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玺吾
(长江大学 期刊社,湖北 荆州 434023)
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七年(1084)谪居黄州时期,是苏轼“人生如梦”理念引领下价值追求的形成期。[1]苏轼作于此期的77首黄州词[2],则因形象地展示了这一具体过程,得以成为承载苏轼此际情感历程的生动载体。由于苏轼价值追求的形成,奠基于对现实的痛苦反思与自我超越之上,因此,袒露心灵的苦痛,以及努力化解并超越现实的苦痛,就成为苏轼黄州词的总体基调。本文即拟从上述两方面入手,探讨苏轼黄州词所展示的情感历程,以期更具体地理解苏轼自我超越的独特意义。
贬逐黄州的苏轼所面临的首要大事,就是如何迅速走出乌台诗案的阴影,调适自我心情。当此之际,在反思现实时重新审视自我苦痛,便成为苏轼的自觉选择。苏轼反思现实的最初结果,便是将乌台诗案给予自己的苦痛视为人生之恨。这一点,在其初到黄州所作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作》一词中,便已明确地表露出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3](P275)
此词作于元丰三年庚申(1080年)二月至五月间。关于此词的主旨,说法很多,计有为王氏女子作、为邻家女作、为温都监女作、影射刺时之作以及反驳上述诸说五种,前三说附会传言,历考本事,影射刺时说刻意探寻微言大义,未免太过拘泥,失却词心,故王士祯《花草蒙拾》有云:“坡孤鸿词,山谷以为不吃烟火食人语,良然。鲖阳居士云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韦苏州《滁州西涧》诗,叠山亦以为小人在朝,贤人在野之象,令韦郎有知,岂不叫屈。仆尝戏谓苏公命宫魔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3](P280)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亦云:“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一时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3](P282)据此,此词实际上是初到黄州后,苏轼袒露自己心绪的“兴到之作”;而其所遣之“兴”,则显然是乌台诗案后痛定思痛的郁结之情。这一点,可从词上片所言的“幽人”二字中体味出来。“幽人:《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孔颖达《疏》:‘既无险难,故在幽隐之人,守正得吉。’案:有二义,一指隐逸之士,一指幽囚之人。此用后义,作者自指,言被贬逐不得与闻世事。”[3](P277)这种“不得与闻世事”的苦痛,被词人用一个“恨”字深切地传达出来。这种“恨”,既是“幽人”之恨,更是突然惊醒之恨。其痛定思痛的意味,是不言而喻的。如此一来,“捡尽寒枝不肯栖”所映射出的现实凄苦,以及“寂寞沙洲冷”所传达出的内心悲凉,也就带有了更加切实厚重的意味。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以“恨”来指代乌台诗案后遭贬黄州时的人生苦痛,便成为苏轼黄州词最初的主调。与《卜算子·黄州定惠院作》大约作于同一时期的《南歌子·感旧》,其所表达的情感正是如此: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3](P286)
“细味此词,当是苏轼乌台诗案出狱之后,初到黄州贬所之作。词中先化用韩愈、白居易诗句,言‘寸恨’虽短,尚且难裁,自己受污,系狱,遭贬,此恨‘绵绵’,裁更不易。回想去年(己未)七月被捕,年底获释,到今岁(庚申)正月谪来黄州,‘半年’多来,爱妾闰之为我忧心忡忡,‘眉绿’未开。而今诗案‘旧’事总算过去,(故词题曰‘感旧’),恰如‘残冻’因‘春雨’降而‘消’融,已‘冷’若死‘灰’的心情也因‘温风’到而复苏。人生如梦,为欢几何,还是好自为之,‘尊前’更‘留取曲终一拍’,究‘为谁哉’?乃以‘待君(指闰之)来’黄州相聚也。是年五月,苏辙即奉同安君等苏轼家小抵黄,公到巴河口相迎。词意即符合苏轼身遭大劫之心情,也符合他善于排解忧愁、随遇而安的旷达思想,更与他后来写的赤壁词、赤壁赋等黄州诸作一脉相承。”[3](P287)由此可见,词中“寸恨”二字虽化用韩愈《感春五首》其二之“寸恨至短谁能裁”句,但已然不同于韩愈以之泛指伤时惜春之意,而注入了词人独特的情感体验,即乌台诗案遭贬黄州后的人生苦痛。这一人生苦痛,既有自身受污之时的愤懑,系狱之际的绝望,遭贬之后的茫然,也有连累家小的惭愧,可谓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同样作于元丰三年庚申(1080年)七月的《菩萨蛮》(画檐初挂弯弯月),表达的也是类似的情感: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还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3](P291)
曹树铭先生指出:“考此词下片内‘此恨’二字,必有所谓,因东坡下字不苟故也。再四循省,此词必系元丰三年初到黄州时作。而下片内之‘佳人’,必系公继配王夫人。自元丰二年己未七月二十八日东坡在湖州任所,为御史台吏追摄之日起,与王夫人匆匆别离,直至元丰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始经子由伴送,到达黄州,重行聚合,距离是年七夕,为时仅月余耳。是为‘此恨’二字之由来。”[3](P292)据此,此词中的“恨”,当指连累家小的惭愧,以及与家人久别后的苦恨。其所传达的情感内涵,虽不如《南歌子·感旧》所传达的情感内涵丰富,但其情感基调则是别无二致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情感内涵的转向,又从另一层面见出,经过半年时间的自我反思与内心调适,苏轼正努力走出乌台诗案留下的阴影,摆脱内心痛苦的历程。苏轼的这一努力,在其作于元丰四年辛酉(1080年)春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得到了明确的呈现: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3](P314)
论及此词之作,苏轼《与章质夫三首》之一自云:“承喻慎静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4](P1638)苏轼所说的这一段话足以证明,词人是在“忧患”“愁断”的背景下作此词的。其所谓“忧患”,自然是乌台诗案遭贬后词人所面临的艰难处境,所谓“愁断”则指向词人处于“忧患”之中的内心苦痛,而在其自言中,则直接指向“坐想四子”。由此可见,其所表露的情怀,当与《菩萨蛮》(画檐初挂弯弯月)相类,指向家人之思;但与《菩萨蛮》(画檐初挂弯弯月)所不同的是,此词彰显出苏轼正逐渐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跳离出来,直面现实的洒脱一面。杨花一腔忠悃,无人能解,只得“抛家傍路”,“万里”零落,终至“飞尽”,这正是苏轼无端被祸,遭贬黄州的形象写照,但词人却以“不恨”一语揭过,而偏“恨”“西园”“落红难缀”,亦即春心难续,前程迷离。从这“恨”与“不恨”中,我们既能体会到苏轼现实苦痛的一面,也能体会到苏轼试图抛弃昨日之痛的努力。从这一层面而言,在苏轼黄州词中,《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的出现,意味着其情感表达的转向,即从前此的苦痛中逐渐跳离出来,而趋向于对现实苦痛的超越。
苏轼黄州词对现实苦痛的超越,是建立于反思现实苦痛基础之上的对人生的再认识,而这一认识的最终结果,则是由心无挂碍导向的自在洒脱。从这一意义而言,苏轼黄州词对现实苦痛的超越,实际上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其一是心无挂碍,其二则是哲理地审视人生并导向自在洒脱。
对苏轼而言,遭贬黄州时的人生苦痛,不仅是切实具体的,而且感受强烈,真所谓“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3](P323)。当此之时,苏轼所能做的,便是调适自我心态,在直面现实苦痛的同时,不再执着于人生苦痛,而以通达的心态,将人生苦痛视为生命历程的一部分,以求心无挂碍,不再为人生苦痛所羁绊。这一境界,是苏轼历经长时间孤寂的反思后达成的。这一点,在其元丰四年辛酉(1081)十一月作于黄州的《江城子》(黄昏犹是雨纤纤)中颇能清晰地见出:
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簾。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撚衰髯。 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3](P347~348)
“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是词人前路迷茫,愁绪难宣的生动写照,而“孤坐冻吟”则是词人直面现实苦痛孤寂反思的形象写真。这一反思的直接结果,便是“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以陶潜为精神皈依。至此时,苏轼虽然还没有最终超越现实苦痛,但陶潜这一典型人格形象的树立,已然为其最终超越现实苦痛奠定了根基,其所需的,只是假以时日,历经哲理反思后,对陶潜式人生道路的强化认同而已。而结拍“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则表明,历经孤寂反思后,苏轼已然认识到,人言虽可畏,但欲求无毁则是不可能的,此正如白雪一样,有人以为可爱,有人以为嫌憎,当此之时,所能做的只是纯洁其品格,高尚其理想,坚持自我,不为毁誉所动,如此而已。应该说,这首词虽然还没有明确指向心无挂碍这一层意境,但已然潜在地为苏轼黄州词这一境界的出现,准备了先在条件。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其于元丰五年壬戌(1082)三月作于黄州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才能水到渠成地达成心无挂碍这一境界: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3](P356)
有关此词之作,王文诰《苏诗总案》卷21云:“元丰五年壬戌,三月七日,公以相田至沙湖,道中遇雨作。”[3](P357)《东坡志林》卷1:“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5](P2)词以“莫听”引出“穿林打叶声”,已为全词奠定此心不为外物所动的基调,接下来,便以意态潇散且吟且啸的“徐行”,“竹杖芒鞋”的自适,刻画其雨中自得之态,再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收结上片。下片以“料峭春风”领起,展示环境之不利,复以“山头斜照”融入凄冷之中,将寒苦一笔宕开,凸显词人视困顿如寻常的心境。这便是郑文焯所谓的“以曲笔直写胸臆”[3](P358)。于是,这便有了结句心无挂碍意境的最终达成:“‘回首’二句:写自己恬淡心境,无论自然风雨还是政治风雨,是阴雨是晴天,全不介意。诗人晚年贬至海南所作《独觉》诗,亦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句。”[3](P357)从苏轼晚年诗作重出“也无风雨也无晴”句可见,苏轼黄州词作所奠定的心无挂碍的洒脱心态,贯穿了苏轼的后半生。
心无挂碍则不滞于物,使苏轼能从贬谪黄州的现实苦痛中跳离出来,进而求得心境的平和,但这仍然无法达成最终的超越,因为最终的超越既需要平和的心态,更需要立足于平和心态基础上的奋发进取,因为苏轼的超越不只是如老僧入定一般,对现实不闻不问,而是要在彰显个性即任天而动的同时,悠游于苦痛的现实中,积极进取,因此,苏轼的最终超越,必然指向哲理地审视人生,进而求得自在洒脱。这第二重超越之境所指向的,便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人生如梦”的哲理阐发: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3](P398~399)
傅藻《东坡纪年录》:“元丰五年壬戌(1082),公在黄州。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赋》,又怀古作《念奴娇》。”[3](P399)黄蓼园《蓼园词选》:“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开口‘大江东去’二句,叹浪淘人物,是自己与周郎俱在内也。‘故垒’句至次阙‘灰飞烟灭’句,俱就赤壁写周郎之事。‘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人生似梦’二句,总结以应起二句。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3](P410)由此可见,此词实是以怀古为名抒自我情怀,而其自我情怀的最终落脚点,则是“人生如梦”的深沉感慨。如果说,“‘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越之境,建基于‘回首向来萧瑟处’的人生历程之上,这是苏轼身体力行后所得出的真切感悟;而其‘回首向来萧瑟处’的人生历程,则可具体表述为:在对‘人生如梦’的真切反思中,发明自性,师范渊明。这也正是其所谓‘归去’的真实意蕴。‘人生如梦’,既然‘人生若寄’,而‘寄者固归’,因此,复归一梦,当是人生的必然选择。如此,苏轼便藉由超验存在,在打破理想与现实之阻隔后,进入到了一个‘超人文非人文之世界’”[1]。正是在这一系列的探索与选择中,苏轼最终从现实苦痛中彻底跳离出来,进入了一个自在洒脱的超越之境。
因乌台诗案而遭贬黄州的苏轼,初到黄州伊始,就以积极的心态调适自我心绪,努力从乌台诗案给自己留下的阴影中走出来。经由孤寂的反思,苏轼将现实苦痛视为人生之恨,并将其上升为生命历程中所必经的一部分,以抚慰自己一度痛苦的心灵。在此基础上,苏轼以平和的心态反思人生之恨,藉由“人生如梦”的哲理领悟,最终步入了超然物外不忘世间的自在之境。如果说苏轼黄州词以及其在黄州的所有文学创作,最终向世人展示了其从苏轼向东坡的嬗变历程的话,那么,苏轼黄州词对其所遭受的人生苦痛的描述,以及其超越人生苦痛的情感历程,则为后世文人如何缓释心灵苦痛,提供了良多有益的借鉴。苏轼黄州词的独特价值与魅力,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