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如果你没有看过西班牙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主演的电影,那么,我建议你看《别动》,尽管它的中文译名既蹩脚又粗糙。这部2004年上映的电影,取材于意大利著名小说家玛格丽特·玛赞蒂妮的第二部小说《别离开我》,这部小说在2003年获得了意大利最高文学奖——“Premio Strega ”文学奖。而这部电影的导演兼男主演塞吉·卡斯特里图恰是玛赞蒂妮的丈夫。出演过50多部电影的塞吉·卡斯特里图只导演过两部影片,都改编自妻子作品。虽说演而优则导已然成为娱乐界常态,塞吉·卡斯特里图的导演天赋还是颇令人吃惊,而更让人吃惊的是佩内洛普·克鲁兹爆发出的塑角潜力。
第一次注意到佩内洛普·克鲁兹是在伍迪·艾伦执导的影片《午夜巴塞罗那》,(2009年,克鲁兹凭借在《午夜巴塞罗那》中的表演获第81届奥斯卡奖最佳女配角奖)虽是配角,但佩内洛普·克鲁兹一出场就牢牢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饰演的是多情画家安东尼奥(哈维尔·巴登饰)的前妻玛利亚,这是佩内洛普·克鲁兹和哈维尔·巴登以恋人身份合作的第一部作品。玛利亚是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这与毕业于西班牙国家音乐学院古典芭蕾系的克鲁兹倒是身份相合),她天才灼人,激情灼人,又自带西班牙女郎特有的狂放不羁的光环,饱满的双唇如不安分的小兽,乱而发亮的长发如耀眼的秋叶,勾魂摄魄的眼神忧伤又狠绝。
克鲁兹饰演的玛利亚多情而又多疑,才气与脾气同样不可琢磨,艺术家的敏感、嫉妒、爱恋和激情都超过常态,这些因素混合成为她体内的定时炸弹,用力过猛时随时会毁掉自己也毁掉她爱着的人。像两只刺猬的爱情,他们因太相像而相互吸引又因太相像而相互排斥。尽管出场画面并不多,但克鲁兹的光亮耀眼得难以忽略,甚至可以说克鲁兹一出场,两位女主立时黯然失色。尤其玛利亚与安东尼奥吵架时候的流畅台词(西班牙语真的好像机关枪)像剧烈的台风横扫一切,她挑衅的眉梢,不屑的眼角,个性的鼻尖,都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与语言步调一致的情绪。她演得率性,观众看得过瘾。神经质的致命的激烈情感被克鲁兹演绎得游刃有余,以致给人们造成了一种错觉,似乎克鲁兹本人就是如此:艺术、激情、美丽、聪慧、傲慢、多疑,当然还有牙尖嘴利。而《别动》里的克鲁兹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影片开头,是缓慢的俯拍长镜头——暴雨如箭。
压抑而决绝的暴雨席卷一切,既奠定了这部影片的感情基调,也使如影随形的悲伤不管不顾卷土重来。
如果仅把这个故事简单定义为普通的婚外恋情,那这部影片也就失去了让人唏嘘探究的理由。双线交叉的叙事结构,使现实和回忆交错推进。并不新鲜的婚外恋情,却因直抵人性最隐秘的部分而耐人寻味。
妖娆、性感的佩内洛普·克鲁兹这次诠释的却是一个邋遢、卑微、丑陋、少言的底层姑娘——伊达莉亚,永远是一幅肮脏狼狈的模样。她和外科大夫蒂姆偶然相遇于乡村嘈杂闷热的酒吧,也许是酒精的刺激,也许不是,他鬼使神差地强暴了这个与他的生活阶层大相径庭的乡下姑娘。而彼时他正要去海边别墅与他美丽完美的妻子会面。他把这次事件当做偶然的兽性发作,而她坦然接受意外的遭际,认定自己命途多舛,从不拒绝命运的安排。可悲的是,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脚不迈向她废墟似的破屋,一次一次粗暴占有这个在他眼里、在世俗眼里一无是处的垃圾般的女人。一个是外表平平、走路摇晃、一无所有的底层女人,一个是上流社会身份高贵、有着让人羡慕的婚姻的外科医生,他们的人生竟然交集于不堪的孽恋。
人的心理本就不可能中规中矩,理智并不能解释一切可能。她是一个受害者,却从无言的反抗到默默顺从甚而演变为对蒂姆刻骨爱恋,也许是被命运一直抛弃的下层苦难女人饮鸩止渴的必然选择。他只当她是妓女,她却把他给的钱保存在瓶子里一分不花。从简单野蛮的肉欲吸引到灵魂的相依相靠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突兀之感。同是被挚爱的亲人所伤害,灵魂深处,他们都是无依的孤独者。生活在虚伪理智的上层阶层的蒂姆对周围的一切渐生厌弃而又无法离开,只有在伊达莉亚面前,他才感到了真诚与轻松。命运就在伊达莉亚和蒂姆妻子同时怀孕的时候显出了它的狰狞,蒂姆陷入了左右摇摆的艰难抉择之中,爱如牙齿,最坚硬也最脆弱。要脱离安稳舒适的家庭生活对他来说也如抽筋剥骨,离开旧有的轨道,投身未卜的前途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也许最能考验人性的只有爱情与死亡,而人性却是不能考验的。爱比死更冷。伊达莉亚在看到蒂姆跟怀孕的妻子在一起的画面后,一声不吭就去了吉普赛人肮脏的诊所,拿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在她眼里就如一块脏抹布,可以随意丢弃。孩子的命如此,自己的命也如此。只在此时,她微弱地祈求蒂姆“别离开我”。
那一刻,我同她一起悲伤。
米兰·昆德拉说:“一个问题就像一把刀,会划破舞台上的景幕,让我们看到藏在后面的东西 ”。透过女作家玛格丽特·玛赞蒂妮的这把刀,我们看到的是人性的失控与迷乱,人心的脆弱与无助。法国女演员朱丽叶·比诺什在路易·马勒執导的电影《爱情重伤》(又译《烈火情人》)中诠释过一个跟伊达莉亚命运相似但性格、结局又截然不同的角色——安娜。安娜与哥哥畸恋导致哥哥丧命的青春期记忆倾轧了她的精神世界,而伊达莉亚12岁时被自己父亲强暴的伤痛经历扭曲了她的生命观。这两个都被生活利刃划伤的女人,极端渴望被爱却又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少年时期的痛让她们的爱不可逆转地向着畸形的方向而去。?安娜在与史蒂夫父子的孽恋中游刃自如,史蒂夫的儿子马丁撞破自己未婚妻与父亲的不伦之情而失足坠楼死亡,史蒂夫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安娜却能不动声色全身而退。用力过猛的爱已然跟爱无关了。同是被截肢的情感,同是被禁忌的爱,伊达莉亚却选择了厌弃自己,伤害自己,她的爱是行驶在悲欣交集的并行轨道上的列车,痛是爱情的附加内容,最终在盲目的爱中送了性命。只是需要爱,盲目的爱,自以为是的爱,就飞蛾扑火投身于边缘之恋,却不知这样的爱是深渊,是毒药。安娜和伊达莉亚都没有问过自己,勇于付出是否就是爱的真谛?“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当她们以为爱已觉醒,沉溺于极端的爱恨纠葛时,少年时的疼痛变成了更加刻骨的锥心噩梦。
克鲁兹自身浓烈的忧郁气质(西班牙郁金香的称呼实至名归)更适合饰演那些有缺陷的伤痕累累的灵魂。在阿莫多瓦的影片《回归》(克鲁兹因此片入围奥斯卡、金球奖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女主角)中,克鲁兹化身命途多舛的坚强母亲雷曼达,幼时被父强奸(仿佛是又一个伊达莉亚)与母失和的阴影如鲠在喉,岂料噩梦轮回,既是女儿又是妹妹的保拉(雷曼达被父亲强奸后生的孩子)遭受了养父的性骚扰,养父命丧保拉刀下,雷曼达为了保护女儿,独揽一切。烧死父亲与他的情人的雷曼达母亲死而复生却只能以鬼魂的身份偷生,患了癌症的父亲情人的女儿奥古斯蒂娜苦寻母亲下落,最爱雷曼达的保拉阿姨撒手人寰,孤苦离异的姐姐索丽亚藏着难言之隐……活在生活重压之下的女人们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从隐瞒、欺骗、误解、隔阂到原谅、沟通、和解、回归,克鲁兹把雷曼达绝境下的从容顽强,寻找与享受生活细小滋味的心酸与热望,淋漓尽致地传达给观众(即使仅仅是眼神,也足以达到效果)。在处理被女儿杀死的丈夫尸体时,邻居男人来敲门,问到雷曼达脖子上的血迹,她随手一抹,回答说,“哦,是女人那点事(大姨妈来了)”,在把丈夫的尸体藏进雪柜之后雷曼达竟可以在隔壁开始饭店的生意。此时的雷曼达迥异于《别动》里软弱被动毫无生活内驱力的伊达莉亚。男人的不善、缺席与死亡,都不能让雷曼达的生活停止运转,这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回归。
如果你在大风中裹着围巾擦拭父母墓碑的雷曼达(那是克鲁兹在《回归》中的第一个镜头)身上依稀看到了伊达莉亚或玛利亚的影子,那完全是一个幻觉。当鲜艳的克鲁兹在餐厅动情地唱起那首《Volver》的时候,她风情万种孤注一掷的美——那饱满的胸部,噙泪的双眸,性感的双唇,让你吃惊地发觉,原来唱歌也可以如此率性、热烈、强悍。对,强悍。一种母性的理直气壮的强悍。《回归》中的雷曼达完全不同于神经质的伊达莉亚和懦弱的玛利亚,尽管她们都不完美。生活给予她无尽的痛苦,她却可以坦然地苦中寻乐。雷曼达动情歌唱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俄罗斯作家蒲宁的小说《安東诺夫卡苹果》的结尾,小地主们掏出仅存的一点钱,聚集在一起开怀畅饮,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悲戚地、不入调地齐声合唱起来:暮色中狂风啸吟,吹开了我的家门,还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残痕……正是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让克鲁兹迸发出异样的强硬之美。
回到《别动》。他的爱如狼,她却只能是羔羊。暴戾的开头注定悲惨的结局,不洁的流产手术导致了伊达莉亚腹膜炎发作,而彼时他们正走在幻想的路途上。“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加缪)”死亡不可避免,而身为外科医生的蒂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挣扎死去,心如刀绞,发疯般心痛却无能为力。诚如伊达莉亚所言,她的人生就是苦难,一直是,永远是。她的自轻自贱,她的隐忍卑微,让人痛惜而无奈。把自己生命视若草芥的她沉默地接纳爱也沉默地接纳伤害。“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这段孽情留给蒂姆的除了那双他买给她的刺眼猩红的高跟鞋,还有伴随他一生的愧悔。
生活一如既往地前行,十五年后,蒂姆的女儿已亭亭玉立,一家三口温馨和睦,谁也看不见蒂姆心里的伤口,即使它从来没有愈合过。然而,悲剧再次上演,十五岁的女儿突遭车祸,危在旦夕。恍惚中,沧桑的蒂姆总能看见伊达莉亚坐在医院长廊椅子上的背影。与十五年前同样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再次袭上蒂姆心头,他再也不能承受失去挚爱的痛苦,在女儿的病床边,蒂姆撕开了回忆的伤口,忏悔生命中这一段爱情。他对女儿说着同样一句话,“求求你,别离开我。”
那一刻,我同他一起悲伤。
人性的弱点就藏在每个人的影子里。而艺术的道德又并不等同于生活的道德。如果我们以对真实生活中的道德反应的方式,来对蒂姆或安娜等人的行为作出道德判断,显然是不适合的。蒂姆或伊达莉亚或史蒂夫父子或安娜 ,他们的苦难也好喜悦也罢,即使再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观众也能承受得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对蒂姆或者安娜只有欣赏没有恨的原因。就如西班牙思想家奥特加所说:“对艺术作品中人性内容的全神贯注,与审美判断大体无关。……当艺术作品的观看者只想从作品中寻找约翰和玛丽或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摇摆不定的命运并把眼光盯在这上面时,艺术作品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只有当斯特里坦的悲伤被当做是真实的时,他的悲伤才成了悲伤,才能引起同情。但只有当艺术品不是真实的时,它才成其为艺术。”
这部电影有如此突出的令人震撼的表现力的原因也许恰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