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梨树

2018-03-19 05:18毛子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梨子民工梨树

毛子

老屋门前的堰塘边,长着一棵老梨树。村上人说,方圆几里的树木,就数那棵高大。

建完老屋的那年冬天,祖父房前屋后地种果树,桃子,李子,柑子,柚子,枣子,梨子,凡能找到的果木,见缝插针地都种在新辟的屋场上。最后多出一棵梨树苗,祖父种在了门前塘边的堰坎上。那一天,国军和日军还在不远处的山岗上交火,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落在门前的水塘里,炸起几丈高的水柱。祖父没来得及给种下的梨树浇水,扔下锄头便往山里跑。

在那国家残破、生灵涂炭的年月,多数人都弃产舍家、仓皇逃命,只有祖父还在这生死难卜的时刻起房子、种果树,全然不理会逼到身边的灾难。是愚钝,还是坚毅?是短视,还是远见?祖父丝毫没有怀疑地将日子过下去。国虽不国,家仍将家!祖父确信房子还会立起来,果木还得种下去……

次年春天,屋场上的果木全都长出了新叶,只有塘边的梨树依然是光光的枝条。祖父以为梨树早就枯死了,不料秋天却爆出了几粒嫩芽,万木落叶的初冬,梨树却在寒风里绿叶婆娑。梨树反季发叶,依俗不是吉兆,邻居劝说祖父把梨树挖掉。祖父走到树边,高高举起锄头,到底没有舍得挖下去。

或许因为种在堰塘边,水足土肥,梨树长得格外茂盛。我第一次回老家,远远地父亲便指着一棵高高的大树,告诉我走到那棵大树下,便走到了老屋。

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高大的果树。

梨树的树干高约四丈,粗约两人合抱,枝杈刚劲舒展,树冠遮了大半亩水塘。早春嫩叶初开,日光下如一袭舒卷在天际的绿纱;盛夏枝叶葱茏,月影里如一座矗立于水滨的翡翠宝塔;秋日枝叶落尽,褐黑的枝杈挂满谷黄的果子,艳阳斜照,丰硕与肃杀浑然相生,如一轴巨幅的秋意图铺展于田野之上。相比于旧时文人画家笔下的石榴与柿子,石榴太艳,柿子太孤,且只宜一枝一杈的入画,无论尺幅大小,其意皆止于小品;塘边的梨树,却兼得道劲与丰润,既疏落又雍容,其境其意,藏得下整个秋天。

梨熟的时分,正好是晚稻收割的季节。田野里割稻“扮禾”渴了的农人,难免会望着高高的梨树打主意——先是抱着粗壮的树干往上爬,树干太粗抱不住,爬不到两人高便滑下来;接着便抓起镰刀往树上砸,砸下的梨子落在塘里,立马便沉到了水底,纵身跳进水里去摸,半晌也摸不上几个来,大多烂在了塘泥里——这事若让祖父撞上,他便会拿了岸上的衣裤,包块石头扔在哪户人家的屋顶上,让偷梨的人不到天黑上不了岸。稍有廉耻的人,再渴下次也不敢偷梨子了。

每当水果成熟,祖父也会东家一篮西家一篓地送邻里。初夏黄得透亮的麦李,盛夏红得裂口的桃子,还有深秋红的柑子黄的柚子,祖父都舍得送人,唯独塘边树上的梨子,祖父舍不得送邻里。每到收割晚稻的农假,祖父便指派我看守梨树,一是不让天上的鸟群啄食,二是不准地上的邻里偷摘。

家里人猜测祖父看重梨子的理由:二叔说老家一带的梨子多是青皮早熟的品种,黄皮晚熟的只有这一棵树,梨子挑到镇上格外好卖;三叔说这梨子汁甜肉脆,吃在嘴里落口消融;四叔说这梨树是老屋场的风水,祖父不愿让邻里沾了自家的福气……不管家人怎么猜想,祖父始终板着脸不透露一个字。

祖父过世后,父亲告诉我,土改那年分土地,二流子出身的贫协主席分去了祖父一大半田土,之后还想将塘边的梨树充公。主席挎了篮子上树摘梨子,被祖父一竹篙打到了水塘里,第二天主席带了好些人来锯梨树,说堰塘是公家的,梨树当然也是公家的,他是贫协主席,想锯就能锯。祖父操起一柄铁锹站在梨树下,到底没人敢上前锯树。

祖父身高一米八一,两三百斤的石碾搂起来能绕禾场几个圈,儿时放牛打架,祖父便是孩子王。贫协主席从小混在村里,不仅了解祖父打架的厉害,而且记得当年保长派壮丁,祖父提把杀猪刀见保长的典故,知道如果逼急了,祖父啥事都能干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主席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四清”那一年,改任了生产队长的主席带着工作队的人将祖父揪到队棚里,吊在屋梁上让祖父交代当国军的历史问题。祖父吊在梁上,俯视着站在地上的队长,嘴里不停地咒骂:“你个二流子,梨樹是老子种的,差点被日本人炸死。你敢动梨树一块树皮,老子下来就砍死你!除非你把老子在梁上吊死……”祖父没说一句当国军的事,到底没人敢把他吊死。队长恨得差点咬崩了牙,也没敢动梨树一块皮。

小学毕业那年,祖父摘了梨子,一个一个挑选,第二天挑了满满一担到镇上去卖。祖父在街口放下担子,蹲在街边等客人。街上的行人原本不多,间或的三两个匆匆走过,难得驻足看看梨子。偶尔有逛街的老太太问起,祖父羞赧地不知该怎么招呼,只是不停地说:“一毛五一斤,可以尝,不讲价。”

下午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女人,蹲在担子边尝了三四个梨子,然后说味道不好,一毛一斤才买。祖父一听“味道不好”四个字,脸便拉了下来:“味道不好你不买,我也不卖!二毛钱一斤我也不卖!”我扯扯祖父的衣袖:“人家就是那么说说,是在和您还价呢。”“不还价,一分钱价也不还!”祖父像在回答我,又像抢白尝梨子的女人。胖点的女人说,做买卖哪有不还价的,瘦点的女人说,味道真的不好呢!两个女人一边吃梨子,一边阴一句阳一句。我看到祖父的脸色由白变红,最后涨成了猪肝色:“不好吃你还讲什么?一块钱一斤也不卖你们!”说着操起扁担,一副再说就要动手的样子。两个女人见状不妙,忙说:“不讲价了!一个人买十斤吧!”祖父说:“不讲价也不卖你们!”正好一队放学的小学生从街上走过,祖父大声招呼:“学生伢过来吃梨子,不要钱,一分钱也不要!”学生起初一愣,接着便一哄而上,每个人把书包装得鼓鼓囊囊的,两只箩筐里一个不剩了。两个女人疑惑地望着祖父,“有病啊?有钱不卖白送人!”祖父两眼一瞪:“你们才有病呢!这么好的梨子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们说味道不好,糟践人啊!味道不好我能挑来满街卖啊?你们糟践我可以,不能糟践我的梨子!”

我没见过祖父那么能说,一次能说那么多话,直到两个女人走远,祖父还在气呼呼地向围观的人群辩白。

那时节,农民没有弄钱的门道,日常买煤油看医生的钱全靠屋前屋后的水果、鸡屁股里抠出的几个蛋换。一担梨子挑到镇上没换回几毛钱,平素祖父会心痛得要死,这次却一点悔意都没有,仿佛意外地卖了个好价钱。回到老屋场,祖母也没责怪祖父,只是后来卖水果蔬菜的事就都交给了五叔。

那年县里修浼水水渠,村上住满了外乡来的民工。老屋场上住了十多个年轻人,白天在工地上干完活,晚上就窝在老屋里,吵吵闹闹地打扑克赌钱。一开始是五叔跑去看热闹,后来我也凑过去看得津津有味。有一回,我看得正入迷,身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两棍,回头一看是祖父,同样挨了打的五叔觉得委屈,说:“我们又没有玩,看看也不行啊?”祖父喝斥道:“看看都不行!你若不想赌博,天天看什么?”

祖父和民工们商量:“如果要赌博,你们到别家去,我家孙子还小,别让他学坏了坯子”。民工们觉得祖父迂腐,开玩笑说:“你家那么多梨子,摘点梨子给我们,我们就不在你家玩扑克。”祖父真的给民工搬了一箩筐梨子来。民工们吃完梨,早忘了对祖父的承诺,照旧每晚吆喝喧天地打牌。祖父一声不吭,将民工的被褥抱到禾场上,堆上茅草,一把火烧了。这皮扯得很大,官司打到了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是位刚从牛棚出来的南下干部,听说民工晚上打牌赌博,接连说了三个“烧得好”!指挥长边吩咐手下领了几床新棉被送去给民工,边悄悄对祖父说:“再送他们一篮梨子吧,冤家宜解不宜结。”

浼水渠通水后不久,生产队长一病不起,胸闷,隐痛,整夜整夜地咳嗽。镇上县里的医院也看过,打针吃药都没见效果,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睛陷成了两个黑洞。病急乱投医,隊长访到了外县一位八九十岁的乡下郎中,老人家本已封脉谢客,看到抬到门口的队长已病得不成人形,便动了恻隐之心,从重外孙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开了个方子给病人。老人说多数药药铺里都抓得到,只有老枇杷树叶和老梨子树果得自己去找,最好树龄都在三十年左右。果树寿命都不长,要找三十年树龄的叶和果不容易。枇杷树叶倒是在山里一户人家的牛栏边找到了,梨子找来访去一直没找到。有人建议向祖父开口,因为只有堰坎上那棵梨树的果子符合郎中的要求。队长远远近近托了好些人找祖父说情,没一个人敢应承这件事。村里的人都知道,队长不仅吊打过祖父,而且弄大了三婶的肚子,三叔三婶是军婚,祖父没以破坏军婚的罪名把队长告进牢里去,已经是宽宏大量网开一面了,怎么会拿梨子给队长配药救命呢?队长想不出别的办法,打算自己爬到老屋场上去,跪下来向祖父求梨子。队长的母亲见状,连连骂儿子造孽:“如果不是自己坏事干尽,怎么会得这等怪病?!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脸去见龚家人?!”

队长的母亲提了两只母鸡,颤颤巍巍地走到老屋场,见了祖父便要下跪:“论劣迹,我那儿子早该死了,死了村里才清净。可我是他娘,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舍下这张老脸,求明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救他一命吧!虽然这药不一定治得了他,可为娘的我要尽个心啊!谁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明德是祖父的名字,祖父慌忙拉住老人,没让老人跪下去,然后搬了架梯子,搭上梨树摘了满满一篓梨子,让五叔帮老人送回去。母鸡祖父生死没收,生拉硬扯地让老太太提回去了。

郎中的偏方似乎有些效果,慢慢的,队长的咳嗽缓解了许多。大约拖了五六年,队长才拖断最后一口气,其间队长的老母归了西天,终究没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自打那年送了队长梨子,祖父每年摘下梨子,都会给队上的邻里送些去,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篮,每家都很看重这份心意。

我考大学的那一年,祖父病在床上已有好几个月。床边守护的叔叔婶婶告诉我,秋天祖父每天问:“猫子的通知书来了没?”春天祖父每天问:“塘边的梨树开花没?”

塘边的梨花终于绽开了,柔软的阳光照耀着嫩绿的树叶,柔和的春风轻拂着细碎的花朵。三叔和四叔将祖父扶到梨树下,祖父抬头久久地望着梨树阔大的树冠。祖父看到稠密的嫩叶下簇拥着的白色小花,看到洁白的花蕊上忙碌着的蜜蜂。微风拂动嫩叶和花朵,阳光从绿叶间洒下来,花瓣从枝头上飘下来,无声地落在祖父的头上身上。祖父轻轻叹了口气:“今年的梨子我怕是吃不到了……”

祖父真的没有吃上那个秋天的梨子,看过梨花没几天,祖父便在老屋场上静静地去世了。祖父走时的样子很安详,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

说来也奇怪,祖父去世那年,老梨树的梨子结得又大又多,枝条被压得弯弯的,似乎随时都会压断。次年梨树没再开花,再次年梨树没再发芽。村上人都说,梨树是跟着祖父走了,四叔却说这梨树有灵性,指不定哪天又爆出一树新芽来。

一个暮春的晌午,雨下得瓢泼一般,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然后是一个惊心的炸雷击倒梨树,梨树巨大的树干轰然砸倒在堰塘里,激起的水柱有三四层楼高……

四叔说,那天正好是祖父去世三周年的忌日。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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