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荣芳
约翰·契弗的小说通常被认为是美国郊区生活的缩影。契弗小说中的故事大多由白人男性主人公叙述或聚焦于白人男性,其态度和语气体现出对关于郊区的价值观念的认同、理解和践行。195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便是其中的代表作。该小说于1956年获得本杰明·富兰克林杂志奖,传记作家布莱克·贝雷(Blake Bailey)称其为契弗“最好的小说之一”[1]。
小说讲述了男主人公布莱克下班坐慢车回家的途中,被女下属登特小姐追踪、威胁的故事。布莱克的归家历程真切地展现出郊区生活的理想与危机,呈现出性别气质的二元对立以及性别角色的颠倒。作品中两性间的对立与冲突,其实是男女主人公为寻求突围、实现自我的努力,彰显了小说的禁锢主题,强调对社会道德规范的遵从。
20世纪人口向郊区分散成为现代美国生活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20世纪50年代,郊区在广泛意义上象征着发展,成为“中产阶级新的聚居地”[2]134。住在那里的人们遵循着共同的规则。郊区也成为社会学家和小说家们的一个关注焦点。为了解郊区的趋势和郊区居民对自身的看法,1971年《时代》杂志进行了一次调查。调查结果表明,真实的郊区比人们所想象的郊区更加多样化,暗示了“人们固有观念中的郊区与郊区生活和郊区人对他们自身形象的真正观点之间的模糊差距”[3]。
19世纪后期的美国郊区孕育了一种理想:家是“私密的、是以家庭为导向的,是中产阶级身份和自我定位的必要场域”“郊区理想描述了白人中产阶级社区和私人家庭生活模式。”[2]520世纪50年代,家庭主妇和作为通勤者的丈夫所构成的郊区家庭模式,通常被认为是维多利亚式的理想家庭生活。“对于生活在郊区和渴望生活在郊区的人来说,郊区通常象征着美好的生活、梦想中的生活以及在迷人、适意的社区独栋别墅里的幸福生活。”[2]5《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中,这种传统的理想模式得以充分展现。
布莱克居住在一个被称为“绿阴山”的郊区,这里对他来讲是一个充满爱意的大家庭。妻子是家庭主妇,邻居友善、高雅。他在纽约城中心工作,乘快车上下班。快车按点运行,能保证人们按时“回家小酌几杯、分享爱意和享用晚餐”[4]246。布莱克的生活规范有序。“在每一方面,他都无别样之处”[4]239,就连衣着的色彩都“显示出小心谨慎的味道”[4]239。在车上,他习惯挺直腰身,静心读报,竭力保持规范和风度。他把列车上的乘客分为邻居或陌生人,富有或贫穷,有趣或乏味,但那之中“没有一个哭泣的”[4]241。
郊区在他眼中是温暖的港湾和幸福的终点站。列车到达绿阴山站后,他能看见雨中山上闪耀的灯光,想象着“灯光下,太太们正在给孩子们洗澡、准备饭餐和清洗碗碟”[4]246。在站台避雨等候时,他看见各个家庭的男主人被一个一个地接走,迟到的妻子还温柔地向丈夫道歉。一切似乎真如登特小姐所说,郊区与其他地方“不一样”[4]236。
“契弗笔下的郊区是一个蕴含病症和神经症威胁的不稳定之地,而他又赋予郊区虽有争议但本质上是值得颂扬的身份。”[5]事实上,在布莱克狭隘的视角所认定的规范生活中,一切并不规范。在短暂的归家行程中,他自始至终都经历着不安和惶恐,偶尔的安慰常被随之而来的意外消解,就连旅途中的意象都是断裂的、不连贯的,不停地粉碎他的梦想,逼迫他直面危机与困境。
布莱克计划搭乘快车,却因躲避登特的跟踪而错过,只好乘坐5点48分的慢车。慢车上的经历彰显了他在个人、家庭及社区生活中的失败,暴露了他身心的疲惫和人格交往的障碍。他一直认为自己记忆力好,却在车上发现忘了带上先前购买的咖啡蛋糕,这让他“非常痛苦”[4]239,怀疑自我心智不佳。上车后,他环顾四周搜寻邻居,看见了科普顿夫人。她对他微笑,但“那笑容一闪而过,令人害怕”[4]239。瓦特金先生正好在他前面,但因以往的过节,所以也没有相互打招呼。这揭示出布莱克不和谐的邻里关系,并由此进一步揭开了布莱克个人和家庭生活的面纱。科普顿一家和布莱克一家是隔壁邻居。科普顿夫人清楚布莱克与妻子的隔阂和与孩子们的疏离等问题,所以布莱克对她反感和厌恶。瓦特金先生是郊区的租住户。布莱克认为他们不属于同一阶层,不屑于与其一家交往。“郊区房屋的所有权给白人居民提供了充足的物质上的好处,使他们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有高于他人的优势。”[2]6布莱克以俯瞰的姿态审视瓦特金先生,认为他以商业艺术为生,生活散漫,在“破坏禁奢法”[4]239。布莱克甚至认为自己的长子和瓦特金的儿子之间的深厚友谊也影响了他的“行事方式和整洁有序”[4]239。他直接找瓦特金先生表明观点,从而导致两家关系紧张。
可以看出,实际上布莱克生活在与郊区理想截然相悖的氛围中。他在意阶层交往的对等,刻意维护自己所遵循的规范与律令,却难逃被冷落、隐私被人窥探的境地。他的归家历程已揭示出其生活中的障碍与危机,而行程中的种种意象,则进一步强化了他无法突围的境况。
布莱克行程中的众多场景表现的是家庭的幸福与温馨,与郊区理想一脉相承,但这种温馨总是被不和谐的景象扰乱,体现出虚空和无奈。在市区,布莱克在一间可能是装饰店或拍卖店的橱窗前停下,“橱窗被安排得像人们居住和招待客人的房间”[4]236,里面陈设的是典型的家庭内部场景,“咖啡桌上摆着杯子、杂志,花瓶里还插着花”[4]236,但“那花已枯萎,杯子是空的,客人并没有来”[4]236。他“从橱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和像影子一样在他身后穿梭的人群”[4]236。枯萎的花、净空的杯子、未到的客人、身后像影子一样的人群,无不暗示着布莱克的孤独、虚空与寂寞。他的生活也像橱窗里的摆设一样向外界展示着,被邻居们一览无余。在站台上,他看到几幅广告画:“一幅是一对夫妇在红葡萄酒里对饮,一幅是被称为‘猫爪’的橡胶底鞋跟广告,还有一幅是一名夏威夷舞者。”[4]244然而,这些广告令人愉悦的意图“很快消散在水坑中”[4]244,车站上的人们看起来都“非常孤独”[4]244。象征亲密浪漫的红葡萄酒和舞者广告被防止摔跤的“猫爪”广告隔离,实质上“猫爪”代表家庭幸福和欢愉生活的障碍,而站台的水坑和疏离的人群则进一步消解了广告所营造的温馨氛围,凸显了布莱克被孤独笼罩的身影。或许,这些意象暗示了布莱克与他的幸福之间存在障碍,亦如登特所认为的,布莱克是她和她的幸福之间的障碍一样。
郊区生活表面上规范有序,有铺设好的轨道,有快车,还有热情等候的家人,人与人之间热情友爱,似乎按规律运转就可以身心无忧。但实际上,对布莱克的生活细加审视就会发现,郊区人情冷漠、危机四伏。妻儿成陌路,邻居成路人,寂寞与惶恐如影相随,表面的诗情画意不过是画饼充饥,是一种虚无的精神寄托。
小说通过截然不同的意象,对性别气质进行界定,凸显两性二元对立的矛盾与冲突,展示女性的力量和反抗,以及对处于主体的男性地位的颠覆。与此同时,通过男女主人公不同的行为对照生动地呈现出两性冲突中的身份焦虑,反映出二者为挣脱牢笼、确证身份而进行的挣扎与突围。
性别是社会文化的产物,反映的是男女两性间的二元对立关系,究其本质,是维护男尊女卑的父权制度。在文学作品中,传统的女性通常是“纯洁、善良、多愁善感、依赖性强、偶尔心存一点浪漫幻想”[6],而传统男性所展示的是诸如力量、权力、坚韧、行动、控制、独立等价值。男性气质因文化不同会有所变化,在某一文化内部也会随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但不管怎样变化,当代男性气质的核心隐喻仍然是理性、控制和距离,因为这些品质同社会进步和人类发展相联系。 ”[7]
小说中,布莱克和登特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象,体现出两性间的对立与差距。首先,登特皮肤黯黑,头发和眼睛也是黯黑的,与布莱克典型的白人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其次,布莱克衣着严谨,处处显得小心谨慎,而登特的穿着却与瑕疵相伴。在与布莱克交往时,她穿抽了丝的长筒袜,戴不成形的黑色帽子。另外,布莱克生活规范严谨,而登特却尽显凌乱。她的书写粗糙,给人一种“她是内心情感冲突的受害者的感觉”[4]238。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壁橱”[4]238,角落里还散乱地堆放着衣帽盒。在布莱克眼中,登特“敏感”而“孤独”[4]244。就连登特(Dent)的名字本身,也意味着“削弱、打击、损害”。的确,对布莱克而言,登特意味着麻烦和危险,甚至破坏和死亡。
最为重要的是,小说展现出二者的地位差异。一方面,布莱克在公司身居要职,拥有决定登特去留的权力。他自信而强悍,表现出传统父权制社会的男性沙文主义立场。作为丈夫,他完全忽视妻子的情感需求,仅因妻子未及时做晚餐,他就决定冷落她两周,全然不顾妻子的哭泣和抗议。作为父亲,他高高在上,与孩子们感情疏离。已有10年时间,他把自己的书柜都锁上不让孩子们看他的书。“这种长期的家庭隔阂对布莱克而言并不是大不了的事。”[4]240他认为这是人的天性,认为任何有人声的地方都有争吵。作为上级,他对下属随意裁判,不在乎给他人带来苦痛。在聘用、欺骗、解雇登特的过程中,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登特从未在布莱克心中作为具有个人情感和困惑的女性个体存在过。”[8]她不过是他众多的猎物之一。他认为,“很多女人被挑中就是因为她们缺乏自尊”[4]238,他把自身的过失都归咎于女性。其实,布莱克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地位和安全。他借助精神上的暴力维护其作为丈夫、父亲和上级的权力和地位。
另一方面,登特是任人支配的弱女子。她卑微孱弱、生活凌乱无序,时常处于失业状态。在被布莱克聘用后,她主动提出要感谢他,不惜以身体为赌注以期求得垂怜和关注,却因此被骗而再次失业,并因布莱克散布的恶言而无法重新找到工作。在跟踪布莱克之前,登特已经3个月没有工作,2周多卧床不起。但是,这期间她仍给布莱克写信,称呼他为“丈夫”,尽管登特也明白自己是有“做梦的天赋”[4]244,但梦却是她黑暗日子中的寄托。这一切都强化了登特作为女性的弱者境地。
总之,布莱克与登特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父权文化中固有的主体与客体、强悍与弱小、尊贵与卑微的二元对立,折射出父权制社会对两性价值判断的标准,总体上是对男性的褒扬和对女性的贬抑。
性别角色颠倒指的是“男人呈现出女性性格特征,并遵行女性的社会行为规范,或者说扮演了女性性别角色;女人则呈现出男性性格特征,并遵行男性的社会行为规范,或者说扮演了男性性别角色。”[6]性别角色颠倒一般是通过性格、心理和行为表现出来。小说中,布莱克的男性主体形象因登特的再次出现被破坏,而登特占据了主体位置,出现了性别角色的颠覆。
登特的追踪使布莱克丧失了阶层、种族及性别优势,他成为了具有女性气质的男性人物。首先,布莱克因登特而错过快车被迫乘坐慢车。这剥夺了只乘坐快车的布莱克自以为是的阶层优势。慢车老旧不堪,车窗上满是尘污,车厢内光线暗淡、空气污浊,这让布莱克似乎沦为了污浊环境中的一员。其次,慢车作为公共场域,公开展示了布莱克毫无生气的生活环境,也把布莱克自身的社会和家庭生活一一显露,让他无处可逃,其作为个体的尊严与隐私荡然无存。同时,登特的跟踪给他带来了潜在或直接的威胁。布莱克因此经历了逃遁、惶恐、无助、自欺、顺从等心路历程。
在被追踪过程中,“在登特具有菲勒斯象征意义的手枪的威胁下,布莱克被阴性化了”[9],就像以前躺在病床上的登特一样被动和无助。作为男性主体的性别优势从他的特权领域消退,其男性身份在此丧失。最后,登特让他跪下把脸埋进泥土。“地上的煤灰擦伤了他的脸颊。他伸开四肢趴在地上,开始抽泣。”[4]247此时的布莱克脸色黯黑,悲伤无力,作为白人中产阶级的种族和阶层优势也被尘土抹去,和先前的登特出现了角色对换。布莱克驯服、孱弱、孤独、悲伤,而登特则处于主控位置,强硬、执着、气势逼人。
登特以近乎疯狂的暴力方式对布莱克实施报复。这种报复是她成长和健康的明证,也是其实现与布莱克彻底剥离、让碎片式的生活重获秩序的努力。首先,登特要让布莱克认识到他自身人格的卑劣。她明确告诉布莱克她必须与他交谈,让他知道他给她造成的痛苦,希望他能为此悔过。其次,登特决意通过这种方式与布莱克划清界限。“我能洗手不干了。从此与你毫无关系,与这一切毫无关系。”[4]247她反复强调自己要洗手不干,申明自己还存有善良和清醒,甚至反复宣称自己仍有梦想,比布莱克强,比布莱克更懂得爱。在登特心中,布莱克已是恶魔的化身。她要做的就是与恶魔划清界限。登特的报复只是为了自己要诚实生活,并非要伤害他人。她甚至说自己是想帮助他。她3次命令布莱克把脸埋进尘土,以这种仪式般的方式驯服他从而实现角色颠覆,借以找到自己、确证自己。
“在契弗的国度里,婚姻已经成为一种过时的信条”“一种痛苦,一种被禁锢的经历”[10]。布莱克在婚姻中与妻子的疏离让他试图僭越既有的藩篱,以堕落的游戏方式突围。他最初对登特或其他女性的欺骗只是他游戏人生的方式,然而,其错误的抉择注定其最终的失败。徒劳的突围之后,只能回归毫无生气的轨道秩序。就算登特最后让他安全离开,也仅意味着危机暂时结束,一切并未改变。留给他的,不过是苟且,因为布莱克最终也未表现出对自己行为的忏悔之意。
批评家们经常用“越界女主角”[6]来指代文学作品中德行缺失和僭越社会道德的女性人物。小说中的登特也可以看作是这类人物。最初,她选择牺牲肉体以攀附男性的僭越方式来寻找自我,其后又选择以暴力的方式实现报复和自我解救。这2种方式都僭越了社会传统的女性天使形象。登特最初的选择注定了后来的失败和痛苦,但历经绝望之后,她似乎找到了突围和重生的方式,那就是对布莱克实施报复。经过仪式般的报复之后,登特转身离开,她是否真正实现了突围或重生则仍是疑问。或许,小说中提到的登特居所内的立式钢琴和贝多芬奏鸣曲谱是其重生的支撑点。
1979年,契弗曾说:“囚禁感一直以来就是我作品的主题之一,无论是在新英格兰的小村庄还是在监狱——或是在一个人的激情之中。我发现自己被囚禁在自己的智力和生理局限之中。但是我相信,从根本上说,在自我道德规范的局限中发现能享受的自由是在这个星球上生活的常理。”[11]小说中,布莱克和登特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都有人格社交障碍,无法与他人建立严肃的关系,都在个人生活的牢笼里挣扎,其困境也是其自我抉择和自身行为的必然结果。二者本应同病相怜,却因狭隘的认知而相互压制,最终也无法彻底突围。
小说呈现出美国郊区生活的窒息感和囚禁感,表现出主人公为寻求自我、确证自我的努力过程。虽然这种确证方式值得商榷,但作家并不回避,只是冷静地呈现,从而让真实的郊区展现出来。同时,作家也暗示了遵循社会道德规范的必要性。登特只有与过去的荒诞行为诀别之后,才会有生的空间和希望,而布莱克最后也起身拾起地上的帽子回家。由此可以认为,作家契弗关注郊区和郊区人的生活,对郊区人的困境表现出深切的人道情怀,并强调了享受自由所必须遵从的道德秩序。
[1]MARTIN Q.Image Making in John Cheever’s THE FIVEFORTY-EIGHT[J].Explicator,2012,70 (2).
[2]SHAMIR M.White Diaspora:The Suburb and the Twentieth-Century American Novel(review)[J].Modernism/modernity,2002,9(2).
[3]CLARK F.Suburban Absurd Subjects of Anxiety in the Fiction of John Cheever and Richard Ford[D].Wellington: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2009.
[4]CHEEVER J.The Stories of John Cheever[M].New Jersey:American Book-Stratford Press Inc.,1978.
[5]ANDERSON L.Burglary in Shady Hill and Sarsaparilla:the politics of conformity in White and Cheever[J].Australian Literary Studies,2006,22(4).
[6]李增.性别角色的颠倒与道德越界:维多利亚惊悚小说中女性人物的男性化倾向[J].江西社会科学,2015(1).
[7]刘岩.男性气质[J].外国文学,2014(4).
[8]KANE R C.Earth,Water,and Fire:Elemental Representations of Feminist Force In Stories by John Cheever,T.Coraghessan Boyle,and Tobias Wolff[J].Journal of the Short Story in English Les Cahiers De La Nouvelle,2008(42).
[9]AUBRY T.John Cheever and the Management of Middlebrow Misery[J].Iowa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2003(Fall).
[10]肖志红.约翰·契弗《猎鹰者监狱》的叙述结构与人生禁锢主题[J].当代外国文学,2014(4).
[11]BEVIS C W.John Cheever:The Making of the Cheeveresque Writing Style in the 1950s[J].Rivier Academic Journal,20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