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斌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由于狄尔泰的时代是一个拒绝黑格尔主义的时代,导致狄尔泰希望能够赋予精神科学一种与自然科学相似的科学维度。当狄尔泰提出了历史知识如何可能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我们引到了说明自然和理解精神之间的对立上来,由此诠释学开启了两条相互对立的道路,也就是说明与诠释。当我们面对文本时,人们可以采取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说明”的态度,另一种是“诠释”的态度,而这两种态度的对象都是文本。彭启福认为,“如果理解涉及‘作者—文本—读者’三者关系的话,对于哲学诠释学而言,关注的重心并不是‘作者—文本’这一环节,而是‘文本—读者’这一环节。”[1]如此文本与读者关系作为哲学诠释学的重心,就产生了读者该如何理解文本这样一个问题:是通过“说明”的手段还是走向“诠释”的路径。
“利科认为,诠释的对象是文本的内容,意味着文本所发展的世界。”[2]所以我们在谈诠释思想之前需要厘清利科对文本的态度和定义。“我们把所有通过文字固定下来的话语叫做文本。”[3]148根据这个定义,文字固定是一个条件,固定下的话语就是文本,而话语是用来表达作者心理意图的。利科认为,“写—读关系并不是说—答关系的一种特殊情况。这不是一种交谈方式,也不是一种对话的情况。”[3]149对话是问与答之间的交流,而作者和读者之间不能做到直接的交流,而需要文本来充当交流的媒介。这就导致了双重的遮蔽,作者书写过程下读者是不参与的,反之读者阅读过程中作者又是不参与的。在这里利科反对将话语同文本进行二元对立的,“在利科那里,说和写都是话语的合法形式”[4]。换言之,写虽然与说的定义、特征、内涵等不相同,但是说和写都是对于话语的合法表达。
作者选择通过文字固定话语,从而创造交流的媒介文本,这就导致话语被作者有意地固定下来。那么这种被固定的话语就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方面由于是固定的,导致失去了话语的语境。话语的语境是我们理解表达者思想的一个重要因素,当我们与表达者处在同一语境下时,二者的交流是最大限度的相互理解。而一旦失去了时间性,就导致语境发生了变化,当读者想要理解作者时,就出现了距离。另一方面同样是因为固定,随着时代变化而语词意义发生变化,导致后世的读者所理解的语词意义与作者所用的意义不一致。如此,我们可以发现“写—读”关系与“说—答”关系并不一致。“认为阅读是通过作品与作者的对话,这种说法是不充分的。”[3]149因为文本是固定的语境,而读者只能通过文本去理解作者当时的思想。这就导致读者其实是在同文本进行对话,而且这种对话是被读者自身所限制的。读者自身的理解能力将制约这种对话的程度,理解能力越强这种对话就越有意义。但是当理解能力过强就会导致过度解读,甚至是误解。而其中的标准是由文本自身进行限制,这就导致其中的标准不明确。同时这种对话还受到读者前见的制约,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前见,这使得每个读者与文本的对话是不一致的。这种不一致构成了解读的多样性,当然这种多样性内核是一致的,就是以文本原意为标准。由于“文本在读者和作者之间制造了双重的遮蔽”[3]149,导致读者对文本的理解需要说明或者诠释。
对文本进行说明是一种对文本本身内涵的发觉,包括对其本身隐喻的引申等方面,这种说明是一种遵从科学原则的对文本的解读。“神学领域,运用科学的方法诠释神圣的经典蔚然成风。”[5]由此可知,对于文本的诠释最早是一种以说明为主的诠释,是希望通过科学的手段对文本原意进行说明。再到后来,“施莱尔马赫极力反对传统诠释学追求文本终极的、唯一的理解宗旨,提出了本文意义本身的多元化和相对性”[4]。到此为止,诠释与说明虽然在不同时期侧重点不一样,但是还没有对立开来,说明与诠释对立是从狄尔泰开始的。“在狄尔泰的思想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构成一种必须相互排斥的抉择:要么您以自然科学家的方式进行‘说明’,要么您以历史学家的方式进行‘诠释’……最初的对立并不是在说明和诠释之间,而是在说明和理解之间,因为诠释是理解的一个特殊区域。”[3]153说明是一种在自然领域以科学为方法并且遵循归纳逻辑的诠释方法。在狄尔泰那里,他首先区分了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然后对说明心理学进行了批判并构建了描述心理学。“倾向于自然科学的说明心理学不能提供精神科学奠基所需要的确定性。”[6]174同时狄尔泰认为,描述心理学是对内在生命的存在论描述,是认识论的基础。“狄尔泰将描述心理学看作对内在生命关联总体的存在论描述,这种描述构成了认识论的基础。”[6]175这里狄尔泰将说明心理学与描述心理学相对立,一方面诠释学因为描述心理学变得更加完整,但是另一方面诠释学也因此转向了心理学方向。同时狄尔泰又认为,“同样的研究程序也适用于国家、教会、制度、习俗、书籍、艺术作品。”[6]238由此产生了说明与理解的对立。
“只有通过理解的迂回他才能学会认识自己,而理解自始至终就是一种诠释。”[3]88由于狄尔泰将理解认为是一种诠释,因此说明与理解的对立其核心是说明与诠释的对立。“说明和理解之间的区别是看似清楚……但冲突却在诠释概念的核心处重生。”[3]155在这里,利科明确的说道虽然使说明与理解的区别变得模糊,但是说明与诠释之间的冲突还是存在的。二者的冲突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诠释是一种不可被证实的直觉,而说明是一种需要被加以规范的方法。二者的矛盾在于诠释因为读者与文本的双重特殊性,导致其不能采用自然科学的标准将其量化。而说明要求在一定的范式下对文本展开说明,是一种可被证实的诠释方法。所以“诠释概念被从属于理解的心理化概念,具有从理解的心理化概念而来的直觉的不可证实的特征”[3]155。另一方面诠释不具有普遍性,而说明具有普遍性。说明的普遍性体现在它的范式中,说明借助语言模式本身,去探究文本本身想要表达的原意,通过语言学的方法去探究文本的内在关系和结构。而诠释则是通过进入文本的世界中去,与文本进行交流从而释放文本。当我们采取说明这种方式时,我们对文本中的世界进行了悬置,我们是通过纯粹的文本结构与内在关系去认识文本。我们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去说明文本表达了什么,这时是存在一个超验标准的,也就是我们预设了目标和标准。而诠释则是要通过深入文本世界,将主体与文本相结合,当采用诠释的方法时是不存在超验目标的。因此说明与诠释的对立核心是我们要通过何种态度对待文本,说明的态度是置于文本之外,悬置文本的世界,从而通过对话语自身的逻辑关系和结构去理解文本。而诠释则是读者进入文本的世界,与文本进行交流,由于读者的前见和特定文本中的特殊世界导致诠释本身是一种特殊性的。且这种特殊性会随着读者的阅读不断加深,因为随着读者的阅读,读者的前见也在不断积累,从而导致就同一读者而言,对同一文本的阅读在不同时期同样会存在特殊性。
说明与诠释虽然是对立的,但是二者也有共同之处,这就为二者的调和打下基础。“从今以后,那就是在同一个场地,在语言范围之内,去展开说明和诠释的论争。”[3]163由此诠释与说明共同在语言学的范畴下去讨论二者,使得二者有了调和的可能性。首先我们需要解除悬置在外的文本世界,这是因为文本是对读者敞开的,如果我们解除悬置而选择用现时的言语去阅读文本,便可以将一种新的话语也就是读者的话语与文本的话语连接到一起。这样使得读者与文本产生交流,从而到达对文本进行阅读的目的。“诠释保存了化为己有的特征。”[3]164这种特征导致诠释通过说明本身而变成间接的,因为诠释具有化为己有的特征,使得诠释可以做到与说明联系到一处。也就是说,当主体对文本进行诠释时,主体在理解自己,同时主体在对自我理解中完成文本的理解。一方面,理解自己是需要在过往的文化中去为自己找到资料,从而展开对自我的理解并形成自我。另一方面,对文本的理解并不是主体的终极目的,文本使主体得以在理解文本的同时去反思自己,乃至于寻找到生活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说明必须融入其中,这样才能完成对文本意义的构建,从而为后来的诠释,也就是为对自我的反思做好准备。
通过化为己有,使得诠释获得了三种特征。第一个特征是让陌生的文本变成我的文本,由于文本对我这个主体而言是陌生的,而诠释本身就是一种使主体与文本相互靠近,使主体与文本变得平等,从而达到文本从陌生到属于主体。这是一个不断对文本说明的过程,需要我们通过语言学来完成。随着说明的不断加深,我们与文本也越来越贴近,从而融入文本的世界中,导致我们沉迷于文本语境下,最后形成主体通过融入文本世界而获得对自己的反思。第二个特征是诠释的现时性,由于现时性导致其特殊性更为显著,文本是被现时解读的,这个文本世界变成了读者的世界。由于读者前见的变化会加剧文本诠释的特殊性,而主体从文本变为读者同样导致了诠释的特殊性。第三个特征是开放性,“对于利科来说,一切被诠释的对象,都具有‘开放’的性质……所谓开放性,指的是一种爆裂式的显示;它实际上就是说话;而说话,就是指明”[7]65。在这里,利科将这种开放性定义为一种指明,由此说明与诠释从三个特征上结合在一起。“起初,文本只有含义,也就是说,它只有内在的关系或结构;现在,它拥有了意义,即实现在阅读主体的话语中。”[8]121在这里,利科认为对文本的理解过程是先说明,通过说明去理解文本的内在关系和文本结构,然后通过诠释实现在文本中寻找个人意义。“然而,对话语特征的强调,并不能涵盖话语的全部特征,对事件特征的强调,只是说明了构成话语的两端中的一端……它还有第二端,这就是意义。话语作为事件被实现的同时,那超越话语行为的命题内容,即在事件的流逝中持存的意义被理解。”[4]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含义是指文本本身被说明后透露出的语义,这种语义是文本自身包含的,是一种被作者通过语言赋予的。而意义是展现在被诠释的过程中的,意义是超越话语的,是通过读者的诠释结合读者的前见而特殊产生的。意义是一种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结合,一方面由于文化的传承性导致读者的前见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由于读者自身经历以及理解的差异导致其前见又具有特殊性。这就导致从读者前见中展开的文本意义获得了普遍与特殊的双重性。
那么意义在利科看来有两种,一种是文本本身的含义,另一种是在读者阅读文本时通过读者与文本的互动交流产生的特殊意义。“说明,就是指出结构,也就是说指出构建文本的静止形态的各种内在依赖关系;诠释,就是行走在文本打开的思想之路上,沿着文本所指的方向上路。”[3]168在这里,我们明显地看出说明与诠释的先后顺序,也就是必须先对文本进行说明,从而理解文本本身的意义所在。这才有可能进行下一步,也就是在文本打开的思想之路上前进,说明与诠释在语言学的意义上达成了和解。说明是诠释的先行条件,而诠释是对说明的展开和补充。从这个角度来说,一方面尊重了诠释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又不至于陷入相对主义,因为有说明去规定和把握文本的原意。这样使得读者既能最大限度地遵循其文本的原意,又能在文本原意的基础上展开自我的发挥,根据自己的前见去与文本产生交流,从而得到自我的反思。
说明同诠释之间的调和,既要看到说明同诠释之间的对立,又要看到二者的统一。一方面,说明将文本世界悬置,力求通过语言学以及心理学的方式去解读文本的原意;另一方面,诠释解除了文本世界的悬置,力求进入文本世界,从而产生一个属于读者和文本的特殊文本世界。当我们想要进入文本世界进行诠释时,我们首先需要了解文本世界,也就是说我们需要首先发现文本世界。文本世界不是当读者打开文本的时候就展现在读者眼前的,而是需要读者有一定语言学的能力,通过阅读对文本进行理解才显露的。而当我们运用说明的方式去解读文本时,这已经是在进入文本世界了。这种进入是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因为基于前理解的差异,读者对文本的说明是具有差异性的。比如,有历史知识的读者去解读古籍和没有历史知识的读者去解读古籍是存在差异的。我们对文本的理解是说明与诠释几乎同时进行的,当我们对文本展开理解后我们不自觉地进入了文本的世界中,我们进入的文本世界是我们通过我们的说明帮助文本建立起来的。这个文本世界一方面是作者构建起来的“作者—文本”的世界,另一方面是通过读者的说明建立起来的“读者—文本”的世界。读者通过说明自然而然进入的文本世界本身就是读者所建构的,这个文本世界不是文本本身的,也不是作者所构建的。如果我们想要进入作者所构建的世界中需要通过谈话的方式在同一语境下进行相互交流,而文本本身又是一种被动的产物,其鲜活性是需要被激发的,只有在读者的说明下才能被读者所了解。而读者的说明是基于读者的前理解,以至于读者在文本同前理解的双重作用下构建了一个看似文本的世界,其实其中也包含有读者自身前理解的世界。“所谓‘解释’,是指将事前理解好的东西进行更进一步的展开与分解。这样一来,解释所面临的方向就是由理解事前规定的方向。”[9]96读者所构建的文本世界是基于读者的理解事前规定。同样如果我们选择悬置文本世界,用说明的方式去理解文本,则我们的前理解依旧会成为我们理解的方向,如此我们无法逃脱前理解带来的对文本的特殊性诠释。说明与诠释并不是一味的相互对立,二者的调和来自于读者的自发的理解过程。在理解过程中说明是读者进入文本世界并由此展开诠释的先行条件,而诠释又会为读者的理解带来新的体验从而更进一步进行理解。
当我们将理解的对象从文本转移到世界后,会发现在世界这个对象面前我们同样在自然而然同时利用说明和诠释去认识世界。自然科学无疑是对世界最好的说明,使用科学的方法,去发现规律并命名和制定标准。而我们作为世界中的一部分,早已经将自我置于世界之中,换言之我们的一切认识和行为都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对世界进行诠释。每个人的前理解是不一致的,同样每个人的生活经历是不一致的,这就导致我们在诠释世界的过程中是一种基于自我的特殊诠释。说明与诠释对于世界的理解而言有三个特点。其一是二者互相依存,其二是二者互相制约,其三是二者互相促进。我们对待世界的认识是基于科学,所以可以说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就如同我们对文本的理解一样是一个说明与诠释的交织。可以发现,我们的说明受制于我们的诠释,比如牛顿对第一推动力的研究就是受制于他的前理解,也就是说在牛顿的世界中他对于世界的认识是一个有神的世界。当我们创造了铅笔等人类工具后,我们对世界的说明自然也被我们的工具所制约。当没有显微镜的时候,我们只能猜测有微生物这种存在,可以说我们对世界的构建一方面是制约,另一方面也是对说明的帮助。而当我们对世界的说明不断加深,我们对世界的诠释也同样在不断加深。不论是文本还是世界,说明是为了更深刻地去诠释,而诠释可以带来更清晰的说明。说明与诠释的对立只是表面的,二者的统一才是深层的,二者是对立统一的共生。
从狄尔泰开始的说明心理学和描述心理学的对立引起的说明与理解的对立,在利科这里被转化为说明与诠释的对立,又寻找到说明与诠释有共同的基础也就是语言学。利科将说明与诠释进行调和,不仅为文本原意的确定性做出了保证,还对读者与文本进行交流从而进入文本的世界,并获得对自我的反思做出了理论上的肯定。文本将作者的话语进行固定,从而导致读者与作者之间产生了割裂,这种割裂是因为二者不在同一语境下进行交流。但是读者与作者之间有着文本作为桥梁,使得读者与作者可以借由文本进行某种固定的交流。这种固定的交流是建立在读者对文本进行说明的前提下的。而读者与文本通过语言学达成联系,在这个框架下,读者通过说明去理解文本的意义和结构,从而导致读者对文本中的世界进行悬置,导致读者对于文本中的语境进行悬置。而反观诠释,是将读者引入到文本的世界中,企图在同一语境下与文本产生交流,但是这会导致读者与文本的交流可能是鸡同鸭讲甚至陷入相对主义。当利科将说明与诠释进行调和,使得“被理解为化为己有的诠释概念并没有因此被取消;这个概念只是被转移到整个程序的尾端”[3]172。这样说明与诠释以一种先后顺序在既对立又调和的情况下去对文本进行理解。“利科声称每项研究都发展出一个特定的观点,即一个整体本身,但在同一时间,每一个后续结果都是从修辞开始经过符号学到达语义学最后到达诠释学。”[10]这使得说明与诠释可以互相补充,说明不能够发挥读者的自我反思,不能够进入文本世界在同一语境下与文本交流这个问题被诠释解决。而诠释可能导致读者扭曲文本原意甚至陷入相对主义的问题又被顺序优先的说明解决。这样当我们对文本进行理解时是一种有顺序的理性状态,一方面被说明的普遍性和科学性所影响,另一方面又可以借以诠释的力量有限度地去与文本展开交流并沿着文本世界向前走。当说明与诠释达成调和后,我们对待文本的态度应该是有别于之前对立时的态度。我们将要从过去要么追求文本原意而悬置文本世界,要么追求自我反思而不去分析文本结构甚至忽视文本原意的对立中,转化为悬置文本世界从而分析文本结构和意义为前提,进入文本世界,并依照之前对文本结构和意义的分析来去与文本进行交流,并在此基础上反思自我,最终达到一个既考虑到文本原意又不失对文本进行扩展的状态。当我们将视野从文本转向世界,会发现我们早已自觉不自觉地应用到说明与诠释两种视角去理解世界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不能够只使用说明,这样我们就失去了创造的能力;我们也不能够只诠释世界,这样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必然是一种不清晰的,甚至我们都没有办法诠释世界。因为如果不去说明世界,我们根本无法对世界产生认识。说明和诠释都是我们对世界理解的重要角度,二者缺一不可。我们唯有在正确的说明之下才能正确地诠释世界,也唯有全面地诠释世界才能促进我们更好地说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