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吉慧
(宜宾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0)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由祖辈承担部分或全部抚养和教育孙辈的责任,这一现象被媒体和学者称为“隔代教养”、“隔代教育”或“隔代抚养”等(本文统一表述为隔代教养)。经文献检索与分析发现,欧美不同国家和地区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隔代教养现象,相关国家的学者对之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美国从80年代后期至今发表了大量有关隔代教养的研究文献。本文尝试通过文献研究对美国隔代教养中的几个主要问题进行梳理和分析,为中国从事相关工作的人员提供参考。
分析美国的文献,可以发现研究人员对隔代教养家庭的人口学资料,包括数量、类型、种族和地域分布等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同时对隔代教养的成因、影响及其潜在风险的应对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据美国人口普查局1997年3月的数据分析,1970年至1997年,美国隔代教养儿童数量从220万增加到390万,所占儿童总数的百分比从3.2%上升至5.5%,27年间升幅达76%。此次调查发现,有4.1%的白人儿童、6.5%的西班牙裔儿童、13.5%的非裔儿童由祖辈教养。在对90年代承担过孙辈教养责任至少6个月的祖辈(173名)与其他同龄人进行对比后,研究者发现,62%的祖辈教养人是非西班牙裔白人,27%是非裔美国人,10%是西班牙裔美国人,1%属于其他种族。一项包含3477个样本的研究显示,10.8%的被试者曾在六个月及以上的时间内承担孙辈的主要教养任务,其中56%的人承担教养责任至少三年,20%的人承担了十年或以上的教养责任;44%的人作为主要教养人承担过至少一个孙辈在婴儿期的主要抚育及教养责任,72%的人在孩子五岁前提供照看;69%的人教养外孙,31%的人教养孙子。[1][2]
有学者以儿童法定监护权的归属为依据,将隔代教养分为五种类型:父母抚养并自愿转让部分权力(送孩子看病、入学、日常照看等)给祖辈、祖辈为法定临时抚养人、祖辈为法定永久抚养人、国家抚养并委托祖辈照看、祖辈为孙辈法定收养人。另有学者按家庭结构将隔代教养分为五类:祖辈夫妇-孙辈型,祖辈夫妇-单身父辈-孙辈型,(外)祖母-单身父辈-孙辈型,(外)祖母-孙辈型,(外)祖父-孙辈型。[1]
研究者认为,美国祖辈承担教养任务的主要原因是担心孙子被安置到寄养家庭,许多老人愿意接受教养任务,只是为了要给此前饱受父母虐待或忽视的孙子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这意味着需要超越祖孙的血脉亲情,通过分析父辈面临的压力和危机来理解美国隔代教养的成因。
美国学者发现,导致隔代教养家庭数量上升的第一个原因是父母的药物滥用及因此而产生的对儿童的虐待和忽视。20世纪70年代,可卡因在美国社会中上阶层中流行并在随后的10年里漫延到了低收入社区。1997年的调查显示,15~44岁的美国妇女中有15%的人药物成瘾,她们中40%的人有孩子。当她们因毒瘾而忽视或虐待孩子时,其父母便不得不承担起抚养责任。导致隔代教养家庭增多的第二个原因是艾滋病的流行。有学者根据1995年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的数据推测,到2000年将有125,000~150,000名未成年人的母亲死于艾滋病,这些孩子中的绝大多数由祖辈照看。此外,母亲服刑、少女怀孕、父母离异和单亲等也是隔代教养的主要成因。在美国,超过一半女性服刑人员的孩子由祖辈照看;美国少女怀孕数量超过任何一个发达国家,在少女妈妈家庭中,祖辈才是实际上的教养人;1995年的统计数据显示,24%的白人儿童、37%的拉美裔儿童、66%的非裔儿童生活在单亲(通常是母亲)家庭,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与单身母(父)亲生活在祖辈家中。[2]
在身体方面,研究显示祖辈教养人承担了更多的日常家务和其他繁重任务,他们需要频繁地走动、爬楼梯、为挣钱而工作等,与非教养人祖辈的差异达到了统计学显著水平。同时,祖辈教养人对健康的满意度更低,其对健康的自评异常显著地低于非教养人。更多祖辈教养人患有高胆固醇、高血压和糖尿病等慢性病。更加危险的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胜任照顾孩子的重任,这些老年人常常有意对自己的健康危机轻描淡写。[3]
在心理方面,祖辈教养人报告了更高水平的心理困扰、情绪问题、临床抑郁、失眠等,但他们很少有寻求相关服务的行为。当祖辈由于父辈问题而成为教养人时,他们更可能体验到悲痛和失望,并遭受内疚、困惑、不满等情绪的严重困扰。此外,隔代教养中的祖辈还经常会产生角色混乱和矛盾心态。研究者认为产生上述问题的原因之一是隔代教养使老人处于社会孤立境地:教养孙辈使老人减少了同其他家庭成员、朋友交往的时间,压缩了去教堂及参加重要社会组织和活动的次数;年轻的祖母还会为了教养孙辈放弃工作,进而失去与同事的联系;因子女酗酒和吸毒而成为孙辈教养人的祖辈往往感到内疚和羞耻,他们即便是在面对朋友和熟人时也不愿意谈及自己的新角色。原因之二则是当前角色与传统角色的错位:美国传统文化对祖辈的角色定位是提供关爱、帮助、劝告和支持,当祖辈教养人试图像父母那样规范孩子的行为时,会遭遇到孩子的抵制和怨恨,孩子会质疑祖辈管教自己的权利,进而引发祖辈的角色混乱和矛盾心态。[4][5][6]
在经济方面,祖辈教养人面临的困扰值得关注。隔代教养家庭多为低收入家庭,教养孙辈所需的花费将导致祖辈福利进一步下滑。研究发现祖辈教养人的年均收入低于全国水平,收入低于贫困线的是一般老人的160%。对年轻的祖辈而言,带孙子往往意味着减少或放弃工作,以及做出其他与工作相关的牺牲,这会威胁到他们自己未来的经济保障。由于承担教养任务的大多数是妇女,她们从事的往往是没有养老金和其他福利收益的低价工作,教养孙辈可能会花光她们的全部收入和积蓄,这样一来,她们很难避免老年后的贫困。而美国给予隔代教养家庭的政策支持严重不足,祖辈教养人获得的政府金融支持低于寄养父母,也不能享受为寄养父母提供的心理咨询和定期服装津贴等其他福利。[3]
在承担风险的同时,祖辈也能从教养孙辈中获益。许多祖辈表示隔代教养增强了自己与孙辈的情感纽带,感觉比教养自己的孩子时更富有智慧和经验,能主动纠正在抚养自己孩子时曾犯过的错误。基于上述感觉带来的自信,不少祖辈认为教养孙辈更轻松有趣,他们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还有许多祖辈报告教养孙辈增强了自己生活的目标感。[5]
美国学界对隔代教养儿童面临的风险和收益研究甚少。一项未公开发表的研究对74名隔代教养的非裔儿童进行发展状况评估,发现70.18%的儿童存在发展缺陷,包括胎儿酒精综合症(32.5%)、认知发展迟缓(12.5%)、粗大动作、交流以及社会/情绪发展迟缓(分别占7.5%)和精细动作发展迟缓(2.5%)。研究发现与其他青少年相比,隔代教养的青少年被诊断为对立违抗性障碍的几率更高。在运用长处与困难问卷(SDQ)进行调查后,研究者发现祖母教养人报告其孙子的行为和情绪困难显著高于全国常模。在性别方面,男孩在行为、多动/注意力、同伴关系等维度上都明显表现出更多困难,更缺乏亲社会行为。在种族方面,除行为问题和亲社会行为外,白人祖母明显比黑人祖母报告了孙辈的更多困难,她们更多地认为其孙辈好争辩、任性、不快乐、沉默寡言、过于依赖他人、自卑、行动幼稚,而黑人祖母更多报告其孙辈说谎或欺骗、在学校不听话、破坏东西、参与斗殴。在学校问题上,隔代教养的孩子更可能留级或学业成绩更差,存在发展迟缓和行为问题的风险。[7][8][9]
学者们认为隔代教养儿童表现出更高情绪及行为问题风险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孩子曾处于父母药物滥用、虐待、忽视、少女怀孕、死亡、疾病、离婚、入狱及艾滋病的困境之中,这样的困境导致了他们存在许多精神病理学风险,包括产前中毒、儿童早期创伤、亲子交往不足、家庭冲突、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社会歧视等。其二是对多数老人而言,教养人角色是不合时宜的、意料之外的、暧昧的,是在相当大的矛盾心态下接手且难以胜任的。教养孙辈导致他们的焦虑水平、敏感性、愤怒及内疚等情绪等级增高,这对被照看的孩子的发展极为不利。已有研究显示,祖母的心理困扰导致了低质量的抚育,进而从根本上导致孙辈更高的不适应。此外,许多祖辈在应对孩子的学校问题时存在困难,马萨诸塞州的调查显示87%的祖辈在辅导数学上存在困难,其次是语言艺术(32%)和科学(27%)。他们不了解学校提供的资源(特殊教育与咨询等),也不知道通过向学校表达自己的困难和需求,借助于学校的帮助来提高孩子的成绩。[7][8][9]
在面临风险的同时,儿童也有一些收益。研究发现隔代教养的青少年被诊断为分离焦虑症的几率较低,说明隔代教养对孙辈有积极影响,即提供了一种更安全和稳定的生活环境,维持了孩子的家缘联系,强化了他们与亲人的关系,这对由于父母问题导致创伤性经历并体验了分离焦虑和依恋障碍的孩子非常重要。[7]
为减少隔代教养中祖辈面临的风险,许多社会组织机构也包括老年人自己做了大量工作。调查发现,祖辈常常为有行为问题的孙子寻求治疗,但却很少为自己寻求咨询,正是在这种情形下,祖辈支持团体应运而生。这种团体以社区为基础,聚会地点从80年代末的小镇家庭厨房发展到90年代末的在线聊天室。团体的主要作用是为成员提供机会以交流感情、彼此关注、接受或给予信息资源、分享应对困难的方法。祖辈支持团体可以分为自治和赞助两类,自治的非正式团体经常是在祖辈家里进行活动,由祖辈自己运转;而由健康或社会服务机构、教会、学校及其他组织赞助的团体则经常有临床医学家或社会工作者等兼职人员帮忙组织。除了得到信息资源和提高教养技能外,祖辈参与支持团体的最大收获是降低了社会孤立感。由于效果显著,全美祖辈支持团体的数量从1993年的300余个迅速增长到1998年的500多个。[10]与单个的祖辈支持团体不同,一些综合项目为隔代教养提供包括团体支持、个体咨询、育儿课程等系列服务。更全面的项目还提供同伴训练、孙辈临时托管服务以及祖辈教养人权利的立法宣传等。一些综合项目还专门为特殊的服务对象提供特殊服务,如有的项目为服刑母亲家庭提供公交车,以便老人和孩子可以经常探访服刑的母亲,维持家庭关系;有的州为因父辈物质成瘾而隔代教养的孩子提供“热线”或电话支持,使他们能获得即时的情绪和信息服务;还有的综合项目为特殊文化背景的隔代教养人组织活动,如宽扎节(非裔美国人的节日)、非洲人的圣诞节庆典,以帮助非裔隔代家庭建立文化自豪感。仅在90年代初,代尔基金会(Brookdale基金会是以提高美国老年人生活质量为宗旨的组织)就确定了二十多个综合项目,其中大部分项目有经费和定期付酬的工作人员。[11]
在美国,儿童的权益主要是依靠法律和政策手段来保障,如由法庭选择最有利于成长的环境,以监护权及相关政策规定保障儿童的安全和福利,很少有社会力量对隔代教养儿童身心方面的风险进行直接干预。但也有研究者尝试在祖辈支持团体开展活动的同时,组织年幼的(3~6岁)孙辈参加游戏团体。通过专业的活动设计,孩子们有机会通过参与互动提升自尊、改善社会技能、为自己的多成员家庭骄傲。孩子们在活动中会一一介绍自己经历过的悲痛、丧失、内疚、担心、尴尬以及愤怒等情绪,目的在于协助孩子恰当地承认和表达情绪。团体活动是积极而充满乐趣的,为孩子们提供在文学、戏剧、音乐、身体运动和艺术领域的交流和互动。研究发现,在参与游戏团体一段时间后,隔代教养儿童的社会技能和自信有显著提高,他们把团体当作自己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团体活动中发展友谊,表现出不断上升的适当的社会行为,相互之间积极支持。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对自己与祖父母的关系有了新的看法。[12]
进入新世纪以来,针对日益增长的隔代教养现象,中国学界也开展了不少的调查研究,获得了很多关于隔代教养的类型、成因、影响等方面的信息。然而比较之下,可以发现中国对此的研究和应对还存在许多缺陷和不足。借鉴美国的有益经验,需要相关部门和组织在掌握全国隔代教养状况的基础上,积极调动政府和各种社会组织的力量,通过专业性的支持与干预,为隔代教养中的相关人员提供有效的支持。
分析美国已有的研究文献,可以看出与普通家庭相比,隔代教养家庭在成员的身体健康、情绪行为、生活方式、角色关系、经济资源等方面有其独特性。我国目前的研究局限于隔代教养中存在的教育误区及孙辈所受的消极影响,研究者主要从教育学和心理学视角进行考察。借鉴美国经验,将人口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医学、护理学等学科的力量凝聚起来,从不同的视角考察隔代教养家庭成员的生活状况,将更有利于全方位掌握隔代教养对家庭成员的影响,为后续的研究和干预奠定坚实的基础。
美国文献中列举了许多有关隔代教养状况的全国性数据,在此基础上做出的分析和提出的建议令人信服。我国隔代教养现象比美国更为普遍,研究者和相关职能部门对隔代教养所进行的调查和分析却只停留在特定区域内,尚未从全局和系统的高度加以把握。在隔代教养已经成为一个全国性问题的情况下,只停留在区域范围内讨论,对于问题的把握并无益处,更不利于对问题的深入认识。如果能充分利用全国人口普查数据,通过分析准确掌握隔代教养家庭在全国的分布、类型、结构、成员人口学特征等数据资料,将更能保证相关研究的结论及干预措施的普适性。
在美国,隔代教养中的祖孙作为弱势群体所面临的风险得到了各界的关注,可以看到许多社会机构和志愿者在努力行动,政府也提供了一些支持,这些举措有效地降低了风险,提高了相关人员的生活满意度和幸福感。我国公众虽然已经认识到隔代教养中的祖孙面临着较高的身心不健康的风险,然而,所提供的支持仅停留在新闻媒体及部分学者的口头、书面上。社会各界应该为隔代教养的人群提供现实的行动支持,尤其政府及社会组织应提供长期的、规范的、有效的支持和服务。
美国将承担隔代教养任务的祖辈视作弱势群体,积极为其提供各类支持。我国相关人员更关注隔代教养对孙辈的影响而忽视其对祖辈的作用。这大概是因为在我国传统大家庭的文化背景下,祖孙关系更为紧密,“含饴弄孙”被视作老人的福分,社会、家庭甚至祖辈自己都将教养孙辈看作自己理所当然的责任和义务,对隔代教养所带来的祖辈的身心负担增加、经济福利下降等方面的困难和问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事实上,除了老人自身的利益必须得到维护外,祖辈的身心健康状况及相关素质也是影响儿童成长的重要背景因素。为老人提供支持,维护祖辈自身的健康和基本权益,也是在实质性地为孙辈的健康成长营造良好环境。
在美国,为隔代教养家庭成员提供支持和服务的人员往往具有相应的专业资质,所提供的支持和干预也是具体而实际的。儿童的教养及老人健康的维护涉及到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卫生学等许多学科的知识和技能。我国为隔代教养提供支持的相关人员也应该接受过专业训练,最好是拥有相应学位和资质的咨询师、社会工作者、护理人员等,以保证支持的专业性和实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