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特斯岛》的空间书写与人物自我追寻

2018-03-20 09:43赵宇霞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库特门罗新娘

赵宇霞

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后现代小说的问世,一些作家打破了传统叙事中事件的完整性及线性连续性,通过呈现事件的片段性及不连贯性来凸显作品的主题。因此,在叙事层面,作品呈现出一定的空间性。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再不对叙事的空间性加以关注,其结果就是导致对一个故事的性质的过分简单化”[1]。有的学者更是提出:“小说中的空间场景已远远脱离了客观真实而多为作家的虚拟,这种虚拟的空间场景也是作家艺术创造力的表征。”[2]

短篇小说《库特斯岛》选自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的小说集《好女人的爱情》,门罗以回忆视角再现了主人公小新娘初为人妻的一段经历。在回忆性的虚构叙事作品中,“记忆”本身并不等于历史,而是回忆主体当下的实际心理活动,是属于回忆主体的意识事件。因此,回顾性叙事形式下的事件呈现实质上是叙事者对于过去发生事件的一种主观意识再现。学者龙迪勇在谈及“记忆”与“空间”二者间的关系时指出:记忆不仅和时间有关,它的空间特性也非常明显[3]。任何事件都是在某一特定空间或场所下发生的,所以关于事件的记忆便具有了空间性。正是因为记忆的空间性特征,作家在以记忆方式来创作叙事虚构作品时,也必然会为作品打上空间性的烙印。事实上,作家正是通过对具体空间的书写来对记忆中的典型事件加以表征的。此外,特定空间的书写也是对人物进行表征的一种叙事手段。众所周知,叙事学研究一直将叙事作品的情节、结构或形式作为其关注重点,并未对叙事作品中的人物问题加以太多关注。虽然这一现象曾受到国内学者胡亚敏[4]的关注,并且近些年来也有学者从创伤叙事的视角对人物加以关注,但是整体来看以往叙事学对人物的研究还是不够。叙事作品中的人物研究也多为关注人物行动、直接描写、专有名词使用等传统人物构造方法。但是,在诸如伍尔夫[5]、福克纳[6]等作家的虚构叙事作品中,作家对人物的构造通常是通过某一具体的空间来完成的。换言之,作家会将人物放置于一个特定的空间,并通过书写这一具体的空间来对人物加以表征。国内学者龙迪勇将这一叙事方法称为“人物的空间表征法”[7]。

基于上述空间叙事观,小说《库特斯岛》中的空间书写便不再仅局限于对故事发生地的描述,更成为一种作者用来推进叙事进程并构建人物的叙事手段。门罗通过再现主人公小新娘记忆中的典型空间来激活往事,并通过对地下室、街道、豪宅、库特斯岛等典型空间的书写为读者呈现了主人公小新娘追寻自我、遗失自我、重建自我的心路历程。

一、地下室——自我意识的萌发

小说以“我”(小新娘)与丈夫切斯的新婚居所——温哥华的一间半地下室为故事的起始空间,空间内只是“马马虎虎地提供了一点设施,用的都是本来要扔掉的东西”[8]126。从空间布局来看,这间地下室也只是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功能。“我们的床位于厨房外的一个凹室——它严丝合缝地嵌入凹室,只能从床尾爬着上床。”[8]126无论从位置还是居住功能来看,这间地下室都与“现代”毫无联系。加斯东·巴什拉在其著作《空间诗学》中用“家宅”一词来指称人类的居所,家宅不仅是挡风遮雨的庇护所,更是承载居住者梦想之所。作为家宅垂直性的两级——地窖与阁楼,前者承载着居住者的非理性,而阁楼却是居住者理性化的投射区域[9]17。在阁楼上,所有思想趋于理性与清晰;而在地窖里,居住者充满激情的幻想却因不再受到理性的约束而变得无拘无束。虽然这一间半地下室毫无现代可言,但是小新娘追求自我的本能却得以彰显。与那些蛰居于地下的动物一样,小新娘在这里满怀激情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阅读并且尝试写作。“我在帘子后头做的另一件事是阅读。…… 除了当读者,我现在似乎还想当个作者。”[8]128概言之,小新娘的梦想是做一名“书写女性”。“房中天使”与“书写女性”是伍尔夫在《自己的一间屋》中提及的两个概念[10],前者主要用来指维多利亚式的传统家庭主妇,她们往往以家庭为自己的生活重心,用爱与包容守护着家人的健康与平安。与之相反,“书写女性”往往更关注女性作为一个独立主体的自我意识,她们更加强调女性的自我实现。自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以来,“书写女性”已成为一种追求精神独立女性的代名词。与其他女性作家不同的是,艾丽丝·门罗通过将“书写女性”放置于地下空间,更加强调了女性作为一个意识主体追求自我精神独立的本能,这种独立意识不是通过理性思考获得的,而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在具有垂直性的居所中,威胁总是来自上层的理性空间。这就如小新娘所言:“遭到一个瓷器柜的威胁。”[8]126瓷器柜的主人便是居住在楼上的格里夫人。与小新娘居住的地下室不同,格里夫妇居住在小新娘夫妇的楼上,他们的房间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居物品及炫耀性的装饰:蕾丝桌布、搪瓷天鹅、喝咖啡的瓷杯以及与之相配的用来装点心的盘子和小巧的绣花餐巾。除此之外,就是那个“摆满各样高级杯子、糖和奶油套罐、花瓶、茅顶屋形状的茶壶及百合状烛台的瓷器柜”[8]124。无论是居住的上层空间,还是空间内挤满的各色家居物品,都说明空间主人与小新娘的不同。在这里,女主人格里夫人表现出一副优雅的“房中天使”形象,她所关心的仅仅是丈夫与自己的体面,而不是自我精神的独立与否。

小说中,居住在上层的“房中天使”总是试图对下层的“书写女人”进行规训或劝诫。法国学者福柯在探讨权利的运作机制时曾指出:“空间是任何权利运作的基础。”[11]换言之,现实社会中的权利冲突或规训都会印记在各种空间中。规训不仅表现在规训方对受规训方的监视,还表现在前者借助一定的所谓知识对后者行为的约束和控制。小说《库特斯岛》中,格里夫人会用自己的钥匙偷偷打开小新娘的房间,并且将小新娘丢进垃圾桶里的纸团打开来检查。除去对小新娘进行意识上的监视外,格里夫人还会在日常行为中对后者加以约束或控制。格里夫人“请我上去喝咖啡”,而“我从来没啥兴趣,我忙着自个儿在地下室过小日子……有时,我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本,或者撂下正在写的段落,跟她上楼”[8]124。谈话中,格里夫人总是以“我总是……”或者“我总喜欢……”这样的语气暗示“我”应遵从的治家规则,然而“无意识无法被文明化。它总是拿着烛台去地窖”[9]19。对于来自楼上的理性规训,居住在地下室的小新娘非但不予接纳,反而任何事情都本能地对她撒谎,直至最终与其决裂。实际上,门罗通过空间安排上的垂直性及上层空间对下层空间的规训,间接地向读者呈现了小新娘在自我追寻路上必然会面临的挑战。这一挑战实际上来自现实的道德观,依据这种道德观,小新娘更应该做一名守护家人健康和幸福的“房中天使”。

二、街道、豪宅——追寻路上的自我迷失

在小新娘的自我追寻路上,除去上述现实障碍外,成为所谓现代新女性也为类似小新娘的女性自我追寻者们造成了一种假象。20世纪20年代,随着女性运动第二次浪潮的推进,争取男女职业平等的呼声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门,试图通过从事诸如护士、收银员、图书管理员等职业来获得从经济到精神的自我独立。《库特斯岛》中,小新娘也尝试着成为一名职业女性,然而,这一选择最终并未给她带来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内心中,小新娘依然在彷徨与矛盾中追寻。

小新娘生活在温哥华,当她离开家,温哥华的街头便成为她的另一个世界。在文学中,城市中的街道不仅仅是一种地点,更多时候承载着一定的隐喻功能。首先,街道上的行人或橱窗里的摆设等种种物像共同构成了世俗的人生百态。其次,作为一种开放性的空间,街道又为漫步其间者提供了进行精神游历,思索生命价值及存在意义的极大自由。中午时分,小新娘漫步街头,穿行于风格迥异的街区,直到街灯亮起,才迂回着往家走。街道这一开放性的空间为小新娘提供了最大的自由,漫步者可以在这里自由地进行精神上的漫游。同时,通过对街道上各种身份的人的打量,小新娘亦可自由想象未来人生的种种可能。正如小说中写道:“我会看到从招聘档案员的办公室蹦蹦跳跳下楼吃午饭的女孩子们;也会看到推着儿童车,带着哭哭啼啼的娃娃的女人们。”[8]131这里办公室的女孩与推着儿童车的女人实则是小新娘目前处境的一个真实写照。如同在街头的漫步,小新娘也正处在实现自我与放弃自我成为一个母亲的交叉路口。

最终,小新娘选择走出家门,做一名图书管理员,成为一个“在世上有一个明确定位的人”[8]141。随着对工作熟练度的增加,小新娘与曾经的“书写”梦想渐行渐远,直到最终将其深深地锁于内心深处。“最后一本笔记本变得冷冰冰的,藏在抽屉里,塞在乱糟糟的袜子和内衣下。”[8]142加斯东·巴什拉将抽屉的内部空间视为“一个内心空间,一个不随便向来访者敞开的空间”[9]84。这里,与小新娘最后一本笔记藏于抽屉里的实际上是小新娘成为一个独立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梦想。从此,小新娘将这个梦想深藏于内心,工作之余还默默地承担起做妻子、做母亲的责任。那些曾经像游戏似的,只是偶尔为之的家务活渐渐转移到小新娘生活的前沿,占据了中心地位。事实上,做一名图书馆管理员并未从根本上成就小新娘的独立梦想。相反,与众多现代女性一样,小新娘不得不在承担家庭责任之余又承担起了工作的责任。

靠着两份收入,小新娘与丈夫搬离最初的地下室,搬入一套真正的公寓。此后,“我们拥有的第一幢房子,我们拥有的第二幢房子,第一幢在另一个城市买下的房子——都会带给我们这种欢欣的进步感,让我们变得更加亲密”[8]146,小新娘与丈夫迈出的每一步都令他们欢欣鼓舞。然而,物质生活的改善并没有给小新娘带来心灵上的慰藉。相反,因为内心独立意识的压抑,更多时候小新娘感受到的是内心的煎熬。直到面对“最最辉煌、前所未有的房子时”,小新娘的自我独立意识最终被彻底遗失。正如小说中所言:“这样一直到最后一幢房子,走进这幢最最辉煌、前所未有的房子时,我倒有了一种隐隐的灾难感,一种若有若无想要逃离的感觉。”[8]146显然,小新娘最终也没能在这幢最辉煌的房子中找到内心的归属感,而这幢豪宅也不能帮助小新娘“将陈规旧习抵挡于门外,给屋中人以极大的自由”[10]。相反,它给予小新娘的只是自我追寻路上更强烈的羁绊。与门罗作品中众多逃离女性一样,小新娘在面对内心残缺的旧自我时,必然会踏上再次追寻自我之路,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

三、荒岛——自我意识的重建

空间批评家黛博拉·佩洛曾指出:“地方与身份在社会构成中紧密相连。家园通常属于女性的空间领域,在这里她们获得自我认同。”[12]因此,当小新娘无法在现实中找到自己的存在空间时,必然会再次踏上自我追寻的道路,并最终将梦中的库特斯岛作为自己精神的栖息之地,因为“人必须借助外部存在的空间给意识一个存在之所”[9]68。小说中,门罗并未对库特斯岛做太多的书写,只是借格里夫人的视角简单地做了相关描述:一个不算太荒蛮、位于联合湾的小岛。但是,发生在库特斯岛的离奇大火及曾经居住在岛上的格里先生却清晰地诠释了其作为乌托邦异质空间的实质。所谓乌托邦异质空间,即一个与当下世俗空间有鲜明地理差异的地方。这种空间往往是异域而荒凉的、未经开发、没有被人类文明与工业侵蚀的世外之域[13]。小说中,小新娘将格里先生描述为“一位来自荒蛮时代的远古武士”,“他活着,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在我看来真像是个错误,随时都有可能被抹掉”[8]135。在切斯的眼里,格里先生就是一个“怪物”。这里,无论是“随时有可能被抹掉的远古武士”,还是“怪物”,均表明格里先生是一位与现实不相容的异类。此外,格里先生本人的异质性还来自他身上散发的气味,嘴里发出的哼哼声、喷气声、咳嗽声、吠叫声、嘟囔声以及他所使用的就像是某个生了疥疮却依然强大的动物巢穴般的卫生间。小说中,格里先生总是待在窗前的躺椅上,看着大街、街对面的公园及公园后面的海湾。当小新娘受雇于格里夫人负责照顾格里先生时,格里先生更是一遍遍地要求小新娘为其读关于库特斯岛的相关剪报。加斯东·巴什拉认为,人的内心空间和森林、沙漠、海洋等世界空间可以在广阔性上取得和谐,尤其是当人的孤独变得更深时,这两种广阔性最终将会互相融合。现实中,格里先生广阔的内心世界无法满足于屋子里的狭小空间,遂将自己的内心空间投射在幽深、广袤的库特斯岛中。除格里先生外,发生在库特斯岛的神秘大火也在一定程度上标示了库特斯岛作为异质空间的存在。这里远离文明,以其原始、狂野、广袤而深幽的空间特征与现代空间形成巨大的反差,同时也赋予栖居其间的栖居者以极大的精神自由。因此,当小新娘在现实中无处安放自己的内心时,梦中的库特斯岛、格里先生便成了她的精神栖息之地。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重拾自己追求自由的本能;才能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真正的庇护所;才能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徜徉,获得一种支撑她面对现实不完美的力量。就这样,库特斯岛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小新娘的梦里,“它就像那种地方:你在,或者不在,它都自成一体,遗世而独立”[8]149。

从20世纪80年代起,国内外学者陆续对门罗作品展开研究。就国内学者而言,以周怡[14]、傅琼[15]、陈凤[16]、沐永华[12]为代表的学者们分别从民族性书写、小说叙事策略及女性主题三方面进行了相关研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更是将“当代短篇小说大师”的称号赋予了门罗。门罗的作品堪称完美,原因有二。首先,艾丽丝·门罗的作品具有深邃的思想性。门罗凭借其特有的女性敏锐,通过其作品向读者展示了人生经历的紧张时刻。虽然读者在其作品中找不到史诗般的宏大叙事,但是那些近乎细琐的、碎片式的人生经历却总能让人窥视或洞察到“生命中未曾想到之事”[17]。其次,门罗拒绝传统叙事中所强调的故事完整性及事件的线性发展顺序,其独特的叙事手段也为作品带来了灵动。短篇小说《库特斯岛》中,门罗采用闪回的叙事方式再现了主人公小新娘从初为人妻到为人母的一段经历,通过主人公的经历再现了作家的经典主题——女性在现实中的自我追寻。然而,门罗一改传统叙事中通过人物行为或行动来构建人物的方式,将空间书写作为构建人物的主要手段,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女性自我追寻的地理景观图。小说中,置身于地下室的小新娘出于本能,一遍遍企图通过写作来为自己在现实中争得一席之地。然而,来自上层空间的规训与劝诫迫使小新娘不得不走出地下室,漫步街头,在现实中追寻自我。最终,当小新娘一家搬离地下室,住进一幢辉煌的大房子时,一种逃离感却油然而生。加斯东·巴什拉曾指出:“没有了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9]5当小新娘在现实中无法寻找到自我时,最终不得不将梦中的库特斯岛作为自己精神的栖息之地。因为只有栖息在那块远离文明、远离物质的乌托邦异质空间之中,小新娘才能获得一直以来其本能追寻的自由,才能在现实与理想间徜徉,真正获得一个虽不完美但却真实的自我存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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