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村庄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总是有对村庄那种小心翼翼的爱。
他们并不会像60、70年代的作品那样大声呼喊着“我爱”,而是怯生生把曾经童年时的味觉和触感记住,在离开村庄以后,忽然见到其中一种时,被一种细软的、敏感的喜悦包围。
乡村,对于绝大多数走出来的人来说,是心理上的坐标——知道自己的人生起于何处;又是虚化的影像——无意中想起千百遍,却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对于把整个身子都埋进乡村里的人呢?
是炊烟,是一锹一锹开垦的土地,是守在门口老态龙钟的黄狗,是谷仓里发霉的前年的种子。
每一个乡村都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人们生活在那个熟悉的纵横交错的小方圆里,住着祖父住过的房子,用着父亲用过的镰刀。发现一片荒地,一锹锹铲下去,土地生硬着被泛起,隔年一层稻谷长出来,堆进你家和我家。
没有人规定要几点起床、几点从地里出来,更没人对他们进行绩效考核,可是他们心里关于时间的坐标,比墙上的钟表还要准确。他们自有一套比较的方式,这标准都在自己心里。
【二】
在乡村里,所有生物自由又井然有序地沉默着成长着。
牛会耍脾气,选择对主人爱或者不爱。人们有的是耐心等着牛把这里当家,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直到它把对牛槽的倔强,全部用来守护这个家。
蜻蜓傍晚的时候贪恋墙面的余晖,放心地张开翅膀一动不动趴在墙上。人们抓一只,它们也不会惊慌四散,直到人们把自己捉光。
它们舍不得离开这温暖,多少带点禅意和顺其自然的味道。
就像挑一个墙根,挽起袖子晒太阳的老人。
风来了就吹一会儿风,雨来了就缓缓拿出斗笠,夏天太阳沉得晚就坐到八九点,周围的蝉声都歇了再回家。他们不再拼命抬杠,只是静静地靠在墙根底下,看着日头一次一次从眼前沉沉地下落,周围人声从鼎沸到沉寂。
人长期生长在一片土地上,身体就被打散了。
汗水滴进土地,叫骂声和空气缠在一起;皮肤和家具接触一天天老化,家具有了人的皮肤;筷子一天天和嘴唇接触,分不清谁侵占谁更多……
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藏着祖父在那一年留下的一句嘱咐,它被放在房梁上,父亲在某一天把它拾起来说给自己,一句话就这么回荡了几代人。
城市里很难体会家音回荡的思念,那种骨肉相连的声音,总是被拆迁不断地埋葬。
城市里容不下旧房子,乡村能。乡村的老房子,灰尘堆得多厚,晚辈们都舍不得拆。那些灰尘里,全是一撮一撮尘封的记忆。
【三】
我曾经以为文学是件十分用力的事。
要破万卷书,走万里路,阅人千万,才能认清大千,然后在大千里写出一二。
《一个人的村庄》里有一个特别让我震动的写法。
一个远行的人,把钥匙埋在一个土坯下面。
他担忧某一天一个贼人,揣着这把钥匙,在一个寂静的日子,一家一户,悄悄试探每一把锁。
我以为他的下一句是,门锁咔哒一声,家整个暴露在别人面前。
可是刘亮程担心的不是這个。
他说,人们都不在的时候,贼人从村头开始,一把锁一把锁地乱捅。尤其是没开过的锁,带着阻力,涩涩的,会让人格外有兴致。即使塞不进去,也要试探几下。一把好钥匙就这样无端磨损、变细,成为废物。而锁孔,却深大而松弛。这种反向磨损,让本来亲密无间的东西变得日渐疏离。爱情也是一样。我们亲手创造了一个再也抵达不了的地方,自己被深深消磨。于是,爱情的距离产生了。
【四】
人生的道理,都是一样。
怀揣不确定地试探,把精力都虚耗在左顾右盼上,变得失望。
怀揣失望疯狂地步步紧逼,除了制造表面上的热闹,还堆积了与初衷渐行渐远的绝望。
你看,他的写法从来不急。
他不急着写一个钥匙被贼人拿走的结果,却着眼在贼人试探打开门锁的过程里,把时间拉到绵长,直到锁孔生了锈,钥匙变得细小,弯曲。
锁,可能永远不会打开了。
门锁锁住了一屋子的空气,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路径逃走。
门上的红漆沿着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着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墙沿着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着发黄的作废之路……
锁住一扇门,可是到处都是路。
家很容易丢掉。
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一种类似哲学感的东西慢慢上升。
大千世界里的一二,不是阅遍世界之后才看得见,而是把头埋在土地里,埋进此刻,再探出半个脑袋呼吸。
它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靠着这扎向天空的绵延不绝,和远处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你想过吗?
某个夜晚,你被狗叫惊醒,听见有人狠狠推着院门。门咣当当响,你拎起手边的棍棒,警觉地推开屋门,看见不远处,一只山羊泪流满面地站在那儿,是三年前你卖给隔壁村庄的羊。
这是活在这土地上,生灵之间,滚烫的依恋。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