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女
茶瓯一盏候归鸿
意料之中,今天小寒阴雨霏霏,灰蒙蒙的天似气血不足的病人,虽坐在火炉旁,而这病天无处不在的寒气,一针针,仿佛要穿透人的骨肉。
“三九”渐深,恍惚中,帘栊里纤手执墨,离点开九九消寒图上最后一瓣梅花不远了。想必,一场梅园盛事已甩开了水袖,躲在临近的哪场潇湘初雪后,吱吱呀呀开始练声了。
这样想着,这寒冷的病天便生出万种风情来。
不动不挪,就这样坐在小寒天的炉火旁,把玩着一只茶瓯,直到暮色抵近窗口,一款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普洱,早已在壶中熬成了夕水。而这冷暮夕水,成就了小寒天腊八节独有的气韵。
真巧,小寒腊八同至。看满世界都在隆重地煮着腊八粥,从前以为,花一夜煲一碗加了多种豆米瓜果的粥喝下去,只为祭祖先,为纷纷闹闹预热下大年的喜庆。后来才知佛教传入后,就把腊八节当成了佛门盛事,置为佛节,为纪念释迦牟尼于这一天得道成佛。据说他在修行期间,饿得快要坚持不住时,曾得到一位牧羊女布施的一碗粥而活命,后终于在腊八这天的菩提树下打开天眼,证得圆满。这让这个佛节在庆贺外又多了层感恩之意。
虽然很讨厌那些神叨叨自称佛子的人,他们装出一副佛界权威模样,过于渲染和捆绑关于佛的枝枝节节,在他们的嘴里,沾一个佛字,传说就都成了历史。
不过,我却是欢喜有这样的传说。自小,我喜欢一个节,不如说是喜欢关于那个节日的各种传说,在传说里,总是深情且分明的黑白,总是那些朴素的真善美,托着希望与信心。
今天没有喝腊八粥,而我的面前,一碗腊八粥分明正冒着热香,我看到那个古老的从前,菩提树下饿得气息奄奄的佛祖,正盘腿而坐,闭目参悟。我看到他安静承受着临近证悟前巨大的苦,那是他深知前头必有圆满。他舍弃一切承受所有,去追寻探究这圆满智慧,恰是因为自己对世间苍生一份挚爱与心疼。
世间许多成就,多是因爱而始。信念不会凭空附着于哪颗心上,总是因为心被深深打动过,深刻忧乐过。而那些坚持苦熬的岁月,也因为时间的漫长变得尤为沧桑厚重,它们会让每一个到来都倍增芳香。那么,今天这个腊八节,作为祭祖庆年也好,作为纪念世祖成佛也罢,都是恰当,且极具深意的。我们庆祝,是因为从这些传说或典故里,看到了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会有个踏实光亮的来日,也看到再黑的夜里,星空都在秩序着,灿烂着。
我一次次叹服,从中国古老的二十四节气里展示出古人的智慧,不只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季节物候气候的规律,更是从那些微妙的大自然变化里,看到生命物我的本质,看到突破与行走的理由。
古人把小寒分为三候:雁北乡、鹊始巢、雉雏。三个鸟名,三个动词,直接而又形象地活化了这个阶段的自然动态。并且这几个动词,让今天这个阴冷至极的日子不敢萎靡沉陷,相反,让我看到这苦寒的世界里,希望到处在孕育,春天悄悄在远处布置着花事。能具备这种想象力的人,应是幸福的。
古人认为候鸟中大雁是顺阴阳而迁移,此时极寒时分,阳气已动,所以大雁已经开始向北启程。遥远的迁徙途中,定会不断遇到风雪肆虐,但是它们坚信飞抵时,故园正春暖花开。
“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认识到的这个天道,哪里又只是自然界的规律呢?无论大雁还是我们,内心能生出信念,必能有一座花好月圆为你在前头候着,我们只需不断去抵达,去相信,去热爱。
好吧,我就坐在今夜这炉火边,煮着老茶,数着寒声,雁声,鹊巢声,偷窥野雉在薄薄的阳气里开始春心萌动,鸣唱着积蓄已久的深情。
我就这样念起你,念起他乡,信着来日。
都说冬日以喝红茶与普洱熟茶为宜,说是能蓄积体内阳气,增热暖腹,增强人体的抗寒能力,还可助消化,去油腻。我深以为然,同时,我更愿意认为这些发酵过的茶,经历了炼狱般的旅程,在寒冷的日子里,用它们暖红的汤汁、厚重的香韵,来向与它结缘的人证明一个叫“否极泰来”的成语。它们为今夜的我启开一扇尘门,让我能在这寒天苦旅里,凭虚御风,厘清人生的章章节节,持守着飞翔的姿势。这,怕也就是它们千般等候万般磨砺后抵达的圆满。
看着这壶俨红的古树普洱茶汤,只要稍微懂一点这壶老茶的旅路历程,我们是不会在肃杀的冬季里消沉疲累的,不会在这个小寒天里放弃守望,哪怕,你有一脸寂灭似的模样。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但,你与我都深知,那阴雨冷雾深处,自有丘壑水声动。
恰好,今日无意中读到范成大的《窗前木芙蓉》——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应似客心酸。
更凭青女留连得,未作愁红怨绿看。
真被诗人寒窗前这朵怜惜惜的孤花给感动了。正要陪诗人共感它花心内的酸楚时,却被它在霜神面前倔强的信心瞬间融解,不惧不愁不怨。有时,霜雪也阻止不了一场绽放,如果我们想要绽放的话。
读几遍后,我就笑了。
茶已几沸,炉火正旺,万家灯火躺在寒雨迷雾里。望与不望,都深信那梅花岭上,我们目光与思想正在交聚。识与不识,也了然这一生会有你相陪,在春秋里种花埋花,轮转流年。
那么,属于我们的一场归来,是必然存在,莫如于这个小寒夜里展开茶瓯一盏,候天际归鸿。
百草回芽,红茶启春帘
今日立春,百草回芽。
窗外阴雨连绵,一场南方的雪老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关在想象里飞扬,就是不见飘起在尘世和面前。即使这样,却也无法让心不跟着立春的一声轻呼而律动起来。
去园子里转转吧。
荷缸里几条金鱼好似也闻春讯,齐刷刷地游在水面上一朵落梅周围,不知那点残香,还够不够它们用来装扮春天的心情?
那樹红梅较之旧年稀疏了些,倒更见情深。在这个喜庆气氛的天里望着它们,容易勾起对南朝乐府《西州曲》里“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的向往,真是没有辜负这初临的春光。
昨天是迎春日。迎春被富于想象和智慧的人发明出许多花样,为的是把春天和主管树木发芽的句芒神接回来。迎春设春官,从前,这春官大多由乞丐担任,或者由娼妓充当,并由他们喊出“春来了”,预告立春的时间。
这习俗一直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多美的春,应天地自然造化而来,却被我们的道学老先生联想起春天发情的画面。春天发情其实也是很美的自然行为,奈何文化偏行狭域后,就会愚弄智商,他们觉得是件丢脸的下作事,只好让地位低贱者来报春。倒也好,这让时时被人鄙夷嘲讽者也终于上了个台面,与一件极关极雅的事有了相干。
不管如何含义的形式,不管你迎不迎,春,不差一分还是到了。
对事茶人来说,今天立春比春卷春饼更必不可少的,是泡上一壶好红茶。免不了應俗,温暖红艳里图个吉祥的开端。
起身,假借春风染指,微掀盖,拨五六克自去岁沉睡至今的野生祖母红入茶荷。必是要细细端详一番,如与旧友道个好,再开始接下来的江湖茶水路。
炭火正旺,上乘山水已沸起,煮壶温杯,干茶入壶,将水靠壁注入少许,还在梦着山风的干茶醒了过来。素手轻摇几下,如瞬间花开,芬芳满室。后速倒出,茶汁淋壶身。再于隐隐茶雾里将沸水冲入壶内,注目二三秒后,一壶饱满的夕红茶汤便在公道杯里与立春开始眉目传情,脉脉无限意。
这个时节,它们怕是记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永不可归去的山头故园里,茶树准备抽新芽了。我看到眼前一个永远不再与春天关联的旧梦的隔世回首,那种悲欣交集。
立春时,这种隔世相望的况味尤为深长。新的生命在开始勃发,那些冬日葬去的,其实在这个春天里都能听到回声,能看到旧影,能作用于心。
譬如这刻茶事。去春今时,它们还是软枝上探绿,初谙世风,而此时,一路苦旅涅槃,成为芳花卓绝的一杯茶汤,温暖沧桑,启开春帘。
品一口,在立春的炭火旁念起关汉卿的一支元曲《大德歌·冬景》——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霞。黄芦掩映清江下,斜揽着钓鱼槎。
我的家门前,一直有一条这样的清江水,水上,鱼鹭歇在四季渔舟上。
那冬景在眼前这杯红茶汤里永存,这是一种极为厚道的怀念,能催生希望。
前日,祖母红原始野茶基地的胖嫂电话来,说想我了,说为我留了腊排骨。我当然也想她了,想那里的乡人了。他们的想念,相当于那一山一山野茶的思念。
我这位野茶女比任何人都在意春天的到来,四月,就是上山采茶制茶的日子。
看悬崖峭壁上的茶树攒寒冬之香,在春风里翘首以待,被乡民们采下芽叶,带往世间,被泽尘心,成为一条光华之旅。
这是一种注定不归的远行,一场不言重逢的别离。然而,这样的别离却成为一种天地介质的使命,成了一种期许,在依依不舍里,能起一种欣然予之的自豪,以成就他人来成就自己的不二之选。
当然,这种离去谈不上悲壮。悲壮就太显沉重了,这可以称作是一桩五味杂陈的喜悦事。
原始茶山下,胖嫂家的那盆炭火肯定日夜在燃起。立春在乡人家里的隆重以待,要比在城里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那种隆重,并非风花雪月事,是与生计相连的实在期待与计划,农事耕作,一年田问地头的希望便开始了。
那些憨厚质朴的心地,恰如山头上正欲探芽的野茶,当我们愉快吃着他们种下的粮食蔬菜瓜果时,他们脸上的笑容满足得让人毫不怀疑:他们从来就不曾为一路辛勤劳作而后悔。
就如此刻喝着这杯原始野茶祖母红,它的温暖和长香,让我感觉到一种守候已久的归来,那日山头春风里的相别,是一场多么幸运的启程。
我也在立春,特地燃起一盆炭火,为辉映春天的远足而来,为泡上一壶野红追溯去春里的告别,暖开今春的秀帘。
四月开采日,茶山之下,我将带着今日之念去与胖嫂家的那盆不曾熄灭的炭火,再诉四季忧乐。
山在,水在,茶在,你和我便在。
这样想着,面前炭火欲淡了去,赶紧添加,再盼壶上水沸。
一场茶事,说是简单,若是细了心去讲究色香味意的天然谐合,倒也是免不了进入一段复杂的过程。陆羽茶经里说茶有九难:
一日造,二曰别,三日器,四日火,五日水,六日炙,七日末,八日煮,九日饮。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
这样一段文字里,仅是第一个“造”字,就已是一座庞大的工事,我所体验的诸多制茶过程里,远不止是“阴采夜焙,非造也”这一项。还有那风向,那阳光厚薄,那雾霭深浅,那火温上下,那摊凉揉练闷酵时的漫长,那茶师心情等等。就更不用说鳘复多样的冲泡,江水山水井水的优劣,粗陶细瓷的茶器挑拣,四季荼欲的类别。
有时候收获一种简单,的确免不了漫长复杂的经历。
想这世间人,都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跋涉,即使知道那人世尽头,其实都是秋水无波,雁过无影,但都不含糊,还是在认真哭认真笑。这样挚诚投入的生命过程,最后收获的那种宁静简单,怕还是要真切内涵些,让经过的日子意味深长些。就如这精制细泡的祖母红茶,带给人的感受要更具广博悠长。
把最后一泡临窗饮毕,茶渣以含笑闭目的姿势躺在壶底,如美人云端,这当口,竞真似有春风涌动起来。
我把它们捧到梅树下,切开根部小口泥土,让它们躺了进去,以落梅覆盖。像送别自己灵魂一般,于梅香阵阵里送它们远逝。一季生命始终就这样在万物生发时画上句号。
可喜这季春帘今日又已启开,鳘简生死,依然恒在世间,制造精彩。
春色里,散冰为君雨
早晨睁开眼,总觉窗外有种急促的呼吸声,自辽阔原野的那头一路隐隐传来,这让屋里屋外到处涌动着一种生命破壳前的燥动。这不动声色的燥动让你有些坐卧不宁,却又只能让你滞于榻上坐卧。
没曾想这个早晨能得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不得解时,窗外阴了下来,似有雨在那满天雾霾深远处细步赶来,一脸使命状。
才惊觉,今日已是雨水。原野内外,受令可以破土动芽了。
长沙城内尘雾深深,自然没有太多桃红柳绿传递信息的机会,虽俗务缠身不得动步郊外,而一杯清水泡茶,几行诗词过心,那含着雨水潮腥味的一座庞大的春天,便在我角角落落开始声色动情了。
你听徐俯的这首《春游湖》——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念着念着,活脱脱一个生动的春天就到了眼前。那断桥上的春雨没有了凄切味,是芬芳绵软的,低在水上的几树桃花开得含羞,几点春雨飛过,好似一脸娇嗔的泪。双燕要归了,这样的季节,深情不能被辜负,你看那桃枝横斜处,小舟已撑开杨柳岸的足音了。
这是欣然的日子,是约会的季节。
昨日还在湘江边与几位茶友,商量四月份祖母红原始野茶的采制计划,今天就在这动芽的节气里坐着了。
祖母红野山上的野茶虽然一直处于原始无序生长状态,无需任何人工的修剪养护,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它们日日与我厮守岭头白云的那份深切的念。
陆羽《茶经》这样说:“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凡艺而不实,植而罕茂,法如种瓜,三岁可采。”
这片原始野茶从古至今一直处于上者烂石嶙峋中,得雨露阳光天养地成。而后面一句“凡艺而不实,植而罕茂,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是在说种茶的要点。
种茶要像种瓜一样,坑深土松,茶籽种下去,让其原地长大,不要移植,这样根才深,三年可采摘。陆羽前辈是说茶要土生土长,原汁原味。而祖母红野茶种子世世代代是风在播鸟在种。山崖乱石里,完全遵循天地自然界优胜劣汰的法则,最后于采制季节收获它们生命机遇里最高价值与意义。
自然,这样的茶当为茶中极品。有幸与它们偶遇,如同一个人遇得一生中至友良朋,遇得灵魂知已或爱人。这殊胜之福,很难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里,这样的缘分不是一句珍惜一声感谢可概总的。
今天之后,天下的茶将陆续在春雨里开始撩开这一季开场的序幕,而之后的人间茶旅攻略,它们或许会有想象,也或许因期待太深而不敢深想。就像一位女子在她爱慕的人面前,默默无语时候多。世间变幻莫测的情路里,一颗柔弱的女儿心,又怎么敢去设计太多的将来图景?莫如不说不语,莫如晨昏里悄悄思几分。
雨还未至。看来今日这雨是不想应这节气之名破云落下了,想必它们太过激动,以至于情怯,迟缓了奔赴的频率。无妨的,无论正在云上云下还是他方何处,都一样。我这坐卧榻上之人,怀拥一杯清茶,能看到八千里路云和月,能听到天涯幽微处,何人在感叹。
春天里,阴晴皆是动情事。这雨水来临的日子,总是止不住内心的唱颂。
《月令七十二候集》载:“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水矣。”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这些动词在寂静处总能让人生起落泪的欢喜。寒天冰冻日久,万物以枯寂消亡状妥协于自然物候,把希望与期待雪藏,在寒冷深处,积聚内力,演绎着厚积薄发的含义。那些沉默萧瑟的日子里,内心里始终相信,所有的等待都在春色里。
一年一年,我看到过许多山头的野茶树披着冰雪过长冬,待得东风化雪日,春染岭头,天香吐芽。
若回头再看世间人事,何其相似。这春雨但可拟作多么深情的泪,我自然可以这样说:散冰为君雨。
这样的日子里,多希望世间所有深情的泪,都会催醒属于他们的那个春天。
今天我泡的是一杯崖边散仙野生六安瓜片茶,那嫩绿的茶汤,提前让我阅览了岭头春色。我也知道,不久后的谷雨季节,我会亲眼阅收大别山上六安瓜片又一轮茶香。它们一定带着去冬冰雪味。
不经意低头看到自己一袭白袍卧榻会雨之状,想起李商隐《春雨》里的那件“新春白袷衣”,不由怜他白门寥落,红楼冷雨,在珠箔飘摇的灯光里独自归去的怅惘。可喜的是,这样境地里的他,虽然“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却还是为自己思念的人备着信物,寄望“万里云罗一雁飞”。
雨水分为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意思是在此节气里,水獭开始捕鱼了,五天过后,大雁开始从南方飞回北方,再过几天,春雨中,草木随地中阳气的上腾而开始抽出嫩芽。
所以,诗人那样的寄望完全有必要,随气候迁徙的鸿雁,最知世间意。记得前些年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诗:归家的路,永远是青天的一行雁阵。
要换茶了,顺便起身去阳台上望望天气。路过穿衣镜,见镜中人的模样,不由笑起,想起一句来自诗经的成语:首如飞蓬。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是《诗经》卫风“伯兮”里的几句,说是女子的丈夫从军远征了,女子想他,思念让她无心打扮,以至于头发如风吹乱草一样堆在头上。
我自然不等同这位女子的首如飞蓬,倒也必须承认,一些心疼还在,起眉眨眼间,一些念想总是拂去还来。没必要去硬生生截断这样的过程,那夜半醒来,长泪也可成为一种牵引,以雨润之态,泪光里,我们总会抵达一处,进入轮回里各自的春色。那春色可以是重逢,也可以是后会无期,只要心终究安宁,清喜,举目之下,皆清风自在。
能告慰那位首如飞蓬女人的是,《诗经·国风·郑风》里有一首“风雨”这样写道: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的,看到意中人,诗中人的心里怎能不宁静?心病怎能不痊愈?又怎能不欢喜?
我宁愿假装这一首就是为“伯兮”里那位妇人写的下集,诗人以这样的方式为世间情深者送来了春天,终于见到了心爱的人,往日的忧伤,都化为了欢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像我此刻捧着这杯嫩绿的茶汤,已看到遥远的岭头冰雪消融,细雨润物,春色里,茶芽开始探头了。
或许,用这种祝福与成人之美的方式来渡过自己的严冬,也等同于新茶成香的一种途径吧?就且不说涅槃二字了。
只是我们有必要记住,这世间,雨,多是下得有情有意的,尤其春雨。
接捧天水为谁茶
这世间没有哪片树叶能比茶叶更具折腾摆弄的价值与意义,说大了是在研究或传播大中华的传统文化国饮大篇章;说小了去,自个啜饮间,弄几分野趣幽趣雅趣装扮心肠和日子。你要如何的趣如何的意,我想,把炉火升起,把好水装起,把茶壶煮起,便都会如你所意所趣了。譬如那清风明月流云,譬如那石上泉声带雨秋。
都说水是茶之母,清代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这说明怎样好的茶叶要想泡出好滋味好意境,必定是少不得一壶上好的水。茶来自天然的好,水自当天然的妙。天然水按其来源可分为山泉水、溪水、江河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等。按陆羽《茶经》里所说,泡茶先是山泉水或溪水为最好,其次是江河水、湖水和井水。
茶客们都知道,水在一壶好茶里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位茶友把这原理说得极是精辟:水是茶的色、香、味、形的载体,而且饮茶时,茶中各种物质的体现,愉悦快感的产生,无穷意会的回味,都是茶叶的各种营养成分和药理功能通过用水冲泡茶叶,经眼看、鼻闻、口尝的方式来达到的。
古人说烹茶的水要活,煎水的火也要活火,苏东坡的《汲江煎茶》写尽了对茶用活水的仔细与认真,“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深瓮,小勺分江入夜瓶。”
每每读此,我眼前都会现一座临江的月夜,一位清矍老者提着木桶拿着木瓢于江边石头上躬身取水的场景,然后看着他提着装满月色的江水返回陋室炉火旁,再细致的用小瓢舀到小壶里开始引火煎茶。一生曲折坎坷的诗人在一壶茶里用尽了怎样的专注与深情?只有这样一颗善感善爱的心,一壶茶也才能为世间发挥其最大的物质与精神作用。这一份懂得与珍惜,是荼与人彼此的福分。
再看他那首《试院煎茶》: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这些生动传神的比喻,再现了他在贬途中的孤寂清冷,由于夜太静,火上茶壶里的水声与后来的斟茶之声便尤为清晰。他一个人在那个颠沛辛酸的人世之夜,领略了茶与水结合的无穷的天地大关。这让我后来每次煮茶时,总会想起这首诗,便更能享受眼前茶壶里的蟹眼鱼眼松风鸣。
当然,我们现在更多时候的茶都是冲泡,煮的时候少。但这冲泡的水面对各种茶类也是各种讲究。水温的控制对一泡茶的成汤非常关键。一般情况下,芽叶嫩的鲜的,不发酵或发酵轻的水温要低点,芽叶老的发酵重的水温要高些。当然,如果你愿意,冷水泡的茶也可适合你某些特殊的时候。至于冲泡的手法,我向来不认可程式化的那套。繁复的手法作为茶道表演可以理解可以享受,但若平常友聚手法太过复杂便有炫技之嫌,让人极不自然,会拘谨,让茶意完全失真。自然之物,得由着自然性情来,可高可低,可轻可重,可快可慢,你只要合着了那刻天地之气,所有的手法动作就都是在被你的心所指引,都是对的,完全不必为某种表现去特意做作,倒还破了意境。
虽然茶要活水,但激流瀑布之水却并不主张用来煎茶。古人认为这种水“气盛而脉涌”,没有中和醇厚之气,与茶质不相合。我曾在一处茶山的瀑布下,用潭里的水煮过一次,或许那深潭里的水已柔软了崖上冲下来的盛气,煮出来的茶倒也清冽甘和,未见有气盛脉涌感。
后来专家们说烹茶用水以轻为好。水之轻重,也就是现在流行的软硬水之说,专家们测试,以每升水含有八毫克以上钙镁离子的称为硬水,反之为软水。他们说经实践证明,用软水泡茶,茶汤的色、香、味三者都佳;用硬水泡茶,则茶汤变色,香味大减。
对此,我表示谨慎的认可。我用含铁碱过多的水泡过茶,茶汤上的确会浮起一层发亮的“锈油”,茶味也会变涩。
后来听说自然界中的水只有雪水雨水才是纯软水,真假不知。不过,我们的古人喜爱用这种“天泉”烹茶倒是真的。如果是这样,我在想,陆羽老人对煎茶用水的排序会不会修订?
我对雪雨这种泡茶的天水着迷肯定不是听了如今这些专家学者们的举证,而是一部满纸茶叶香的《红楼梦》让我对泡茶的水有了新奇的琢磨。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有两处写到了用“雪水”煎茶,一处是第二十三回,宝玉在《冬夜即事》一诗说到了以雪水煎茶:“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第二处在第四十一回,有一段关于妙玉雪水煎茶的对话:“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約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
妙玉把那梅花枝上旧年雨雪当成了泡茶的无上甘露,这让我惊讶于她高度的精神洁癖外,不得不感叹,佛门幽地竞藏着这样一颗极雅极清的玲珑心。正因为此,不管专家们如何证明旧年的雨雪泡茶对身体有害之说,但还是有不少爱茶寻趣的人都想去试一试接捧新雨拢坛梅花雪来收藏,好来年与哪个切心知己泡上一壶至境茶,对坐斜阳或月色,也好省略许多言语。
我从小就看《红楼梦》,那一段描写影响我不浅。我这俗人也曾在园子中用青瓷收过梅花枝头上的初雪埋过,也藏过凌晨菊花梅花朵上的春雨,但搬家时都不知所踪,多年后与友泡茶聊起时,还念念不忘,怅然若失。
近些年再无机缘守候到一场可以收藏的梅花雪月,但向往一直搁在心里。
恰好今日雨水,我是做了准备去接一坛新雨藏起来的,可惜一直没有等到。但我知道过几天,它们必定会来到我的窗前,敲醒我的清梦。
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未卜,如何杂乱喧嚣,但于某个月夜某个黄昏某个风雨天泡上一壶荼后,顿觉万事都有清风芽过。
我极喜这段文字:“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这是一个人一场无以言说的人间行旅感受,所有的一切,于那刻都在悲欣外。
装雨的青花瓷坛已备好,今年的新雨我决计是要收一坛的。一个人一生再如何苦过痛过绝望过,还是有必要为自己的将来设定一个重要时辰。随风潜入的新雨装进了坛子,一点希望也就装了进去。
白居易不止写过一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还写过一首诗体书信《雨中招张司业宿》,其中有两句:“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
或者有一天有一个时辰,青花坛里的雨就有了打开的必要,那炭火一如当初的活跃欢跳,那茶在壶中轻吟,那夜又深又静,你在我对面,雨在窗外。
去听西湖茶
这些天,见大伙微信博客上都在开始刷新茶,摆关于茶的各种龙门阵了,多是茶商为着喜爱也为一些生计买卖的预热。纯粹的茶客们似乎还只是在听。
我掐指算了下,惊蛰还需一周多时间,这虫儿们还没开始受雷霆之令“惊而出走”,而网上一片刷茶声倒像惊雷提前炸来,或恐再现了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写给他好友梅尧臣一首诗里的喊茶盛况:“夜间击鼓满山谷,千人助叫声喊呀。万木寒凝睡不醒,唯有此树先萌发。”
看来,这茶芽还是惧威的。但那于惊恐之中被迫提前探开楚楚可怜的茶芽,又能有多少怡心养神的趣味与滋味?我不饮那过早的春茶,自然也是不知的。
不过,这个天里,倒让我像那地底下的虫儿般,有着一些很安静的激动。我那些荒山上的野茶肯定会比人工种殖养护的茶探芽要迟很久,这让我对那一声春雷响起就更拉长了有高朋就要来临的深深浅浅的喜。
这个日子对我来说,上好的一场茶事是去往西湖边坐坐,一张桌两张椅,身边是清灵灵的三月西湖水。乍暖还寒里,目光可远可近,笑容可深可浅,对面的人可沉默可轻诉。再看那茶必定是旧年的龙井,新茶还得在期待中于岭头春色里再染深一点绿意,再积几寸幽香。至于椅上的人,先前欧阳修给梅尧臣那首诗里除了喊茶,还有几句写得好:“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嘉。新香嫩色如始造,不似来远从天涯。”
那么,这对面椅上,必定要是位佳客的了。
我这样计算着日子,也设想过多次西湖一场茶事的重逢,但我知道,这位佳客却是再无多大可能坐在西湖边我对面的椅上,共品一壶龙井春了。那年西湖三月与他匆匆一聚,成了日后每个惊蛰时分我想去往西湖喝茶的唯一理由,就像虫儿们急急出洞的一声春雷。
那年三月初,我出差到杭州,他从萧山某个飘满龙井茶香的地方赶来一聚。与他来到西湖边一处茶室,那天的阳光隔在层云上,湖风吹来,有清寒剪剪之感。这注定让今后关于这场友聚的回忆或多或少带了些落寞惆怅。
他推掉了老板提供的龙井,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说:喝我的吧,去年我自己做的几斤龙井。
那个时候的我对制茶还一无所知,所以,很是稀奇的看着他把面前两个玻璃茶杯用开水温热,然后把自己做的龙井取少许细致的放了进去。再用他骨节硬朗且修长的手指握着杯轻轻摇几摇,递给我说:你闻闻吧,虽是旧年的,还是能见新茶香韵。
我惊喜接过来,也从此把那龙井清奇高雅的香韵定格在我关于茶的所有往来中。
从他几年的文字里,我早已知悉他的一些坎坷经历。苦寒处煎熬过的人,再热闹的笑容里都能见到一种隐隐的沧桑。所以,我尽量避开他欢喜中多少有些腼腆深沉的目光。我们面向湖水,谈萧红、张爱玲、鲁迅、沈从文,谈民国那段繁盛的文学景象,当然,免不了必定聊起唐诗宋词元曲。也谈茶。
与其说是谈茶,不如说我在听茶。从唐时的煎茶宋时的点茶到明时的团茶改散饮开千古茗饮之宗,再到清朝的茶馆茶俗文化的兴起。谈起他杯中龙井时,我看到他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情。
果然,我问及那茶的出处,他说是他父母在上个世纪种的一小片茶园里的茶,一直以荒野之态任其天养。大学时代曾因某种原因而被关进监狱的他,发现出来后,父母已不在。他说他年年都要回到老屋去采摘几斤亲自制作,他欢喜看到那些芽叶儿散在炒锅,在自己繁复的手法中慢慢打开积攒的芬芳。
我想,那可能是他与父母一种特殊的相聚方式吧,更可能是那成茶的过程,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生坎坷中苦忍的行旅。以他的才学与空灵,应是早就闻知“茶如佛教六度”的说法:“茶遇水舍已,而成茶饮,是为布施;叶蕴茶香,犹如戒香,是为持戒;忍蒸炒酵,受挤压揉,是为忍辱;除懒去惰,醒神益思,是为精进;和敬清寂,茶味一如,是为禅定;行方便法,济人无数,是为智慧。”
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只是依旧在他轻缓简洁趣味的语调里,品着杯中的龙井茶汤,让这茶汤把他的言语悄悄送入了我的心肠,一生难以相忘。
本来也是,中国的茶文化如果離开了杭州,将去掉半边天的风趣。这里随处捡片残砖断瓦就可以翻出一箩筐关于茶的典故传说,而他这位多难才子恰好就出生在这悠久深厚的文墨茶香浪漫之地,难怪如数家珍。
他换了一泡茶,动作沉稳和缓,思绪似在茶外。我后来照他那般泡过几次龙井,却委实难及他举手往复问的如如之态。这让我对宋朝时杭州那位著名的“点茶三昧手”南屏谦师的话不得不服:“得之于心,应之于手,非可以言传学到者。”
人说经历是财富,是有道理的。他能显出如此沉稳超然的气度,必是与他苦难的经历和在苦难中保持慎密的思考悟化有着相干。
我特别小心绕过他的疼痛,与他聊起那位与杭州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苏轼。说实话,只要喝起龙井,总会想起他的那句“从来佳茗似佳人”。虽然这首诗里被他比作佳人的是他好友曹辅从福建给他寄来的新团茶,而我一直以为,无论色香味形,龙井可堪一位高贵典雅的绝代佳人。苏杭出美女,或许在爱茶人的眼中,坐在三月的西湖边,一片片纤细翠嫩的龙井芽叶在一杯碧水里沉浮,动静间,其风姿灼灼足可以盖过那娥眉倾城。
提起苏老儿,他轻快起来,这位老茶痴有着太多与茶的典故。他说苏轼也亲自种过茶。贬谪黄州期间,生计艰难,有友为他求来一块荒地,他种了茶树,还写了首《种茶》的诗:“松间旅生茶,已与松俱瘦。移栽白鹤岭,土软春雨后。弥旬得连阴,似许晚遂茂。”意思是说松树间的茶长得慢也瘦,但不易衰老;移植于土壤肥沃的白鹤岭,受连日春雨滋润,便迅速枝繁叶茂起来。诗人俨然已深谙茶树习性,然而,我看到对面的他微微沉了下,说了句:松间的茶就像现在的荒野茶,虽然长得慢也瘦小,但茶气要深厚点要持久些。
可能在他心里,那移到肥沃处就着阳光雨露疯长的繁茂,其滋味与韵味都要稍见浅薄些。
我含笑。
与他告别时,云层里似乎落下几缕夕光,打在西湖青碧的波面上。彼此心知都有些不舍,却又表现出很决然告别的样子。一句“我们西湖后会有期”当时说得极是轻巧利落,却不知很多时一个转身就是永别。我知道挥手离去后,他一定目送过,然后回到那张茶桌上一个人坐了许久。
后来,与他有过几次网上交流,知道他在云游苦旅中。他的文字越来越少,以至几年前,彻底不知他的行踪。有朋友说,他可能出家了。
这种可能说让我稍感失落后生起欣慰感。他那样善思善行的人世苦旅者,注定会比我们深谙红尘这个道场真味,所以他把自己做的茶泡出了茶之外的高境,多年后的今天想起,心依然在他的那杯手工龙井里安然妥帖着。
不管他去了何方,是生还是死,我若去到西湖,必定要去寻那年三月那张茶桌,泡杯龙井,看他用那双骨节硬朗且修长的手指轻摇着一杯时光之水向我走来,含笑落座。
这样,我又开始听茶了。
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
我是为今天的一声惊雷作了准备的,节约了不少目光准备来读阅今日地底的一场暴动,看冬眠的虫儿们在雷霆炸来时各种·凉而出走,看我在这惊而出走的场面里,会否也跟着它们向春天深处去奔逃。
昨日就在下雨。雷声到来前适合煮壶崖边老黑茶,用其云台山岁月沉淀的厚重内质来安神。这样一喝就喝到昨晚三四点,写了两首诗,问了会茶,聊了会花,及那年那方离奇来到我身边的一块含满涛声的大石头。
越想越觉蹊跷,那方石头像极哪本古籍中遗落的一张不见前言不见结语的故事情节,孤零零突兀在我日子里,被我忘记又被我记起。直到昨夜,突然一惊,似乎一道天机被我猜破:曹公那部红楼应是被上苍授意而成的,我终于明白轮回里,不知藏在哪儿的那位上苍一直不忘抓一把灵魂不断撒落尘间,来上演永远的红楼梦,来延续泪水里不曾了结的各种木石缘。
深情投入的世间人,一代接一代,让这出红尘大剧永不落幕。昨晚是真想在黛玉荷锄过的那座桃林里落梦,看她埋的花冢边,那方顽石长草没?
结果今晨半梦半醒间,一道闪电划到眼前,随即一声惊雷抵达,哪还记得昨晚梦中有无。我是在床上直接从梦里过渡到今日·凉蛰这场雷雨中来的,直接完成了对上苍的再次膜拜与敬畏。这不早一天不迟一日的惊雷响至,让我不得不服了大自然对秩序的严谨态度。世界完全是在它的主宰安排中,当然,世间人也愿意被这样严谨的掌控者所主宰,它让我们在任何变故下都不至于完全失去信任力。
这样的雨水天,除了喝茶听乐,好像再无更好的方式来致敬这初雷惊春的日子,来把自己随在百虫洞出桃林动意的心情行列里。
那么,今日惊蛰用什么茶的好?对一个具备可随心所欲选茶喝茶条件的我来说,愁了一会。就像一个人处在一切皆如意时,倒容易瞻前顾后,遇事犹豫起来。而这样的犹豫次数多了,就慢慢发现不如意时也多了起来。
当迅速决断的好。拿出一泡崖边火山雪地鸟龙,就着雨声,打开它高山之雪的风骨清芬,又见当年写给它的文字:
“此茶叶肉偏厚,质柔软,富弹性,香味甘醇幽雅,兰香间,也似含桂花茉莉香。入口,有种奇妙的牵引,有火山喷崩后的沧桑静寂,有雪声落杯的清泠幽韵。汤色清亮,苦甘分明处渐至中和,后舌底长久于静中微颤,似积满故事陈韵。”
最欢喜我描绘它的那句“苦甘分明处渐至中和”,就像一季冰冻枯寂的长冬后,今日一场雷雨助春,正在中和人世的季节冷暖。更像传说的那句:“苦乐互依,福祸互倚。”
冰火间,总有一条通往平和宁静的路。
我预感今天这款来自雪域高山的茶,将会带我抖落一身冰屑,走进花谷,提前看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能见梨花满坡,像走进铺满故园的月光中。我也就可以端坐案前,向着窗外远方雨烟,重新念起当年为它写的旧字:
那些天崩地裂的往事
如今垂首打坐在云端
省略枝节的初心
终在岭上,与雪月交光成篇
这样念起时,当年去寻它的一幕幕长途山水又延伸在面前。那座高山茶园里有着触手可及的云朵,有着若有若无的雪声。还有返程时,一座双虹彩桥挂在我们身后的天边,像永恒,也像转瞬即逝。像重逢也像离别。
这款雪地鸟龙制作工序繁复,其介于红茶绿茶之间的半发酵过程,让它归于青茶类。一个青字,为它着上无上妙意。听着品着,能见柳动春水,也能回望霜雪满地。多像我们的人生。
我是在第二泡起身换水时,见那茶雾似烟似云起,才忽然想起宋代词人范成大那首《秦楼月·浮云集》:
浮云集,轻雷隐隐初惊蛰。
初惊蛰。
鹁鸠鸣怒,绿杨风急。
玉炉烟重香罗渑。
拂墙浓杏燕支湿。燕支湿。
花梢缺处,画楼人立。
这样的天里,坐在一壺茶边,没有哪种文字比这阙词更适宜读来。
宋高宗时,范成大曾作为使节在金国的谈判桌上因百折不屈差点被杀。一身铮铮铁骨,却也可以在这惊蛰天里,写出如此清丽婉转的词。让我今日得以把眼前这杯青茶喝得冰雪玲珑,水色迷离。茶汤摇曳间,恍惚见到一支带雨的胭脂花轻轻晃动,像浮在岁月深处一张带泪的女儿颜,那座花枝掩映的画楼也因此从不曾消逝在时空里。
或恰如林妹妹那流不尽的春秋泪,永远滴在潇湘馆,落在桃林花冢边,代表着世间生生不息的万般深情。
这苍苍人世,泪是不能少的,不能干涸的。它本红尘洁物,与眼前这杯茶汤有着相似的作用力。它们都曾在盼望在持守中经过了疼痛,吞咽过苦楚,才方可于世事芜杂处,用经历泌出的泪与汁,为累累尘心涤出一座水云涧。
只有它们才有资格证明:曾经为某个人,为某件事,为某段梦想,认真的死去活来过。
我这样说,自然不只是替自己往日里那些深夜长泪作解说。我想,读到这些文字的你,日子里流过泪的你,或细致喝过茶的你,是会懂得这些句中深意的。
因为,都正在一路走过。
今天那雷一声便止,纯粹作了老天一场重大宣布前的一声响板而已,世间物事可得令自由出入春天了。
我随着雨声守到此刻深夜也不见雷声再响。但我知道,这样的冷暖中和夜,不只是虫儿在破土,不只是花树在商议佳期,这辽阔的雨夜,一定还有残梦在续,有泪在流,有念在百转。
再看眼前,茶已冷去,寂然无声。
那就不续水了,正好,就当是惊蛰的雷雨已安歇于这杯清茶中。
还得推窗,来到夜中央。拢拢肩衫,借宋人萧汉杰在·潆蛰夜里写的两句词问声远方:
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