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伟
鸦片战争以后,面对帝国主义列强的入侵和中国封建社会日益腐朽和没落,反对外敌入侵的爱国主义和反对封建专制的民主主义成为了强烈的时代主题和精神。在这种历史语境中,形式重于内容、渐趋僵化的传统戏剧日愈脱离现实生活和时代主题,对传统戏剧进行变革的呼声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促成了戊戌维新时期到辛亥革命前后的戏曲改良运动。作为戏曲改良的倡导者,梁启超、陈独秀、汪笑侬等主要从戏剧的思想性方面着手改革,把戏剧作为社会改良的重要工具,强调了戏剧开启民智、思想启蒙的作用。但是,新的思想内容仍然受到旧的戏剧形式的束缚,戏曲改良虽然提倡“演时事”“穿时装”,但是在很多方面仍然沿袭着旧戏的程式和传统。戏曲改良的努力无法从根本上革新戏剧,这就促使有识之士把目光转向了西方的戏剧,以此寻求可以彻底革新中国戏剧的方式。
接着,上海国外侨民的演剧活动和教会学校组织的学生业余演剧,为我们学习西方戏剧打开了一扇窗,西方戏剧观念逐渐得以传播。1907年,清末留学生组成的春柳社在日本东京演出的《黑奴吁天录》揭开了文明戏发展的序幕。之后几年,文明戏充分发挥了它对于革命的宣传功能,在国内得到迅速发展,以上海为中心出现了文明戏排演的热潮。但是随着辛亥革命的失败、军阀混战和封建势力的复辟,革命形势急转直下、陷入低潮,以宣传革命为重要目的的文明戏也随之走向沉寂。还有一些文明戏为了迎合商业利益,丧失了初期的先进性,日渐走向衰落。
可以说,从清末戏曲改良的努力到20世纪初文明新戏的探索,中国戏剧在蜕旧变新、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经历了种种痛苦的失败与反复,终于在“五四”时期思想文化解放运动中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五四”时期现代戏剧发展的大幕就是在《新青年》对传统旧戏的否定与批判以及对西方戏剧的翻译和借鉴中揭开的。《新青年》对于戏剧改良的理论主张以及新旧戏剧的争论等引起了思想界和文化界人士对戏剧的广泛关注,这在理论上为创建现代话剧做了充分准备,而萧伯纳的名剧《华伦夫人之职业》(以下简称“《华》剧”)在上海的演出以及随后民众戏剧社的成立和“爱美剧”的风行,则真正让中国现代戏剧从理论走向了舞台,用实践为话剧的诞生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在“五四”时期向西方学习现代戏剧的热潮中,很多外国剧本都被作为借鉴的范本进入中国。傅斯年就提出“中国尚没独立的新文学发生,编制剧本,恐怕办不好,爽性把西洋剧本翻译出来,用到剧台上,文笔思想,都极妥当。”[1]欧阳予倩也把翻译外国剧本当作了学习现代戏剧创作的重要方式,“剧本文学为中国从来所无,故须为根本的创设,其事宜多翻译外国剧本以为模范。 ”[2]
《华》剧就是作为这样的西方戏剧“模范”进入中国的。该剧是萧伯纳于1894年创作的四幕剧,剧情主要讲述的是一位英国上流社会的少女薇薇安偶然间发现她的母亲经营着欧洲最大的妓院。得知这一真相后,她开始厌恶自己寄生虫式的生活,决定要与家庭决裂并开始自己独立的新生活。因为剧情涉及到娼妓等尖锐的社会问题,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面,所以该剧在1894年发表后长期在英国禁演,1902年得以在英国的小型私人剧场伦敦新歌剧院内部演出,之后也未得到公演许可,直到1925年才首次在伦敦正式公演。
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6期推出了“易卜生专号”,掀起了一股“易卜生热”和关于问题剧的热潮。萧伯纳作为易卜生在欧洲最热烈的追随者,他导演的戏剧也得到了特别的关注。在《新青年》该期的“本刊特别启事”中,就预告将推出“萧伯纳号”,而《华伦夫人之职业》就是拟最先翻译的剧作。在随后推出的《新青年》第5卷第4期上,宋春舫在《近世名戏百种目》中收入了萧伯纳的4部剧作,其中也包括《华伦夫人之职业》。该剧如此受到新文化运动先驱们的青睐,主要是因为它揭露了现存社会的虚伪与腐朽,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的问题剧。胡适曾表示他们在选择翻译西洋戏剧时看中的就是剧本所传达的思想性,他说:“我们的宗旨在于借戏剧输入这些戏剧里的思想”[3],而“肖氏心目中之剧曲、非娱乐的,非文学的,而实传布思想改造道德之器械也”[4]。因此,该剧得到如此重视就不足为奇了。《新青年》等杂志的介绍造就了《华》剧在中国作为当时西方最著名问题剧的名声。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新青年》未能如期推出“萧伯纳号”,但是该剧在次年10月,由潘家洵以《华伦夫人之职业》为题首次译为中文,发表于受《新青年》重要影响的北大学生刊物《新潮》杂志第2卷第1号,这是萧伯纳剧作在中国的第一个全译本。
《华》剧中译本出版一年之后的1920年10月,该剧被搬上了中国的戏剧舞台。这也是萧伯纳戏剧、爱尔兰戏剧乃至西方戏剧在中国舞台面向中国观众的第一次正式演出。其上演的时间甚至要早于该剧在伦敦的首次公演,被称作是“写实派的西洋剧本第一次和中国社会接触”[5]。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演出的主要推动者并非来自于新文化运动阵营的知识分子,而是当时中国著名的文明戏演员汪仲贤。他劝说了上海新舞台的夏月润、夏月珊等旧戏演员参演并允许该剧在上海新舞台演出,他自己则亲自上场担任主演。在排演过程中,汪优游与沈雁冰、张冥飞、公彦等人又多次在《时事新报》上撰文讨论关于剧本的改编、命意等问题,引起了知识界的关注和兴趣。汪优游发表了《排演〈华伦夫人之职业〉的意见》,借沈雁冰之前发表的《萧伯纳的〈华伦夫人之职业〉》一文,具体解释了他们这次在排演过程中对于原剧本情节的改动之处及原因。而在回应公彦的质疑,即新舞台以旧戏演员为主排演该剧无法传达剧本的精神时,汪优游非常谦虚的回应:因为公彦指出新舞台对剧本的解读未达到萧氏的命意,新舞台又是初次演西洋名剧,唯恐玷污了名著,所以在尽量接近原著思想的前提下,将剧本名字改为《华奶奶之职业》,这样演剧不成功也是新舞台的失败,不会玷污名著[6]。
汪优游非常重视此次排演,花了3个月的时间和精力来组织演员排演,“老实说我们自小唱戏以来,从没有为了一本戏用过这许多脑筋”[7]。在正式演出之前,上海当时的五大主流报纸 《时事新报》《申报》《新闻报》《民国日报》《新申报》都刊登了该剧演出的广告,宣传力度空前。广告声称该剧为“中国舞台上第一次演西洋剧本”“是新世纪最有名的剧本”“是普天下女子不可不看的戏”[7]。同时,还详细而全面地介绍了该剧的作者、译者、宗旨、改演中国装的理由以及排演该剧的目的等等。首先介绍了剧本的渊源:该剧是“近代大文豪萧伯讷著的《华伦夫人之职业》”,是“宋春舫先生所撰《近代名戏百种》中之一”,排演所参照的是潘家洵的译本。紧接着介绍了该剧的宗旨:通过呈现现在女子生活的罪恶,来推翻旧社会的女子生活。然后指出由于中西的风俗习惯不同,所以要做一些改变,“改成中国事情,以便社会容纳”,但是“至于剧本的精义和段落,则丝毫不敢更变”。最后,他们向观众表明他们排演该剧的决心、信心和目的:“排成这本名剧,以贯彻我们提倡新剧的最初主张”[7]。
经过前期的宣传和广告,在该剧上演前确实已经成功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汪优游等人也对该剧的成功抱有很大的希望和信心,“自信总以为虽不敢博人欢迎,尚不至于因看不懂而被人厌弃”[8]。然而,1920年10月16日,当该剧在上海新舞台首演时上座率很低,比新舞台最不卖座的演出收入还要低四成,而且观众反响很差,很多观众看到第二幕时就退场了。最终该剧在前后共演出四场之后便不得不匆匆收场。虽然部分戏剧界人士在演出后还是对汪优游的这次尝试予以了鼓励和肯定,但总体而言这次《华》剧的演出在商业上是非常失败的,汪优游自己也承认“此番的创造,我承认自己是大失败”[9]。
值得肯定是,汪优游在此次惨痛的失败之后没有放弃对于戏剧革命的追求,他和其他有志于戏剧革新事业的人士在《时事新报》《晨报》等各大报刊连续刊文对演出进行深刻反思,从剧本改编、演员、观众、剧场、组织运作等方面全面分析了导致该剧演出失败的原因与教训。
首先,在剧本的选择上没有考虑观众的接受水平。该剧剧情与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差距较远;在剧本的改编上,也没有照顾观众的审美习惯,因此无法引起观众的共鸣。《华》剧固然在内容上有力地批判了西方社会的罪恶现实,但是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广大中国妇女连最起码的人的自由权尚且没有,怎谈得上从事什么职业的问题[10]?虽然“五四”新文化运动鼓吹思想启蒙与妇女解放,像《娜拉》《华伦夫人之职业》等问题剧在《新青年》等杂志上的发表的确引起了新文化阵营的广泛讨论和反响,但是,这种影响也仅限于具有先锋意识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精英群体内部。
《华》剧却试图向观众宣传女子人格独立的重要性,揭露旧思想的罪恶,这显然不符合当时普通观众把看戏当作消遣的心理预期。汪优游对此进行了反思:“我们借演剧的方法去实行通俗教育,本是要去开通那班‘俗人’的啊,如果演那种太高的戏,把‘俗人’通统赶跑了,只留下几位‘高人’在剧场里拍巴掌‘绷场面’,这是何苦来?”[11]
在剧本改编上,虽然汪优游对潘家洵译本进行了一定的处理,使之“变化形色,改成中国事情”[12],把一些地名、人名等改成了中国的场景和人物,但改编得仍然不够彻底。比如在人名的处理上,就有观众质疑:“华伦夫人既改成华奶奶,为什么不将其余人也改为中国姓名?一来可合乎剧情,二来使得旧式女子更容易记得。”[13]汪优游也承认,“我在新舞台试演《华伦夫人之职业》的失败大原因,就在不敢施大裁剪的手段。”他表示,在以后的改编时要做到“麻烦的地方去之,不明曰的地方增之,只消不失原意就是;遇到万不得已的时节,即使加一幕或减一幕而只得毅然动手。 ”[14]
在戏剧表现形式上,该剧在舞台上只展现了华伦夫人和她的朋友去乡下看望女儿薇薇安以及最后母女决裂的片段,其他的故事情节都是靠大量对白来展现和补充的,这与传统戏剧依靠“不断变化场景来体现情节发展”“走马灯式”的表现方式明显不同,造成大部分观众看不懂这种“另类”戏剧。这种表现手法在很多观众眼中是对白冗长、情节无趣,无非是“区区6个人在舞台上平平淡淡地说4个半钟头的话”。总之,正因为像《华》剧这类陈义过高的问题剧与当时普通戏剧观众的欣赏水平和审美习惯严重脱节,因此,它们被搬上舞台后遭遇失败成为了必然。
其次,该剧的失败还与演员自身局限以及排演现代戏剧经验不足有关。《华》剧的参演演员,除了汪优游是文明戏演员以外,其他都是京剧等旧剧演员。他们缺乏对新剧的理解和系统训练。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演外国改编剧本,要让他们的表演方式立刻从以“唱、念、做、打”为主转变为以台词为主,无疑是巨大的挑战。同时,缺乏明确的剧本和导演意识也是一大问题。在排演时没有文字剧本,而是像以往排演旧剧靠师徒传授一样,靠汪优游以“口授”的形式把剧情和台词传授给演员,有些演员对整个剧本的大意都没有把握,到了舞台上竟然不能完整叙述自己的台词,在表达上词不达意,观众则听得莫名其妙,当然就可以想见当时演出的效果了。而且,作为一部以女性独立为主题的社会问题剧,该剧不用女演员而仍然采用“男扮女装”的形式来表演,这也是无法真正阐释该剧精神的重要原因。
作为一部主要依靠对话来展现情节发展的戏剧,演员竟然不是统一使用国语来表演,南腔北调,导致很多观众根本听不懂台词,当然就无法理解剧情。震瀛(即袁振英)观剧后在《民国日报·觉悟》上发表的剧评中就提到“该剧团既然知道提倡新剧,为什么不知道提倡国语?”“旧戏能用国语,新戏反不用,这真是莫名其妙”,并表示因为自己听不懂而无法欣赏该剧。
第三,剧团和剧场的营业性质也是导致该剧失败收场的一个因素。新舞台剧场老板虽然在汪优游的劝说下同意上演该剧,并在《上海新舞台宣言》中强调排演该剧绝非为了商业利益,但事实上对于商业性舞台来说,营业性终究是根本。因此,当剧场老板看到《华》剧不卖座时,只演了四场就急忙叫停了,他们不可能会牺牲商业利益来耐心等待和培养能欣赏《华》剧的观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演出失败的惨痛经历引起了当时戏剧界和文化界的深刻反思,成为了推动中国现代戏剧发展和中国话剧孕育的催化剂。“中国现代话剧的建设却因此开辟了一个新的局面”[15],对后来爱美剧的诞生、民众戏剧社的建立、外国改编剧的发展以及对本土原创剧本的重视都产生了直接和深刻的影响。
首先,让“爱美剧”(Amateur Drama)成为了发展现代戏剧的新路径。《华》剧上演的失败证明依靠职业演员演剧,面向普通观众的传统模式是行不通的,必须要走一条新路。汪优游于是提出了要大力发展业余戏剧,即“爱美剧”(Amateur Drama)的想法。他在《营业性质的剧团为什么不能创造真的新剧》一文中指出,要发展新剧必须要“脱离资本家的束缚,召集几个有志研究戏剧的人,再在各剧团中抽几个头脑稍有舞台经验的人,仿西洋的Amateur Drama,东洋的‘素人演剧’的法子,组织一个非营利性质的独立剧团;一方面介绍西洋戏剧智识,造成高尚的观剧阶级,一方面试验几种真正有价值的剧本。”[16]
其次,直接促成了民众戏剧社的建立。随着对戏剧非营利性和“爱美的”即非职业性的提倡,1921年3月,汪优游同沈雁冰、郑振铎、陈大悲、欧阳予倩等人一起发起了中国最早的旨在创造话剧的戏剧团体——民众戏剧社。民众戏剧社成立宣言中,“萧伯纳曾说:‘戏场是宣传主义的地方’,这句话虽然不能一定是,但我们至少可以说一句:当看戏是消闲的时代现在已经过去了,戏院在现代社会中确是占着重要的地位,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一个轮子,又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光镜;他又是一块正直无私的反射镜;一国人民程度的高低,也赤裸裸地在这面大镜子里反照出来,不得一毫遁形。”[17]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民众戏剧社的发起人所倡导的戏剧完全不同于以往被当作消闲娱乐的戏剧或是仅立足于艺术立场的戏剧,而是强调了戏剧家的社会责任,把戏剧作为了继承和发扬“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以及教育和变革社会的重要工具。
最后,加强了理论上对现代戏剧的思考,推出了中国第一种专门研究现代戏剧的刊物——《戏剧》月刊。
正是基于《华》剧演出失败的反思,戏剧革新人士开始从戏剧理论层面重新审视西方戏剧理论、美学观念、建立新的演剧观念,以及剧本和导演对于戏剧排演的作用等等,并由此于1921年5月创办了旨在理论上革新戏剧观念的月刊《戏剧》。虽然《戏剧》月刊只出版了两卷,但是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却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在《戏剧》所刊登的文章中,介绍西方近代剧和国外自由剧场运动的占了一半以上,引入了很多新的西方演剧概念,比如徐半梅在《舞台监督术底本质》等文章中提出了导演的概念和作用,汪仲贤在多篇文章中强调了写实的舞台美术的重要性,熊佛西在《我希望学生新剧团实行男女合演》中首次提出了要在学生演剧中实行男女合演的尝试。
《华》剧的失败也让他们在对西洋剧本的态度上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从该剧排演前对西洋名剧不乏盲目地推崇转变为对本土戏剧创作的积极重视,认为“西洋底著名剧本,我们对于它只好借来活用,不能拿它照直排演”,借用西洋著名剧本“不过是我们过渡时代的一种方法,并不是我们创造戏剧的真精神。中国戏剧要想在世界文艺中寻立锥之地,应该赶紧造成编剧本的人才,创造几种与西洋相等或较高价值的剧本,这才算真正的创造新剧。”[18]
《华伦夫人之职业》作为商业演出无疑是失败的,但对于中国现代戏剧的发展而言又是成功的。因为它标志着戏剧界自身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由文明戏和戏曲界共同发难,将戏剧改良理论主张付诸实践的可贵开端[19]。它直接导致爱美剧的诞生和演剧热潮,《戏剧》月刊对戏剧理论的探讨以及民众戏剧社的改革主张在20世纪20年代初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并为中国现代话剧的诞生和发展做出了理论、实践及舆论上的多重准备和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