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燕
(广西大学 文学院, 南宁 530004)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以花喻人的传统由来已久。而在百花之中,我国诗人对梅情有独钟,诗人在不断地咏梅颂梅中寄寓了浓浓的梅花情结和诗人自己的人格精神。梅那种傲霜斗雪、凌寒独放、高标绝俗的高风亮节已经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原型,梅所象征的人格精神形成了中华民族的一种共同的审美心理,那就是“梅花品格”。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曹雪芹赋予青春守寡的李纨和身归佛门的妙玉以红梅的隐喻和象征,一个是晓霜寒姿的老梅,一个是傲霜斗雪的红梅,她们身上凝聚着中国传统文人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梅花品格和精神内蕴,并在一定意义上丰富和发展了梅花意象的文化内涵。
在“金陵十二钗”中,青春即丧偶的荣国府长孙媳妇李纨就像一枝老梅,她虽处于“繁华锦绣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的贾府,却深居简出,清静自守;面对贾府勾心斗角、名争利夺的矛盾纷争,却不同流合污,与世无争,以宁静淡泊之心活出愈老愈有精神的老梅姿态。老梅的闲静淡泊、不随众俗的高标逸韵与李纨的素喜清净、与人无争、遗世独立的品格相吻合,故而老梅成了李纨的精神化身。清评点派红学家曾以群花论红楼女子,就将李纨比喻为古梅:“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为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1]119清代诗人杨维屏也将李纨视为“耐冷姿”的梅花:“谁知橄榄回甘味,转在梅花耐冷姿。”[1]51除此之外,李纨自己也始终以老梅自居。
早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李纨奉旨作诗时,就在《文采风流》匾额中咏道:“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2]251这里的“落梅”意象让我们感受到李纨在孤清高洁梅花风神的刻画中暗含着一丝感伤意味。梅花意象首次出现在中国民歌里,则是“梅花落”这样一个感伤的形象。如晋清商曲辞《子夜四时歌·春歌》:“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3]644“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3]645“梅花落”是春色已极、春光即逝的景象,其“美丽的凋逝”引发了诗人深深的感叹,因而以乐府民歌为发端,成了诗歌中最早流行的抒情形象。这里乐府民歌吟唱的“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不正是青春守寡的李纨灰暗人生的真实写照吗?李纨以落梅自喻让我们感受到她身在“朔风吹寒冰作垒”(元·王冕《题墨梅图》)的贾府中生存的艰难。然而“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坚”(宋·陆游《落梅》),李纨的灵魂深处有着落梅一般的凛然傲雪的气节,故而落梅又象征着李纨在艰难的生存夹缝中对自我人格的坚守。
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众女儿们在大观园掣花签时,李纨掣出了写着“霜晓寒姿”、画着一枝老梅的花签,并以“竹篱茅舍自甘心”一句诗来诠释此签。李纨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2]892“竹篱茅舍自甘心”一句出自宋代王琪的《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诗中提到的林和靖就是宋代诗人林逋。林逋于神宗末年隐居西湖孤山,不婚不宦,专以种梅养鹤为乐,因而有“梅妻鹤子”之称,是一位超然物外的隐逸高士。其《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几成咏梅之绝唱。因此,后世诗人将林和靖看成梅的象征,梅与人合二为一。
李纨虽深居“膏粱锦绣”的贾府大家族中,却有着林和靖般淡泊避世的隐者高致。她是金陵名宦之女,自幼读书识字,并受到父亲严格的封建礼教的教育。嫁到贾府后不久,即青春丧偶,从此“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2]57。在贾府这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复杂环境中,李纨始终像一枝老梅,淡泊闲雅,与人无争,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大有“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之意趣。
这种以梅喻心、淡泊闲雅的隐逸情怀在宋代诗人张道洽《瓶梅》诗中亦有体现:“横斜竹底无人识,莫与微云淡月知。”宋代词人郑域在《昭君怨》(别名《梅花》)词中咏梅以言志:“冷落竹篱茅舍,富贵玉堂琼榭。两地不同栽,一般开。”它以对比的方式,写出了梅花不慕富贵、高洁傲岸的品质,以梅为媒,梅我合一。词人甘心守着一间竹篱茅舍,守着一片雪里竹梅,驻守着自己独有的那份宁静和傲视富贵的高洁情怀。正如李纨自愿选择居住在“黄泥筑就”的“数楹茅屋”里,俨然一派“竹篱茅舍”的农家风光。稻香村这一清净幽雅的居住环境显然契合了李纨自甘寂寞、清心寡欲的性情以及淡泊宁静、洁身自好的隐者风度。黄昌麟在《红楼二百咏》中赞道:“画荻徽声继自今,冰霜坚凛拥寒衾。最难生长繁华境,明月梅花是妾心。”[1]499道出了李纨身在繁华地,“心远地自偏”的淡泊娴静的老梅精神。
正是李纨一直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老梅自居自况,因而在贾府这样的封建大家族中,面对纷纷攘攘的矛盾纠葛而置身事外,俨然局外人一般。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李纨也没有像王熙凤那样上下周旋,左右逢源,以博得老祖宗、太太们的欢喜和赏识,而只是尽其做媳妇的本分。比如在第四十回中,贾母要带刘姥姥逛大观园,李纨早早地为老太太准备好一大盘各色的折枝菊花以装扮。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中为老祖宗的突然大驾光临而铺炕备炉以驱寒。而当贾母命她歇歇时,李纨“便挪到尽下边”[2]698,与处于金字塔尖的贾母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以看出李纨心不染尘的幽闲贞静。
为避凤姐的锋芒,位居荣国府长孙媳妇的李纨从不去争少奶奶的位置,而由凤姐全权掌管着荣国府的家政大权,自己则退居幕后,清心守节,安分守己。后来凤姐生病身体欠佳,王夫人把家政大权暂时交给李纨管理,让探春、宝钗两人协理。而在三人理家的过程中,李纨却淡出幕后,一味地做起菩萨来,精明要强的探春则成为了理家的主角,从中可以看出她中庸处世、淡泊无争的隐者心态。在众红楼女儿中,论精明能干,李纨比不上凤姐;论博学多识,李纨比不上宝钗;论诗词才情,李纨比不上黛玉;论果敢决断,李纨又比不上探春。但在最后贾府之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时,唯有老梅李纨一枝独秀,傲然绽放在一片白茫茫的霜雪中,默默地向人们展示着“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毛泽东《卜算子·咏梅》)的高标逸致。
如果说,李纨是一枝经久弥香、淡泊无争的寒姿老梅,那么妙玉便是一枝高洁脱俗,傲世独立的白雪红梅。《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通过宝玉的眼睛,我们看到“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2]681,这分明是妙玉“心性高洁”[4]200、高洁傲岸的生动写照。
在中国传统咏梅诗中,梅已然成为了高洁傲岸、高标绝俗的象征,“梅”凝聚了中国传统文人的人格精神。宋代诗人吴颐把梅的清新脱俗刻画得颇为传神:“玉骨冰肌冷照人……寄声闭户英夫子,体取居尘不杂尘。”(宋·吴颐《次邦宪宣德红梅诗韵》)梅在朱熹的诗笔下则俨然一位潇洒出尘的仙子:“玉立寒烟寂寞滨,仙姿潇洒净无尘”(宋·朱熹《次韵列秀野前树梅》);陆游笔下的梅也是高标绝俗的象征:“骑龙古仙绝火食,惯住空山啮冰雪”(宋·陆游《湖山寻梅》)。
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中,妙玉就是一个“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2]86“居尘不染尘”的妙人。就像一株傲世独立的白雪红梅,天越寒,梅越绽,花越芳,妙玉高洁脱俗的姿态造成了“天生成孤僻人皆罕”[2]86“万人不入他目”[2]897的孤傲不群的性格。据深谙妙玉为人的邢岫烟介绍,早在苏州老家蟠香寺修炼时,就因为她傲视权门贵族,不愿依附豪门,才导致“不合时宜,为权势所不容”,只好辗转至京。当为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王夫人说要请她入住,她毅然拒绝侯门的邀请,厉声回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2]243,于是王夫人不得不以礼相待“写请帖去请”“遣人备车轿去接”,妙玉才决定入住大观园。这种傲视权贵、不慕荣华的气概,颇有红梅般傲世独立的君子气质。涂瀛在《红楼梦论赞》评论说:“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1]130,一语切中了妙玉的红梅傲骨。
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招待贾母品茶一回中,妙玉的这种不事权贵、傲视权贵的气概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对于贾府这位至高无上的贾母,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不敬若神明,更有王熙凤等阿谀奉承巴结讨好的,妙玉则是以一般的礼数招待她。给贾母泡的茶是历代贡品茶老君眉,用的水是“旧年蠲的雨水”,用的杯子是“成窑五彩小盖钟”,而把最好的体己茶留给了知己黛玉、宝钗和宝玉。她用珍藏了五年的“总舍不得吃”的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集的雪烹茶招待他们三个。一“蠲”一“收”,茶水收集方式的不同,也反映了其对待贾母和宝玉三人用心程度的差别。斟茶的茶具也是贾府所没有的珍奇古玩,比招待贾母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要珍贵得多。而当贾母离开时,她“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2]571。不仅如此,等贾母一行人走后,她还要用清水冲地,这又鲜明地表现出她对权门贵族的不屑和蔑视。如此对处于金字塔尖的贾母不敬和傲慢,在整个大观园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这种清高孤傲、卓立不群的精神气概就像不媚于世俗、不哗众取宠的孤芳自赏的红梅一样,红梅品格已完全融入了妙玉的整个生命中,成为妙玉精神品格的化身。
纵观红楼女儿,也只有同样孤标傲世、目下无尘的黛玉可与之相提并论。对此,陈其泰曾有过精辟之论:“妙玉正是黛玉一流人。正是梅花与水仙,各是风神,而其为洁净则一也。”[5]342任情本真的黛玉始终坚守着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2]383的高洁品性,不肯折节媚俗,如其在《问菊》诗中咏的那样:“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2]526借用凌霜绽放的菊以寄托自己孤高傲世、高标出尘的人格操守。然而身居“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2]383的贾府中,黛玉囿于寄人篱下的身份,凡事小心翼翼,行动处有所拘束,高蹈绝俗的妙玉较之孤标高洁的黛玉就显得更为卓立不群和潇洒出尘。
正是因为其高蹈绝尘的心性气质和黛玉有着相似之处,故而“万人不入他目”的妙玉也愿意和黛玉、宝玉一流人物结交,其他世俗之人,则有意保持一份距离。如对于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她掷之不取;对于至高无上的贾母,她无心奉承。红梅傲骨的她活出了自我,活出了高洁。正如张锦池所说:“如果说,潇湘馆旁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绿竹是林黛玉的品格的象征;那么,栊翠庵前那傲霜斗雪、绽苞怒放的红梅当是妙玉品性的写照。”[6]146
作为寡妇身份的李纨生于宋明理学甚嚣尘上的历史时期,又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这种特殊的身份决定着她必须扮演稻香村里未亡人的角色,李纨实际上是贾府一块活贞节牌坊。于是“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便“理所应当”成了她日常的生活内容,此外更无什么重要的事可做,俨然是一位青春丧偶、对生活心灰意冷的封建未亡人形象。
历来很多学者将李纨这种“无见无闻”、清心寡欲看成是“古井无波”[7]81“心如槁木”[8]4“禁欲主义的典型”[9]353,其实这种看法是对李纨整体形象的一种误读。这口“古井”并不是“无波”,而是寒冰之下有激流。在封建礼教与人性的生存夹缝中,李纨仍像一枝刚直坚毅的老梅一样,“老树春深更著花”(清·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在“千里冰封”的恶劣环境中,倔强顽强地挺立着,闪烁着青春的活力和人性的光芒。正如在那“人力穿凿,有违自然”的稻香村里,却“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杀伐人性的封建节操观念把青春守寡的李纨推向枯寂无光的“古井”中,然而青春的生命和对生活的热情最终冲破了宋明理学的桎梏。李纨的内心世界,就像稻香村里灿然盛开的红杏,又如经霜傲雪的老梅,散发着怡人的淡淡清香。这里以红杏和红梅隐喻李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是象征着李纨那蓬勃的青春生命和不可遏制的人性之光。
清代画家金农在《画梅》中说:“老梅愈老愈精神”[10]41,道出了老梅精神的永恒。李纨冲出“贞节牌坊”的精神束缚,活出了自我,活出了风味。当她随众红楼女儿一起进入“世外仙源”大观园后,其暗淡无光的生活便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青春亮色,其内心也像那寒姿老梅一样灼灼绽放。
李纨第一个萌发创办诗社的想法,一经探春提出,便立即响应:“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2]500并就诗社的地点、分工、制度、经费等做了一系列的安排,极大地鼓舞调动了众红楼女儿们的参社热情。诗性的灵魂一经触发便不可遏制,她带领红楼女儿进入了自由自在的诗性王国。在诗的王国里,自称不大会作诗的李纨却有着很高的鉴赏才能。在海棠诗会上,李纨本着“含蓄浑厚”的诗歌审美标准,将宝钗的海棠诗评为第一;而在菊花诗会上,李纨准确地指出了林诗的“三新”,即“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并将林诗的三首推为魁首,其高超的评诗才能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推崇,正如宝玉所说的:“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优劣,我们都服的。”此时的她已然忘却自己未亡人的身份,也忘却了封建家长们要求她带着众女儿们“做针线教道理”的职分,而是带领大家“大顽大笑”[2]585,彰显着她内心深处对封建礼教的反抗和对青春活泼人性的张扬,“老树春深更著花”(明·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的精神让李纨在大观园里绽放出了生命的幽香。
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当黛玉说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却笑着鼓动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2]890,尽可能地为少男少女们营造自由、高雅的诗的世界。在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中,宝玉联诗落第后,李纨给出了一个“又雅又有趣”的惩罚:“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2]694从这种别有生趣的惩罚中可以看出李纨对红梅的那份深情和“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宋·卢梅坡《雪梅》)的高雅情致,而栊翠庵前那“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2]681不也正是李纨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青春之火的象征吗?唯其如此,才能发现红梅独特的美,并通过这种高雅的惩罚方式来更近距离地欣赏红梅的美。与此同时,这十数株如胭脂般的红梅同样是妙玉人格精神的化身。就这样,通过第四十九、五十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和“芦雪庭争联即景诗”将十二钗中两个具有红梅品格的人物形象勾连起来,形成别具风味的红梅世界。
从李纨罚宝玉乞梅于妙玉到宝玉作《访妙玉红梅》诗,再次将妙玉和红梅联系在一起:“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2]697。而宝玉访妙玉乞得的红梅:“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2]695。红梅的畸形暗喻妙玉灵魂深处因封建宗教的桎梏而导致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而那旁逸斜出的小枝则象征着妙玉人性与佛性的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顽强生命力。
自幼被迫遁入空门的她虽也修得了几分佛性,但身在佛门,心系红尘。就像妙玉曾经修炼的“蟠香寺”和现居的“栊翠庵”一“香”一“翠”所暗示的,妙玉对世俗生活有一份依恋和向往。栊翠庵青山横隔的地理分布象征着妙玉在佛门禁地中被迫与世隔绝的幽独处境,而庵前那十数株如胭脂般傲然怒放的红梅却是对妙玉内心深处艳丽春色的婉转表达。妙玉在大观园这个世外仙源的触发下,灵魂深处人性与佛性展开了激烈的较量,而最终造成了妙玉以“矫情”的面目示人——自称是“槛外人”的她却时时怀有“槛内人”的情怀。
对于妙玉内心幽微隐约的“芳情”,清人姜祺曾作诗云:“芳洁情怀入定中,浓春色相未全空。本来人较梅花淡,一着东风便染红。”并注曰:“芳洁中别饶春色,雪里红梅,正是中意。”11]481清人周澍在《红楼梦新咏》中有《笑妙玉》诗一首:“一般溷迹在红尘,何事偏称槛外人?泥湿未沾风里絮,梅开已逗意中春。”[1]493现代茅盾在《题红楼梦画页》也咏道:“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叩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黯销魂。”[11]这些诗句无疑都揭示出了妙玉内心红梅一般的对尘世“芳情”的渴望。
如前面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回中所述,妙玉在礼节性地招待贾母后,悄悄地将宝钗、黛玉二人拉入自己的耳房内吃体己茶,以达到接近宝玉的目的。给黛玉、宝钗斟的茶具虽是古玩奇珍,而斟与宝玉的则是自己日常吃茶专用的神圣不容染指的绿玉斗,其中隐蔽微妙的情意不难领会。然而在黛玉、宝钗的面前,她极力掩饰自己内心对宝玉的绵绵深情,而是一本正经地对宝玉说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2]570这份被世人认为的“矫情”无不是人性和佛性矛盾斗争的结果。就像那枝从旁纵横而出的千姿百态、异香扑鼻的红梅,“一着东风便染红”“梅开已逗意中春”,妙玉的人性一旦觉醒,便以各种方式努力挣脱佛家清规戒律的桎梏,绽放出少女自然天性的红梅,成为严冬冰雪中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
如果说前面的栊翠庵品茶,妙玉还是矫情地掩饰自己对宝玉的真情,那么接下来的“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曹雪芹则又十分委婉含蓄地从侧面描写了妙玉与宝玉单独接触的过程。宝玉被罚去栊翠庵向妙玉“乞红梅”,作者对宝玉乞梅的过程没有展开叙述,但宝玉的一句“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2]694包蕴了太多的潜台词,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而邢岫烟的一句“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2]898,似乎已经道出了宝玉和妙玉之间那种幽微隐约的微妙关系。
第六十三回妙玉的飞帖遥叩芳辰更是将自己内心对宝玉的深情明朗化。大观园中与宝玉同日生日的共有四人,其中就有与妙玉“有十年师友之谊”的邢岫烟,但她唯独向宝玉送去了“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色贺帖,其对宝玉的深情不言自明。身归佛门,自称“槛外人”的妙玉本应摒除杂念,趋向真如之境,却半向红尘半向佛。妙玉这种又是女尼又是闺阁少女的双重特殊身份,也难怪邢岫烟批评她“僧不僧,俗不俗”[2]897。对此,吴世昌先生有两句精辟之论:“槛外若教无挂碍,不应寿帖到怡红。”(《题〈红楼梦〉人物图·妙玉参禅》)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再次透露出了妙玉“梅开已逗意中春”的闺阁少女情怀。当听到黛玉和湘云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时,她觉得“太悲凉”,认为“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2]1094并一口气续了十三韵。可见,她是以闺阁少女自居的。而她所续的“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2]1094-1095又分明在抒发着一个心系红尘而遁入空门的女儿顾影自怜的凄凄幽怨。这十三韵处处流动着闺阁少女情怀,与传统的闺怨诗并无二致,而无一点佛门幽尼参悟菩提的禅心。正如陈其泰所说:“所续之诗,并无一点怪僻处,言为心声,正表出妙玉实是闺阁本色。”(第七十六回眉批)尾句“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更是将妙玉内心深处那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苦楚表达得淋淋尽致。
至此,我们看到,妙玉在叛逆佛门禅规对人性的桎梏的道路上大胆勇敢地迈出了一步,是继宝玉、黛玉之后又一个离经叛道、傲视绝俗的不朽形象。宝玉、黛玉、妙玉这“红楼三玉”就如同大观园中的岁寒三友,“三玉”相互辉映。黛玉是孤芳傲世的秋菊,妙玉是傲霜斗雪的红梅。寒香拂面如胭脂般的红梅,有着冲破重重压力探出墙头来的顽强生命力,桀骜不屈,傲然独立。妙玉傲雪红梅的动人形象升华了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红梅的文化内涵。
栊翠庵的白雪红梅连缀起了李纨和妙玉两人,两人同是红梅的精神化身。她们在封建礼教和宗教的重重压抑下顽强地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生命的光彩,就像两株霜晓寒姿和傲霜斗雪的红梅,在苦寒严酷的生存环境中展露出坚毅刚直的生命之姿,“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元·王冕《白梅》)是她们共同的精神写照。
李纨作为“十二钗”中唯一的寡妇,妙玉作为“十二钗”中唯一的女尼,她们特殊的身份使得她们同被置于一个最需以礼法自持,远离尘世欲望的处境。只是和李纨相比,妙玉在封建礼教的束缚外,又多了一条封建宗教教规的枷锁。较之红楼其他女儿而言,她们更是生活的边缘人,有着更为艰难的生存处境。李纨是贾府一块活贞节牌坊,而妙玉是贾府好佛礼斋的高雅点缀品。她们身处“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2]1094的险恶环境中,看透了腐朽落寞的封建贵族的真实面目,于是才有了李纨的“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之概和妙玉的“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一个避世无争,一个傲视权贵,都具有红梅一般的高洁品性。
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中,李纨住的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稻香村,是违背天然之趣的人为之作,正如宝玉所指出的那样,其“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2]232-233,这正是青春守寡的李纨深受封建礼教人为压抑的生动写照。然而青春活泼的人性是人为抑制不住的,一旦有机会便会适时纵横而出,“如喷火蒸霞一般”的“几百株杏花”一般,李纨顽强地绽放出青春生命的光彩。同样,妙玉身处宜清静自守的栊翠庵,庵前却有十数株如胭脂一般的红梅,以及宝玉从妙玉那乞得的红梅“傍有一横纵横而出”,象征着妙玉冲破封建礼教和宗教教规的双重束缚。这种鲜活的青春生命彰显着不畏严寒、不畏风霜的红梅的风神意韵,人亦梅魂,梅亦人魂,梅与人已融为一体。
“凹晶馆联诗”一回里,妙玉续的十三韵中有“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2]1095直接将栊翠庵和稻香村相提并论,可见曹雪芹这样安排是富有深意的。妙玉在栊翠庵修行礼佛,李纨避世于稻香村,两处都是在烟柳繁华地的大观园另辟出的清净之地,她们坚守着自己的人格高地,高蹈出尘,“不同桃李混芳尘”。《红楼梦》第五回十二钗的判词中,李纨的判词是“如冰水好空相妒”[2]81,妙玉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2]79,“冰”“洁”正是红梅的品性和特征,标示着她们人格的高洁,就像红梅一样,顽强绽放在千里冰封的霜雪之中。
李纨是一枝经久弥香、愈老愈有精神的寒姿老梅,而妙玉是一枝高洁脱俗,傲世独立的傲雪红梅。所不同的是,孙虹认为“梅者,媒也。红梅传达出了她们内心深处的意愿。可以说,妙玉是槛内人,槛外梅;李纨是槛外人,槛内梅”[12]49,一语道出两人的精神内质。李纨有着淡泊自然、与世无争的君子风度,故而是“槛外梅”;妙玉身归佛门,而心系红尘,故而是“槛内梅”。这两枝霜晓寒姿的“槛外老梅”和傲霜斗雪的“槛内红梅”,纵然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宋·陆游《卜算子·咏梅》),也“只有香如故”。她们铸就的红梅品格丰富了中国梅文化的内涵,而她们也成为了《红楼梦》中两朵最耀眼的姊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