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菓
[1]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暗下决心,以后一定不要嫁给坏老头这样的人。
这个按血缘辈分我该叫他一声爷爷的老头,他的坏是全家人有目共睹的:贪吃嗜酒好烟爱赌,生性世俗油腻得很。
每次开饭前,坏老头都会倒一杯酒。全家在一起吃饭,就数他咽的饭菜最多,他还成天嚷嚷着要减肥,我们都当是屁话。
“你听过猪说自己想减肥吗?”
每到这时,我总忍不住调侃奚落一番,坏老头也不在意。他年过花甲,仍是高壮白胖,肚子大得能撑两艘船。
吃过午饭,若无事可做,坏老头总要去牌桌上逞逞威风。最烦的是晚上,坏老头有个睡前一支烟的习惯。抽到中途,屋里已是烟雾缭绕、气味刺鼻。他是尼古丁的虔诚信徒,外面吸烟过多致死的骇人新闻对他来说毫无震慑力,只是可怜了我们几个,从小便成了二手烟受害者。
坏老头有六个兄弟,但和他们的关系离情同手足可差得远。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他贪财自私的本性。我见过他同四爷爷打电话,听语气是笑着,可嘴角的弧度咧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能从他这讨得一丝便宜和人情。
[2]
要是真论坏老头引得全家人反感的原因,八成是他一天爆发好几次的臭脾气。我常常怀疑,他不是属兔,而是属爆竹的。
姑姑好心带他去上海见见世面,在南京路步行街休息的间隙,老头便拿出随身揣的手帕擦脸上的汗。手帕因常年使用显出旧色,偏偏他还招摇地乱晃。姑姑嫌丢人,忙劝他把手帕放好。坏老头不理,两人最后竟当街吵了起來。
“唉,以后我再也不带他出去玩了,伤财又伤心……”
而坏老头又臭又硬如粪坑石的脾气,承受最多的,无疑是他最亲近的人,我的奶奶。
从柴米盐茶到买车搬家,无论大事小事,坏老头总能寻到发火的理由。白眼直翻,唾沫四溅,嗓门震天,话语刻薄……在他身上,体现的是霸道的大男子主义淋漓的丑恶嘴脸。
如爸爸所说:“你这种脾气,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涕泪横流,袒露自己潜藏多年的绝望和无助。
偶尔的,在目睹坏老头和爸爸争吵过后,我总忍不住满怀恶意地想:要是家里没有他,会不会和谐温馨许多?
[3]
后来到了高二,我与班上一个同学结缘,不过是因她家有个自以为是招人嫌弃的大伯。相似的家庭经历,总易让人产生共鸣感。
“后来他不是被查出得了癌症嘛,我们都说是报应来了,可看他在病床上毫无精气神的样子,又觉得他挺可怜,希望他能熬过去。”
可惜那个大伯最终没能熬过去。我听她讲述,唏嘘过后又不免感慨:就算曾经恼他怨他巴不得坏老头从这世界消失,我也决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日子,家里是否会少些热闹和生气。
老头子虽然强势且脾气不好,但洗碗换灯泡的杂活也很少赖着不做。他安静的时候,也会和奶奶说说笑笑,讨论张家长李家短。几个孩子回来,他会买我们爱吃的菜,主动询问学习情况,模样也算得上亲切和蔼。
高一开学那次,坏老头坚持要送我。从下车的地方到学校门口,有一千多米的距离。我走到半路回头,突然就愣住:八月的酷热天下,老头脸上纵横的汗液在日光下映射出一层晶亮来。他本就长得胖,再加上一手拖着沉重的大箱子,另一边抱着从家里带的凉席,背上还斜挎着一个大包,这样子,简直是辛酸又狼狈。
我心疼地从老头儿手里接过凉席,他却摆摆手:“我拿得了,现在能让你多轻松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平时不要太节俭了,营养要跟上,听到没?”从小到大,听多了老头儿的唠叨,觉得聒噪,老生常谈的话翻来覆去好几遍,现在听他絮叨,竟感觉这些话分外窝心。临别前,老头儿又塞给我几百块钱,嘱咐我多买好吃的补补,要学会照顾自己。
清楚地记得那天,送别了老头儿后,听着广播里的歌,我竟泛起泪意。谁也不知道,我偶然一个转身,看到他想抬手却不能只好使劲儿摇头甩汗的动作的那一刻,心里有多震撼。
后来有好多次回校归家,都是坏老头送我去车站。想想看,这个在和人吵架时总是显出冷心肠的人,居然会不惧劳苦帮我提行李,甚至会在大巴开动前特意走上车来,叮嘱我要注意安全。
所以啊,每每想到这些,我对坏老头,又如何能真正恨起来?
[4]
到大学后不久,奶奶就打来电话,说坏老头得了急性阑尾炎,差一点就没命了。我放寒假没回家,等暑假回去,发现不过一年不见,坏老头竟老得这样快。
“耶,岁月不饶人呐。”我忍不住打趣,但抬头见他的黑发已掩不住丛生的灰白,便又觉出些酸涩。
老头儿还是爱计较,会和奶奶吵架,啤酒肚也没收敛多少,只是他恢复安静的速度倒比以前快很多。他依旧抽烟,食量还是未减,但已不敢像从前那样猛灌一大杯酒。
“得了脂肪肝还不注意点,医生都说了……”
“唉呀,我晓得了。”老头打断奶奶的念叨,然后觑她一眼,又偷偷啜一口酒,像个心虚的孩子。
我曾经也苦恼,为什么自己无法选择出身和血缘。我所拥有的家庭,为何是种羁绊。或许是心性也在随着年纪成熟,我渐渐开始领悟:这种羁绊,自己大概穷极一生也无法摆脱,那就认了吧。
当你试着去接受去习惯,倒发现一切其实也还好。
嗯,我爷爷,这个并非十恶不赦有时候还很可爱的坏老头,其实也还好嘛。
编辑/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