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或有时（组诗）

王丽容

锄头

如果我是锄头

我愿是母亲手中的锄头

能一寸寸见证她的衰老

我愿我是轻的，锋利的

在板结的土壤里挖掘、翻动

造访蚯蚓的家，给黑暗一次次光明

让锈逃亡

园子成为新皇帝

如果我是锄头

我要对自己的身体

进行九十九次挖掘

我愿我是重的，痴钝的

云

世纪末狂欢般的云

出现在盛大的雨水后

它们与东南边的地平线骨肉相连

不像那些有翅膀有脚的云

只有自由，没有枷锁

日光照射的头颅

似在挣脱

又似在等待什么

这样的云如我

无法逃离俗世生活

我不由自主向它们走去

身旁的树一边播撒云的阴影

一边敞开枝叶间的缝隙

像大小不一的伤口

既忙于掩盖

又急于裸露

土地庙

我曾把心中高大的庙宇推远

在故乡的土地庙里

以头击地

请土地神庇佑病中的父亲

可父亲还是死了

他不知道我的疑问

我从没见过土地神

只看见小小的神像

我忘了问父亲

也许，神就是以这种不在的方式存在

父亲躺在远方墓地里

不能再像从前，常到土地庙祭拜

母亲渐瘦的身影，填补不了庙的空

梦里的土地神知晓一切

他出来走动，穿过寒风

爱怜的目光落在荒凉的田野上

是该种植眼泪的时候了

土地神说，当大雪降落

地面变得和天空一样白

春天或有时

有时，我在纱里

看万物都有轻晃的美

像膨胀的白日梦

有时，我在水里

看万物都在流动

鱼儿游到了天上

在春天，我是轻的，像柳絮

有时，我是重的，像深渊

某个湖

你的裙摆遮住我的伤疤

离开你

我的伤疤又裸露在人群中

“我无知，我无能，我一无所有”

我有微漾的湖水

阳光

你来到窗前

让太阳晒到书上

突然一阵新的明亮

挖出的白

比纸还白

黑色的字从白里出来

又落下

长出新的眼睛

你就想这样

晒

最好一个春天

像好多个

春天

你是那样的女人

我们并不重合

尽管我像你

你对文字的陌生不妨碍你做一个

比我更像母亲的女人

一生爱田野

热衷于打井

在井边生产，生活

把孕育的珍珠送给子女

猫诗：我们

我们用各自的手和爪搭建积木

搭建孤独

然后我们拆解积木，破坏孤独

反反复复，碎裂又完整

每天，固定的房间盛满熟悉的气息

呵护一株小树成长

我们足不出户，我们拥有绿意和生机

我们喂养的鸟儿在上面筑巢

当陌生的生物进入

你好奇又警惕，长时间逃避或战斗

除了喂养的鸟儿

都是你的敌人

我和你，不似又相似

我们互换身份，交流眼神

我们像一个白天和黑夜

在黄昏交汇

蝉蜕

湖边有杜英，黄莺

还有蝉声，微风

蝉把空空的壳挂在杜英树上

留下梦，记忆与背叛

我是杜仲，黄鸸

又是蝉蜕

是更多身有裂隙

的自己

你在时光前等我

你在镜子里，时光的前面

看我

我坐在箩筐里，像一兜青菜

上面挂着露珠

露珠不想长大，跟着我奔跑

成为雨滴

你透过雨滴看我

像隔着一扇门

我感觉你的目光

跟从前一样

我游不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海

在岛礁上，我会忘记你

你从不责怪我

还递给我糖和盐粒

那些与我相似的人

从我身边经过

没有一个人像你

停下脚步等我

重复

清晨梳洗后，焚香，磕頭

土地庙座落在村子里

母亲房屋后

琉璃瓦集聚日光

很安静，偶有鸟雀飞过

或庄稼拔节声

土地庙里也很安静

只有我愿意重复一千次

心中默念的话语

没有办法描述鸟儿的语言

没有办法描述

鸟儿的语言

不像我们

有可供记录的文字

它们有元音或辅音？

惊叹号有多少

除了忍冬花的香气在鸟声里

还有哪些花

我没有办法说清

我想描述鸟儿的语言

不惧在迷宫里穿越

一杯水对于它们

显得过于平静

当我写下一首诗

借用鸟儿的音调和节奏

我的模仿如此徒劳

所写的不及嘴里发出的

我的喉咙远不如鸟儿的喉咙

那些声音

穿过云层，靠近天堂

我的耳朵真愿意

和它们在一起

请告诉哑孩子怎么发声

直到唱出一首完整的歌

请告诉幽闭的心灵

长出翅翼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