老头老太太们吃饭。母亲还直夸,说这个小伙子眉清目秀,很像年轻时的振东。这些人太可恶了,就知道骗老人的钱。可他也阻止不了母亲源源不断地买这些东西。
我就是要吃牛排!斌斌把碗一摔,发了脾气。安贤还是冷漠,好像和自己没关系,母亲则数落斌斌不能吃苦,将来肯定耳根子软,被媳妇管。这是明显的指桑骂槐。刘振东感到太阳穴有根筋,像条毒蛇似的,再也收束不住。
都给我住嘴!不吃滚蛋!刘振东跳起,劈手夺下斌斌的筷子,把他推到旁边。斌斌哇哇大哭。安贤再也无法忍耐,扯过斌斌,拖到里屋,换上衣服,摔门而去。母亲只是小声哭哭啼啼,待安贤和孩子离开,这才停止哭声,试探着问,振东,你想吃啥,妈给你弄去。
刘振东颓唐地摇头,头也不回地走到自己的小屋。他腻烦透了。有个埋在心里,难以启齿的事儿,他只和老秦提起过。自从斌斌出生,母亲过来照顾孩子,安贤就以半夜要照顾孩子的理由,将他赶到了偏屋小床上。一开始,刘振东还挺感激。他特别受不了,大半夜地爬起来,给孩子换尿布或冲奶粉。偏偏斌斌性子倔,又让母亲惯得睡颠倒了觉。他是下午开始睡,到了半夜闹,一晚上闹三五次,真让人崩溃。斌斌小时哭起来吓人,不仅分贝高,持续时间长,且颇有撕心裂肺、穿云拍石的壮烈感。安贤负责哄孩子,振东必须迅速将奶瓶放在热水中烫好,然后将外国进口奶粉冲好,整个过程,必须分解动作,合理分工,保证在兩分钟之内完成。只要奶嘴塞到小家伙儿嘴里,他立即不哭了。否则邻居受不了,就会来敲墙。刘振东算过,邻居和自己的忍耐临界点,就是两分钟。搞定小斌斌,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母亲不起夜,她喊着白天看孩子累,晚上让小两口自己弄。但他们都要上班,手忙脚乱,疲惫不堪。振东看得明白,母亲早上带着孩子出去玩,下午很早就带回来,哄着他睡觉,她自己则追韩剧,看得如痴如醉。振东也曾委婉地劝过母亲,却被母亲抢白了一顿。
母亲强势惯了。父亲活着,就被管得服服帖帖。在他们这个小家,她还要当一把手。一个男人有了强势不讲理的母亲,就像牛魔王被观音菩萨抓住暴打,还被抢走了内裤,即使羞愤难当,也要闭口不言,裹紧家庭遮羞布,愣充英雄好汉。但安贤也不是省油的灯。安贤的父亲是中学校长,在家里也是小公主待遇,啥时候受过这种罪?岳父母来看望,安贤就是流泪哭诉,弄得岳父母申斥振东。但安贤有个好处,无论受到多大委屈,她很少当面冲突。脸色肯定是不好看,常常是母亲喋喋不休,安贤一言不发。
刚开始,振东还真舒舒服服地睡了几个月安稳觉。他是真感谢老婆,时间长了,振东开始发现,这事有点阴谋的味道。随着儿子占据那张黑床,振东和老婆做爱,都被拒绝了。当儿子睡熟,振东小心地向安贤提出这个问题,安贤每次都说,很累,没心情,敷衍过去了。几个月偶尔有一次,也是马马虎虎。这让振东非常恼火。是对他的惩罚?还是有了别的想法?后来,安贤的钱,也和振东分开了,说是单列,这样算得清楚,给婆婆的钱,振东出,孩子的花费,安贤出,大的支出,两个人AA制。振东的钱,一直是安贤管着,如今被放了自由,反而惴惴不安。从前谈恋爱,两人如胶似漆,安贤都喊振东“东哥哥”,如今却换成了冷冰冰的“刘振东”。振东百思不得解,难道因为母亲的缘故?母亲如今守寡,老家没人照应,他是家中独子,母亲不和他们住,和谁住呢?振东真想发飙,把安贤痛打一顿,可想想又忍了。知识分子就是臭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外面的人看他一家三口,都以为是恩爱家庭,可谁知道,振东受了多少委屈?还要整天笑呵呵地在人前人后充大男人。振东不自觉地想起了老秦的名言:“知识分子的面子就是这样,先是羞耻之心,后变成虚荣之心,再后来,就成了闷骚之心。”
振东憋屈着,被安贤冷暴力着,儿子斌斌渐渐长大。按理说,5岁的孩子,就该和父母分床,独立睡小床。安贤倒好,越发把持着不放。安贤温和低调,可为了儿子在学校被人欺负,敢和一个二百多斤的彪悍女家长动手打架,这真让振东跌破了眼镜。一个女人发起狠来爱孩子,非常可怕,就好似鳄鱼把眼泪炖成汤,好不好看,好不好吃都不重要,关键是惊世骇俗的狠劲。振东每次看着安贤深情地望着儿子,丝毫不怀疑,就是斌斌杀死了某位国家政要,安贤也能一声不响地帮助他掩埋尸首。儿子也格外黏安贤。振东多次和安贤商量过,安老师,我不是你们图书馆的旧书,丢到架子上就自生自灭,我是人,也需要关心……安贤冷冷地听着振东唠叨,还是那些话,孩子需要照顾,不能离开妈妈。你不是也有妈吗?找你妈呀!
那振东真恼火了。这叫人话吗?他狠狠地摔了家里的那套景泰蓝的杯子。他真想和安贤离婚,可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离婚的事儿,他盘算过很多次,每次都觉得吃亏,房子要分割,儿子也要遭受心灵打击,关键是他也拿不准能否顺利找到比安贤好的女人。那天,他实在憋不住,就问母亲,妈,我和安贤离婚,你看成吗?
母亲一愣,高高的颧骨耸动着,松弛的皮肤上褐色老人斑不断起伏,显然兴奋不已。她恨恨地说,我早想让你离开她。要不是为了斌斌,我早就骂走这个狐狸精了。你是博士,大学教授,她怎么配得上你?母亲深陷的眼眶,投出些许精光。振东点点头,心事重重。母亲想了想又说,儿子,你不会真想离婚吧?不是气话?振东又点头,母亲这次不敢再乱说话了,只说,这是大事,你自己做主。要不将来斌斌要来找奶奶拼命了。
突然,母亲冷笑了两声,说,妈妈晓得,这些年我一直不好讲,是不是安贤不让你沾她了?振东的脸红成了大虾。三十多岁大男人,竟被母亲窥破了隐私。母亲猛地闭住嘴,眉头紧皱,眼眶却红了,嘴唇神经质地抽搐。振东莫名其妙,问,妈,你这是咋了?母亲哽咽着说,安贤不是惩罚你,这是成心向我示威,要赶我走。她是看着我这把老骨头在这里碍事,故意折磨我儿子,给我难堪。这样的儿媳,真是太阴险了!
振东哭笑不得,女人还真敏感。振东也愤怒地质疑过安贤,到底想干什么。安贤说,振东现在庸碌无为,且自私冷漠,他必须恢复到大学时代,那种对安贤“爱”的程度,安贤才会考虑重新接纳他。安贤这个女人,振东多少是了解的,清高傲气,表面看清纯温婉,但私下也是尖酸刻薄,喜欢钻牛角尖。她不管老太太叫“妈”,只是喊“温老师”,表面是尊敬振东妈妈是退休小学老师,实际透着看不起和冷淡。这点微妙的东西,振东也不是不懂,只不过装糊涂罢了。“温老师”也不是省油的灯,也总是喊安贤“安老师”,暗地里对儿子说,不过是图书馆管理员,冒充啥知识分子?
自从振东给母亲透露了离婚的意思,“温老师”和“安老师”的矛盾不断升级,振东心力交瘁,偏偏这个当口,又出了尹院长这档子事。那天晚上,振东在餐桌上宣布了这件事,想听听家人的意思。安贤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斌斌和母亲坚决反对。斌斌反对的原因是不想去外地幼儿园,因为那里没有好朋友。母亲不想让儿子离开舒适生活,去新地方吃苦。
毕竟有新机会,再说也有一笔钱,振东也需要在事业上进步,最起码弄个教授博导吧,他的博士同学好几个人都评上了。温老师,你让他自己想想,安贤慢悠悠地说着,不温不火。
振东冷眼看着,心里高兴不起来,反而怪怪的。是不是安贤希望他离开?这样就给了她机会?还是说,安贤在外面也有了相好?振东不敢想,事情如果真那么暗黑,世界简直就没什么希望了。还是要争取往好的方向思考。
我倒是无所谓,安贤又说,如果他不走,帮着带孩子也是好的,我是每天累得要死。
母亲却再也按捺不住,不顾斌斌还在饭桌前,指着安贤的脸说,安老师,振东要走,还不是被你气走的?你尽到一个当妻子的责任了吗?好好一个爷们,都憋成啥样了?
安贤先是愣了,很快明白过来,羞愤欲死,脸红得要滴下血。她慢慢放下勺子,不看振东母亲,只对着振东冷笑,一字一顿地说,刘振东,我只是以为你比较无能,没想到你无耻到这个地步!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你却这样对我?你们娘俩是一条心,我在这里也是多余。
说完,安贤踉踉跄跄地到了里屋,收拾了东西就要走,斌斌不知怎么回事,吓得哇哇大哭。刘振东赶紧劝解,但安贤只是不听。这次她连孩子也不看一眼,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就走了。母亲看惹了祸,识趣地闭嘴,又有些幸灾乐祸,嘟哝着说,让她走,不就是带斌斌吗?你小时候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安贤这一走,天真是塌了,斌斌晚上哭闹了半夜,只是不睡,振东母亲怎么哄都不行。第二天不肯上学,又发起烧,振东忙得脚不沾地,也算是祸不单行,还耽误了第二天上课,赶到课堂,学校人事处管考勤的领导,脸色阴沉。可是,安贤只是不接电话,短信微信都不回。斌斌打了退烧针,这才算安定点,怯生生地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振东有点辛酸,埋怨自己嘴欠,也埋怨母亲神经质。但事已至此,唯有慢慢来了。振东尝试给岳父母打电话,被岳父劈头盖脸地骂了顿,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过了几天昏天黑地的生活,刘振东彻底投降,也了解了安贤的重要性。母亲做饭都是老三样,早餐是西红柿面条,中午是大炖菜,晚上是稀饭,倒比较节省,但斌斌对奶奶根本不买账。振东母亲忙得脚不沾地,但孙子对她却越来越讨厌,哭着说,奶奶是坏人,我要妈妈。老太太躲在一边抹眼泪,也拿不出好办法。
振东的生活乱了套,尹院长那边却没放松,又是吃饭谈心,又是打电话,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振东除了受宠若惊,还挺不理解,难道自己真那么重要?振东把家里吵架的情况简单和尹院长说了,尹院长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安贤我帮你劝回来,她是深明大义的,一定会支持你来上海发展。对尹院长的表态,振东不置可否,倒是学院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先是自己报销签发票,被学院分管副院长训斥了一顿,接着学校人事处领导也找他谈话,让他认清形势,不要盲目跟随,要牢记学校培养的恩情,为学校继续贡献力量。又发生了一件更古怪的事,让刘振东对调动的事,不得不重视起来。
那天下午,振东到学院的信箱取了信,刚回到办公室,突然发现,门缝塞着一封信,信敞开着口,并没封住,里面的文字是电脑打印的,大意是让振东不要一意孤行,要悬崖勒马,否则安贤的工作也会受到影响。
这不是黑社会吗?古人做事还祸不及妻儿,这倒好,高校挖人大战,都用上了这么下作的招数。振东心头火气猛蹿,恨不得马上去找赵书记。这种缺德事,十有八九是他干的。他和尹院长的矛盾,院里的老师们都知道。赵书记是宣传部调过来的,平时就忌讳别人说他不懂学问,尹院长偏偏喜欢拿这个事在学院的会议上敲打他,两人也就结了仇。
当然,现在高校调动就是这样残酷。他也听说,夫妻两人都在一个学校工作,如果一方调走,学校通常会威胁要处理配偶。他还听说某高校,两口子都在学校任教,男的调走了,学校竟将他的配偶除名了。尹院长和校方已经短兵相接了,彼此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学校管事的是校长,但冲在前面的是学院党委书记老赵。赵书记这次可有了用武之地。学校威胁要扣罚尹院长的长江学者补贴,扣人事档案。院长临危不惧,找了些大领导,给学校施加压力,甚至要对学校财务进行审计。这也让学校投鼠忌器。双方暂时还没看出胜负。
现在最尴尬的是尹院长的这些嫡系部队,校方不知在哪里,得知了尹院长的团队调动计划名单,由校办主任和几个副院长出马,进行有针对性的“定点爆破”、“定向公关”。据说,好几个原来咋呼着要调走的老师,已经公开发表声明,受到了尹院长的蛊惑,现已幡然悔悟,希望继续在学校贡献云云。这让尹院长调动的事,就变得暧昧起来,原本说好的九个人,一下子反水了五个,变成了四个人。而且这四个人,看样子也犹犹豫豫。最令人惊讶的是,这反水的几个人,其中还有尹院长带过的博士生小高教授。小高教授原来在西部的一个很差的学校,尹院长费了很大劲,才将他弄到这个国家重点大学,还破格给他评了教授,可以說是师恩深重。但这个小高教授还是义无反顾地背叛了老师。据说,他也与学校达成了协议,有着某些交易。这些打击,让尹院长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振东明白,这是刺刀见红,双方都没有了退路。但尹院长比较被动,都是学校针对他想办法,他应该主动出击,才能化险为夷,而不是这么干挺着。也正因为出了这些事,尹院长更看中振东的选择了。振东想了很久,也没有个解决的办法,只能约老秦出来喝酒,听听这个“梅菲斯特”有何高见。
晚上9点,他拨通了老秦的电话,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老秦接过,很不耐烦地问,谁呀?是我,振东低低的声音说。怎么了振东?老秦明显热情起来,声音也很关切。振东有点小感动,老秦很够意思。他缓缓地说,想邀老秦出来喝酒。老秦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振东听到那女的骂骂咧咧,赶紧把电话挂了。他明白这个时候把男人拉出,女人不愿意,可谁让他是没人疼的老男人?只能在友谊之中抚平伤口了。
老秦这家伙是个人精,他俩一起去香港开学术会议。振东被安贤弄得情绪低落,看着满街美女,简直要流口水。老秦盯着他看了会儿,一拍大腿说,振东兄,你是“婚内性压抑”!振东吓了一跳,这个家伙眼睛太毒,搞的女人多了,就是不一样,经验丰富。振东喜欢听老秦吹嘘风流韵事,听得有滋有味。老秦也喜欢有朋友崇拜。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火速升温,恨不得歃血为盟拜把子。老秦答应振东,带他去扬州找小姐,他有门路,保证又安全又刺激。扬州瘦马!明清那会儿就风靡海内,你等着吧。两人热烈地讨论细节,振东答应给两人出钱,老秦找路子,保证安全就成。每次他们都商量得热火朝天,在美好的遐想中结束会谈。可振东等了一年多,议论了很多次,也没见老秦兑现诺言,也不知是为何缘故。时间久了,振东也多少想明白了,老秦的承诺,就像中国股市,无论看着怎样欲火焚身,牛气冲天,都是短线,不能当真,冲进去就会发现都是美丽的泡泡。
天气炎热,晚上还是热,空气好似浸着油,一点就着火。刘振东缩在解放东路的“爆香”小龙虾馆,守着一盘酱爆小龙虾,从火红火红到渐渐冷却,冰镇啤酒从冷清可口变得有些黏稠,老秦才拖着两片拖拉板,优哉游哉地踱过来。老秦是个秃头,看着有些年过半百的怪爷爷的模样,既不像师道尊严的大学教师,也不像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每次从远处,刘振东看着老秦那副半死不活的熊样,气都不打一处来。那些女人都瞎了眼?他刘振东不是什么帅哥,可老秦也不是什么好饼,咋这么多女人喜欢这货?
又没上床?老秦猥琐地挤挤眼,看你急赤白脸的,又压抑了一次!振东没答话,开始狠狠地灌啤酒。老秦不无炫耀地说,刚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人,卖服装的,就崇拜有知识的人。你给人家啥知识了?振东斜着眼问。《聊斋》呀!老秦故作神秘,接着,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老秦读博士的时候,专业是明清小说。他泡妞的诀窍是利用知识,先讲《聊斋》的《考城隍》,再讲《尸变》,最后讲《倩女幽魂》,总之既有痴男怨女,又有很黄很恐怖很暴力的段子。老秦口才又好,讲起来还掺杂着在考据和文本的研究心得,比《百家讲坛》那些学术大咖毫不逊色,常常是讲得女孩子又尖叫,又兴奋,又气恼,最后无一漏网,都成了他的俘虏。
老秦说到兴起,揪起一个龙虾,狠狠地抠下头,扯掉尾,将剩下的龙虾尸体,丢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大嚼,好似龙虾不是一坨坨肉,倒像漂亮女人的叫床声,掐头去尾,全是高潮,全是精华,满满正能量。
你那个女学生盛英华对你有意思。老秦冷不丁地说。振东有点不相信。你不要胡说。我不是那种人!振东气得脸色都白了。虚伪!老秦不屑地说,和我这装什么颜回孟轲?你充其量也就是个缩小版的方鸿渐,不坏,但全然没用!哈哈!
振东的脑海之中闪现出盛英华的影子。这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女生,短发,T恤,白色的牛仔短裤,这是她习惯的装扮。英华个子不高,但敢于质疑权威。振东还记得,她在硕士必修课上曾针对国内的一个老教授的专著,写了措辞激烈的批判性論文,拳拳到肉,针针见血。振东这些中青年教师相互传看,都大呼过瘾。振东爱惜她是个人才,想培养她考博士,但英华似乎对此并不上心。她说学术圈不好玩,太沉闷无聊,她毕业了要做专业作家。她对振东说,老师,你们这些“高校青椒”,都是闷骚一族,话不敢说,事不敢做,你们能不能像姜文在《让子弹飞》中说的那样,站着就把钱挣了?
振东面对这样的学生,能说些什么?也只能宽容地苦笑了。英华对振东就是大大咧咧,没大没小。但振东认为,那是亲近和信任的表现,也就纵容了点。但英华对振东很佩服,常说我导师是最有学术能力的青年学者。振东开始一笑了之,听多了,欣慰之余,也在英华热情顽皮的眼中读出了点别的东西。他不敢确定,也不敢想,这次却被老秦揭出来,弄了个大红脸。
女学生要当作家哇,老秦擦手,在手机微信翻出个文章,说,这是朋友圈传的,都说是你学生写的。振东让老秦转给他,认真看了看:颜值资本的稀缺性正在上升,其兑换比率更在上升。但男女的投资技巧不一样。长相帅气的男人追美女叫“给你浪漫”、“心动一刻没商量”,长相丑的男人追美女叫“做生意”,家世,学历,背景,都是抵押品,时间,金钱和心血都是投资正常支出,耐心和忠诚是必需的附加消耗品,能上床算投资收益回收一半,能结婚算是投资成功。这单生意也有风险,不仅要提防出轨,更要提防被卷走钱财。王宝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美女追求美男叫“酸酸甜甜的爱”,长相丑的女生追美男叫“恐龙逆袭”,能拉拉手就算是赚到了,学历毫不重要,甚至是负值,金钱和背景最重要,是投资必备,但这单生意风险极大,能结婚的少,结了婚,不出轨的更少,出了轨不离婚,就算是赚大发了。
振东看了这篇小鸡汤文,不禁有些佩服自己的女硕士,但也觉得这样的文章,和他心目之中的“文学”,似乎还有着不小的距离。但他还真没认为,女作家英华,会对自己的导师感兴趣。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圈里流行“一瓶矿泉水”的段子,也是发生在朋友身上的真事。陈教授是公认的帅哥,高大威猛,还经常健身,不说玉树临风,也是剑眉星目,经常遭到女生上课时候的欢呼声,也是振东这样外形比较猥琐的男教师们的敌人。陈教授也有些自恋,经常被女生包围,也难免飘飘然。有一阵子,经常有个绝色女生,含情脉脉,天天坐在第一排听陈教授讲课,每次还为陈教授带一瓶矿泉水。陈教授的小心脏就凌乱了。某个飘着小雨的下午,也是陈教授本学期最后一节课,他特意带领大家复习了《关雎》篇,声情并茂,空气中飘满了陈教授的荷尔蒙气息。下课铃声响了,女生施施然走来,红着脸说,陈老师,有件事,很久了,一直没敢和你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陈教授好似打了鸡血,亢奋地有些颤抖,当即猛点头示意。女生继续说,我要去美国的康奈尔大学读书,人家说了,国内大学本科必修课的成绩必须在85分之上,您行行好吧……
振东每次在饭局说到这里,都是狂笑,然后狂喝矿泉水。他嘲笑陈教授自恋,可笑自己没自恋的资本,但比陈教授还要可怜。现在的女学生,早就不是二十多年前高校的清纯状态,一个个都清醒务实得很,就高校青年教师这点可怜收入,女学生宁可去贴尹院长这样的学界大佬,也不会简单看什么颜值。如果说颜值有作用,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两人说笑了半天,振东才期期艾艾地说了调动的事儿。老秦收起狂态,认真地想了想说,先等等看,别慌张表态,关键是你和安贤要达成一致意见。
安贤不同意,你就是去了,后方也不稳;安贤想让你去,如果你不去,那就是既得罪了领导,又得罪了老婆,日子更惨啦。老秦意味深长地说。
你要先搞定老婆的事,老秦又斩钉截铁地说,再来考虑走还是不走。
振东啄米鸡似的表示赞同,可安贤又在哪里呢?
振东了解到,安贤借住在图书馆宿舍。他琢磨着,这几天,就去图书馆演出负荆请罪,把安贤接回来。振东想拉着老秦一起来。老秦死活不同意,说不愿参与他们家庭内部的事。但老秦还是很够意思的,他有同学在人事处当领导,他答应帮振东打探消息,随时和他沟通。
那个下午,振东只好一个人溜到了图书馆。图书馆人不多,他探头探脑地进去,正好碰到一个女生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一下子撞到了他。振东被带了个趔趄,正要恼怒,抬头看去,竟是自己带的女研究生,那个想当作家的英华。
老师,你没事吧?英华笑嘻嘻的,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把振东扶起来了。
振东握住英华的手,软软的,还有点香气,不禁有些走神,他微微红着脸,讪讪地收了手,说,英华呀,我当是个轰炸机呢,怎么走路这么着急,赶着约会吧。
话一出口,振东有点后悔,和女学生虽然熟,但这么说话,还是不够稳重。英华倒是浑然不觉,只是甩甩头发说,刚借了书,准备写论文,还要老师多指点。
振东点头,就要进去,英华拉住他,想了想,有点神秘地说,老师,那些借书处的老师说您闲话呢,说您把师母赶出家门了,这是咋回事儿?
振东有点气急,图书馆的人真是闲得胡扯淡。他支支吾吾地混了过去,打发英华过去了。
振东先是去图书馆找了安贤那个保管部的同事,让她把安贤叫出来。谁知,那个同事说,安贤有事出去了。振东有点灰头土脸,也不知安贤是真不在,还是不想见自己。倒是那个同事,纠缠着振东问这问那,一副“八卦掌门人”的嘴脸。振东是真的有些腻歪。出门的时候,他看到还书处的几个中老年妇女管理员,还在喋喋不休地嚷着放假去哪里旅游,房屋装修防水,股市最新动态的话题。她们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图书馆大厅。振东突然感觉,这图书馆真好像个干净整洁的大棺材,好人整天闷在里面,也会闷出不少怪毛病。如此一想,他就越发怜惜起了安贤。他不能想象,安贤这么好高骛远的一个知识女性,是怎么和这帮妇女们终日相伴的。
振东离开图书馆,就想回家,不料出了校门口,他却意外发现了安贤的踪迹。振东是在欧尚超市旁的必胜客,看到了尹院长和安贤。那家店为了采光,用了半透明玻璃,刘振东毫不费力地发现了尹院长半秃的短发,以及安贤乌黑如瀑布的长发。安贤个子高,腿长,身材并不火辣性感,而是颇有骨感美人风范,加上她皮肤白,举止有知性风度,颇有令男人心动的资本。安贤最能吸引人的,还是那头长发。当年,刘振东就是因为长发飘飘的安贤,从背后看很像《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贤,才义无反顾地追求她。她把这头长发收拾得清爽滑顺,穿着白色连衣裙,搭配上淡绿色发卡,不知迷倒了多少来借书的生猛男大学生。走在校园,安贤也多次被人误认为是在读本科生或研究生。這让她颇为得意。但这些事,在振东眼中,都有点“绿茶婊”卖弄风骚的嫌疑。三十多岁的女人,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充什么清纯少女?
振东看着安贤半低着头,一边抚弄着长发,一边跷着二郎腿,手上轻轻地在转动着一杯咖啡。这是安贤的招牌动作,不用看,振东闭着眼都能想象,此刻她正用半含幽怨、半是娇嗔的清纯声音和尹院长讲话。这就是安贤的“范儿”。振东有几次实在忍不住,点破这件事,让安贤今后别这么跟男人讲话,但每次都是安贤恼羞成怒,两人不欢而散。可以肯定的是,每当安贤有所求,只要她拿出这个“范儿”,没有几个雄性能顶住,包括图书馆的邹馆长。去年,邹馆长就愣把为数不多的副高职称给了安贤。这事轰动了图书馆。振东也知道这叫女性魅力武器。安贤倒和老邹没啥瓜葛,但振东就是受不了别的男人和自己老婆软糯糯讲话的 “暧 昧劲”。更何况,尹院长是有前科的男人,有名的“志玲控”。 说到底,安贤和“院办志玲”没啥本质区别,不过安贤加了点小清新的调料和才情的路数。
这么一想,振东又觉得过于诛心。但他还是忍不住走近了,好近距离地观察这两人。他躲在门口大玻璃后的一株植物盆景后面,只见尹院长一副虚怀若谷、体贴关心的样子,但怎么看都透着馋痨痨的劲儿。两人谈得开心,安贤也不时微笑、点头,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尹院长。振东常和尹院长参加学术会议,老尹口才好,记忆力也棒,出口成章,加上学术地位,他对女性也是有吸引力的。振东想,也许是尹院长劝安贤支持他调动,才会找安贤,也许只是碰巧遇上,说说这个事。但不知为何,振东就是觉得牙齿酸得要倒,真是醋意横流。他就是不放心老婆和老尹这个老色鬼单独接触!
振东按捺不住,就要冲进去,却见到尹院长突然起身,结束了谈话。他随意地拍了拍安贤的肩膀,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不禁让振东火冒三丈。这个动作振东太熟悉了。尹院长有个毛病,谈话结束喜欢拍人肩膀,以表示亲近。不同的是,他拍男人,都是拍肩膀靠后背的地方,而拍女人喜欢向前胸的位置拍,越是他有意思的女人,越拍得向前。老流氓!振东内心涌动着杀人的冲动,但安贤的表情,却让他冷静下来。安贤没有反抗,也没有嫌恶,而是微微脸红了。接着,更令振东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尹院长走得急,随身携带的防风镀金打火机落到桌上。安贤顽皮地拿起火机,一次次地点燃,又熄灭,然后放在手中随意地把玩。她居然傻傻地笑了……
振东失魂落魄地向家走,几次浑浑噩噩地走错了方向,又都折返,再顽强地走下去。下午街头很热闹,汽车鸣笛声,店铺传出喧嚣的音乐,还有人们边走路边打电话的声音,但这些振东都听不见了。他感到走进了一片灰蒙蒙空间,一切都模糊不清,很多移动的生物,都成为一团团灰色雾气,呼啸着在他身边飞过。他周围所有高楼大厦都软软地融化了,仿佛热锅盖上安放的黑巧克力。脚下也不再是柏油马路,也是那些软软的巧克力,虚伪地发着甜腥气味,粘着他的脚,仿佛是地狱中伸出的脏手,要把他拽入黑暗之中。振东的眼窝热着,想流泪,也似乎感到存着泪,却不知泪从何出。他太熟悉安贤了。当年他们谈恋爱,安贤就是这样的表情。如今,她对自己冷冰冰的,却对老头大动春心,难道说,这世界上,除了财富权力和耀眼的成功,再也没有什么能抵抗住爱情的衰败?也许,人性就是喜新厌旧,喜欢物质享受,这一点人和动物没什么分别。大学时代,和安贤那美好的一幕幕不断地在他脑海放电影般闪回,青涩的相识,苦苦的追求,甜蜜的相爱……想到这里,振东又痛不欲生,不禁加快脚步,他心里暗想,如果有辆车撞死了自己,也许是解脱吧。振东觉得,他和安贤正像两条并行的铁轨,开始是齐头并进,如今却渐行渐远,不知所踪。
手机响了,刺耳的铃声将振东从游魂状态又唤了回来。擦身而过一辆电动车,车主是个五十多岁老男人,对他高声咒骂。振东赶紧退到马路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英华的电话。还是那个爽朗清脆的声音。此时在振东耳边,却无异于天使的唱诗声。英华约他去学校谈毕业论文。振东看看天,时间还早,索性去学校和学生聊天,也好排解一下心情。到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英华看他脸色不好,关心地询问。振华也不答,只是考校她的学问。英华的论文,研究明代南方官员的家族史,已经颇有些心得。看得出来英华准备得很充分,对答如流。
振东有些欣慰,心情放松了,慢慢地就讲了些闲话。话题也就从论文岔开,振东回忆了很多大学往事,特别是和安贤的情感路程。八月初,天气炎热,幸好还有空调的调适。下午暖茸茸的阳光照射着,英华全神贯注地听着。振东说了一阵子,声音又低下去,两人就这样慢慢地相对。振东突然意识到,他正在和一个美丽的女孩谈话,而不仅仅是学生。阳光照在她忽扇忽扇的长睫毛,再飘到她粉嫩的脖子,扩散为一团团裹着青春气息的空气。振东还闻到她身上刚洗完澡后残留的洗发水味道,不是什么大牌子,但透着一股青春活泼勇猛的劲儿,好像雨后野花的芬芳,或是青草沾了露水的味道……振东缓缓地想着,看着,不禁有些痴了。
英华笑嘻嘻地说,怎么走神啦,想什么呢?振华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不答,办公室的气氛有些暧昧。英华一扬眉,直直地盯着振东说,老师,听说你要调走?
谁说的?振东把脸一板,你们学生,不要乱打听,好好学习。
谁不知道?英华噘着嘴,都说尹院长要带着你们几个骨干教师,“整体打包发送”呢!
现在的学生还真是人精。振东不再否认,也没承认,但只是说,不会耽误你们毕业的。
我也喜欢H大呀,英华突然走近振东,认真地说,我报名参加H大的辅导员考试了。
是这样呀,振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H大是不错。
主要是您要去,英华抬起头,笔直地看着振东,这样就能和您在一起了。
你说什么?振东面红耳赤,他没想到英华这么直接。他板起面孔说,你们这些小孩,怎么老胡思乱想?我可不小了,英华还是嬉笑着,却挺了挺胸膛,把那对发育良好的小苹果,展现在振东面前。她又向振东面前凑了凑,鼻子几乎贴到了振东的脸上,又说,我可喜欢老师呢,我不喜欢那些没深度的“小鲜肉”。老师有学问,人又风趣。
振东退后了两步,想要训斥她,却不知如何开口。英华收了笑容,快步上前,抓住了振东的袖子,急切地说,老师你别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是要和师母分开吗?
振东有些狼狈,额头都见了汗,家里还有一大摊子糟心事,哪还能招惹女学生?他只好含糊地说,我是有家庭的人,还有孩子,我不能为你负责任的……
那你撩我干什么?英华松开手,眼泪却说来就来,啪嗒啪嗒地落下,像断了线的珠子。振东更慌了,要劝慰,英华却甩开他的手,恨恨地说,我不能给人家当小三。你要喜欢我,就光明正大地离了婚睡我,否则就别惹我!
英华跺了跺脚,飞快地从办公室跑开了。振东听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点点地消失在空旷的走廊尽头,好似沙滩上逐渐消逝在潮水中的小螃蟹的脚印。
现在的女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振东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被安贤的事,弄得有些失态了。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说不上喜不喜欢英华。从生理上来说,他肯定喜欢和年轻女孩在一起,但让他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大学副教授,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抛妻弃子,和女学生结婚,他又怕麻烦。他至多不过是空虚寂寞和女学生调情罢了,没想到,英华把这调情当了爱情。也许,爱情的谎言,都像小痞子身上的假文身,看起来华丽耀眼,张牙舞爪,经得起汗水、呻吟和抚摸,但经不起雨水泪水的冲刷,更经不起刀砍斧剁的血的浸泡。这一点来说,振东非常理性,他寧可与老秦去外地酒吧找女人,也不会在身边找什么情人。没到手的情人,都是别人家园子挂在枝头的鲜果,不管摇曳多姿,还是摇摇欲坠,都是骚得可爱;到了手的情人,就像掉进泥巴的脏果,别管凤梨,还是猕猴桃,也别管它是不是新鲜,都是即将腐烂变质的垃圾——区别只在于何时何地彻底丢掉它。当然,也有的男人执着于爱情,执意将脏果咯吱咯吱洗干净,带回来,存储在自家的冰箱里。那也不过是一件暂时保鲜的果类收藏品,和冰箱里的其他水果一样,再也没有了心动的感觉。
老婆跑了,母亲带着儿子去医院打吊瓶,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挖人大战,想和女学生搞点小暧昧,也被人家小女孩把心思扒了个一干二净。振东一想起这些烦心事儿,就觉得深深的厌倦。真是失败的家伙。男人往四十上走,好像骑着自行车过山梁,尽管前半程艰难困苦,咬紧牙关,但乐得过程在其中,还有无数可能性,而行程过半,咬牙吃苦也有些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的样子,不再是奋斗,而只是勉强延迟的失败。狰狞的终点就在地平线一点点地显现了——那不是胜利终点,不过是死亡肮脏的微笑。振东感到从内到外都被人掏空了,自己现在就是一具没有水分的干尸。
烦恼的时候,朋友最重要。振东寻思了一会儿,还是想给老秦发微信。但老秦的微信电话,倒是先打了过来了。老秦的微信昵称叫“凶猛的恐龙在八月”,头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霸王龙,倒符合他张扬的性格。
振东,在哪里?老秦电话里的口气有点急。
在学校呢。振东说,有啥情况?
最新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你自己选吧。老秦有些得意。
振东想,老秦这个“轻兵斥候”肯定有了消息。他想了想,就约老秦去“水晶心”酒吧见面。那是市南一家比较小资的地方。老秦发了大大的叹号表情包,说,咋改风格了。振东没回,只是约好时间。晚上六点,母亲打电话说,斌斌已打完针,他们在外面饭店随便吃点,让振东自己想办法解决。振东苦笑着出门,黄昏已抖抖地扑了过来,吞噬了所有喧嚣的存在。
老秦赶到,振东已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阑珊了。老秦也没说什么,先喝干了几瓶啤酒,这才大声说,大事定矣!
振东忙问情况。老秦佩服地说,还是尹院长有能力!听说是省里大领导发了话,学校也不敢再阻拦。跟着走的人,学校也不敢再给下绊子了。倒是赵书记,因为学校不采纳他的阻拦意见,忠言逆耳,只能申请调离到轨道学院当书记,算是彻底倒灶。
老秦说,这对你是机会,前阵子,尹院长的好几个嫡系都反了水,他现在更看重你!你老兄到了H大,肯定受重用!
振东的确有些高兴,这些烂事拖了这么久,总算有些眉目了。
不过,我这可有个不好的消息,老秦看看振东,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讲。
你说吧,振东心头突突直跳,可还是硬着头皮回应。
安贤住在图书馆,你见到了没有?老秦倒反问振东。
振东脸红彤彤的,也不好答,只是问,跟我这转山了,到底啥事?
老秦叹了口气,犹豫地说,兄弟,你最好还是把安老师的事尽早沟通好,她一个漂亮少妇,天天住在单身宿舍,总不是办法,会惹麻烦的……
老秦就此打住,闭口不说,只是喝酒。振东也不再问。他也感觉无从说起,谈谈和女学生的糗事?说说安贤和尹院长的私会?根本没法说。就像是快溺水而死的人,拼命地抓住一根木头,却发现木头不过是包着木头壳的铁块。两人就喝起了闷酒。喝了半个多小时,振东醉醺醺的,老秦也居然不太清醒了,大着舌头嘟嘟囔囔。他使劲地拍着振东肩膀,断断续续地说,有老婆,挺好,起码知道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活人和你有亲密关系。你别以为我这个离婚的中老年教师日子好过……
振东推开他的手臂,嚷着:“你是丢掉一根木材,拥抱整个森林。”
“森林个屁!”老秦大声咳嗽,使劲地摇头,“那都是骗你的,我那些女朋友,都是我花錢叫的小姐,我认真追过的女人,没有一个成功过……”
说着,老秦垂下头,醉意更浓。他伤心地抽泣了一会儿,又哈哈地笑着说,“没成功过,真的。我们都是失败者,只不过,我这失败者,比你多了一层铠甲。这世界上,没有八月的恐龙,没有婴宁,也没有聂小倩,没有啥真爱,都是些‘会算账的狗男狗女……”
不知为何,振东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他付了账,把老秦丢上出租车,默默地向家的方向走。不能说老秦骗了他,或者说,是他刘振东心甘情愿相信老秦的那些美丽谎言。漂亮性感的女人,在哪里都是稀缺资源,都是留给那些成功者的,而不是他和老秦这样的失败者。每个失败的男人心中都藏着一段耻辱的记忆。老秦不过是这城市另一个可怜的男人而已。
母亲和斌斌还没回来。
振东失落地坐在沙发上,斌斌的衣服丢得到处是,想来是母亲急着出门,没有收拾。振东懒得动,他还看到电视机柜旁有自己的几只袜子,显然都不是一双的,都冒着臭烘烘的气息,但他也不想去管。少了安贤,这个家一下子变成了战地医院,乱糟糟的,脏乎乎的。母亲到底是年龄大了,再怎么逞强,也是不行的。振东兀地伸手去抓茶杯,才发现杯子里都是昨天的残茶。他也不管是不是卫生,只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这才好了些。他还真希望那不是残茶,而是砒霜或鹤顶红,这样他就不用再考虑这些烦心的事了。夕阳穿过玻璃,斑斑驳驳地映衬在他沮丧的脸上,好似一条条金黄的刀,要将他割成一片破碎的布片。振东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有一次,也是一个黄昏,安贤威胁要和他分手。闹了好一阵子,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安贤安抚住。他把安贤送到女生宿舍,一个人独自向回走,那个下午的校园格外安静,黄昏把校园的杨树,都染成了一片片金黄,只有不知名的鸟叫,在那铁锈般最后的夕阳之中,跳跃在枝头,好似来自天外的神谕。世界好似只剩下了振东一个孤独可怜的人。那时他泪流满面,甚至怀疑了他的爱情。也许,这世界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哭也罢,笑也罢,只有自己才能深深地理解自己,可怜自己。什么爱情,也许不过是那些文人编出来,去骗骗像振东这样害怕孤独的人……
“叮叮,叮叮”,门铃响了,把振东吓了一跳,去摸摸脸,居然有了一行浅浅的泪。振东有些自嘲,也不知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居然伤感起来了。肯定是斌斌和母亲回来了,但母亲一贯都是带着钥匙的,怎么这回出去连钥匙都不带?
振东打开门,门口却不是母亲和儿子,而是一个鬼头鬼脑的陌生男子。他看着大约二十多岁,干瘦干瘦的,像是刚从埃及金字塔中爬出来的小木乃伊。那家伙冲着振东咧嘴笑了笑,说,振东大哥,我给阿姨送东西来了。
我认识你吗?振东看着他比较陌生。
我是小高呀。那男子谄媚地笑着说,阿姨经常和我说您呢,都说咱俩和亲哥俩似的。
振东看看男子,又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不禁又是火冒三丈。肯定是那个忽悠母亲买磁疗枕的家伙。振东愤怒地要赶走他。他却把东西放在了门口,才嘟哝着退走了,说是母亲已经付了钱,不能退货的。
振东火冒三丈地将那个磁疗枕丢到了屋里,不料却“哐啷”地磕在了沙发脚上,好似碎了什么部件,振东也不想去管。他太需要发泄一下自己了。振东鬼使神差地拿出了套服装。那是他在超市买的新服装,一套迪迦奥特曼战斗服。他还特意买了奥特曼面具。咸蛋超人的魅力不可阻挡。振东上小学,也迷恋过奥特曼,现在看着好又买了套大号的自己穿。这必须瞒着安贤和儿子。振东悄悄地将服装藏在黑床底下。现在家里没人,振东醉得发狂,也不管那些,就套在身上。他先到卫生间吐了一阵,没擦干净脸,就戴上面具,蹿上那张大床。他猛地倒在床上,在枕头上感受安贤身体的味道。他搂着床单,想象着他原来最喜欢的,和安贤一起做爱的体位。他倒立,仰卧起坐,翻跟头,摆放各种淫荡或怪异的姿势。他醉眼蒙眬之际,那张大大的黑床,也变身为海底巨怪,有着无数触角,发散着苔藓般的恶臭,床头镶着它那双凶恶小眼,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振东。振东就跌落在它柔软的,充满黏液的身体上,无法自拔。为什么?有个声音在振东心里狂叫,他不过想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这幸福如此简单地被摧毁了,而且如此猥琐难堪,难以启齿。振东猛地站起,站在这床上,对着床头镜子,手不停地颤抖……也许只有这样的安慰,才能让他安静。
振东正自顾自地快活,冷不防门口又传来钥匙转动的响动,还有说话的声音,不用分辨,那肯定是母亲、安贤和儿子。要是他们看到了他的这副模样,还不闹翻了天?振东慌了神,想冲到厕所,必须要跨过客厅,已然来不及,要躲进衣柜,也太过狭小,听着门被打开了,几个人在门厅放鞋子,振东不能再犹豫,他当机立断,俯身藏在了床底。那面黑床简直太大了,仿佛黑洞洞的地狱入口,散发着陈腐邪恶的气息。振东穿着奥特曼服装,琢磨着如何脱身,也冷不防被这黑暗吓得浑身冒冷汗。这黑床太他妈的邪门,改天一定要换掉它。振东刚这样想,黑床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已经了然了他的心思,竟也发出“吱呀吱呀”声响,好似冷笑般。振东不敢再动,只听到妻子在和母亲谈话。母亲收敛了很多,两人有些客客气气的样子。振东奇怪,突然,振东听到母亲叫了起来,脚下似乎还踢到了什么硬东西。不用想,母亲肯定是 发现了那个破碎的磁疗枕。振东听到了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是谁弄坏了我的枕头?我叮嘱小高要小心送过来的!这是谁干的?这是成心让我没法睡觉吗?还是要折我的寿?
振东的心里直打鼓,心想安贤刚回家,您老人家就不能忍耐一下?谁料,安贤并没有发脾气,只是淡淡地说,我是刚进门,斌斌又在医院,振东是您的宝贝儿子,肯定不能害您,想必是送貨的不小心吧。也不是啥大事,我过几天再给您买一个就行了。
你给我买?振东听到母亲期期艾艾地说,说实话,他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安贤出去了这几天,性子也转变了?
不管怎么说,抬手不打笑脸人。“温老师”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有人肯出钱就行。安老师和气,温老师也就不能再拧巴着。振东听着两人语气明显变得亲密,母亲也主动张罗着,要给安贤去烧洗澡水。振东藏在床底,心里感到阵阵宽慰,要是天天都能这样,真是要感谢上帝了。但现在他只盼着安贤和母亲赶紧离开卧房,他才有机会溜出来。
振东又听安贤慢慢地说:“温老师,振东他们院长今天碰到我,让我劝振东和他去上海。”
母亲停了半晌,说:“安老师,看振东的意见吧,只怕耽误了斌斌。”
安贤又说:“尹院长是学界权威,他答应招我为博士,振东先过去,我博士毕业也带着斌斌过去。我早就想从事专业,这样也不用在图书馆和那帮闲人磨牙。”
振东躲在床底,终于知道了安贤和尹院长下午会面的基本内容。振东了解,安贤一直有学术的野心,这次也算有了机会。尹院长名气大,考他博士的人很多,需要排队,看来尹院长这次为了带他走,也算下了本钱。可不知怎么的,振东总觉得事情怪怪的,透着暧昧。尹院长说服自己老婆,总要和自己讲讲吧?难道是他疏忽了?
振东又想起安贤和尹院长聊天的表情,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振东晓得,安贤当时嫁给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追得殷勤,有不少屈就的意味,安贤从来不像她那个清纯外表那样淡泊名利。
斌斌嚷着困了,一下子倒在床上。母亲过来帮忙,安贤却责备振东为何还没回,好像他们并没有发生吵架。振东趴在床底,不能翻身,汗水湿透衣服。斌斌压得床直响,灰尘落在了振东脸上。振东暗暗叫苦。正想等两人都出去,找机会溜走。母亲却并不肯罢休,又对安贤说,安老师,你算是沾了振东的光了。看来我们家振东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肯挖他,这说明振东的学术能力还是很强的。
安贤久久不答,振东暗叫不好,这种阴郁的沉闷,是安贤发火的前兆。安贤冷冷地说,我从没说他一无是处,他有些小聪明,当年我要不是为斌斌,哪里还轮得到他?振东从来就没考过我。我为儿子牺牲罢了,如今尹院长也是看我的才华才招收我,沾他的光?难道我考不上?母亲被抢白了,讷讷地说,那就好,但愿我儿子去了上海,将来还有机会上这张床!
振东眼前一黑,这下完了,两人又要吵。果然,安贤当仁不让,母亲大义凛然,婆媳你来我往,语速越来越快,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振东正想着如何脱身,母亲却猛地将床垫掀开,怒吼道,没你这么当老婆的,这破床,还要它干什么?振东赫然觉得眼前发亮,灯光如此刺眼,床塌了下去,他缓缓爬起来,奥特曼的战斗服格外鲜艳昂扬。兀地,窗外传来“轰隆隆的”过车声音,好似炸响的焦雷。车灯的光亮也偷偷爬进窗棂,映衬在那张被掀翻的黑床之上。振东仿佛被定身法术,凝固在了时间之中。他就暴露在了亲人面前,他看到了母亲、安贤、儿子斌斌难以言表的古怪神情.……
选自《芙蓉》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