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还乡

2018-03-19 05:18江子
湖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荷西

江子

从浙江舟山定海区,驱车半小时到小沙镇,跟着当地向导仄入一条老巷子——通往巷子的路中间整齐铺着锯齿状的卵石块,仿佛是暗合了某种古老礼数的矩阵,让我们的脚步不免郑重了起来。巷子一边的围墙,墙皮灰旧斑驳,处处是青苔的痕迹,似乎是这条巷子历史喋喋不休的讲述者。墙根因墙皮脱落,露出经年的水泥,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凸起在水泥之中,如同一个个岁月之疤,暗示着历史复杂与坚硬的质地。巷子尽头,你家暗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大门之上,高高的黑色屋脊,连缀着瓦片摆出的简明几何图案,低处的屋檐,一排扇形的刻印着象形图案的瓦当,使大门有了符合某种深远传统的镇静的关。此刻天气晴朗,阳光落在门前的石板上,及门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光,也到处都是岁月之影。年轻的女讲解员戴着鸭舌帽,穿着款式稍显夸张的、有着传统纹饰的服装,似乎是有意模仿着你的打扮,也颇有几分你早年时的风韵。就想如果下雨,透过你家门前的雨帘,恍惚间我会不会把她当作回乡的你?

你家门牌是庙桥陈家六十号,不知道这样的编号,是民国以来不变的序号,还是后来重新安排的。院落里一纵一横矗着两栋当地常见的房,纵的是客厅和住房,横的是厨房和餐厅,现在都成了展示你的生平和成就的展厅及录像厅。房子显然经过了修饰,更符合作为纪念馆供游人参观之用,因此柱子与墙上刷的暗红色,依然簇新,并没有与房子的建造历史相得益彰的斑驳痕迹。而我手里有这个院子早年时漆色斑驳门墙苍老样子的图片。那正是私家老宅的样子,你祖父居住时的样子,也应该是你回乡见到时的样子。

一九八九年四月,沿着血脉的道路,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你回到了这里,感受着你祖父的魂魄,体会着你父亲的成长和浓郁的乡情。从留下来的影像来看,短暂的几天里,你激动万分,悲欣交集。检索你在大陆的历史,你其实并没有在这里待过一天,即使是你小得还来不及有记忆的时候。你出生的地方是在重庆,这是即使过了很多年,你的重庆话依然说得很顺溜的原因。有一张照片显示你去过南京,那是三岁时,你在家人的怀抱里。五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你祖父去世,你随父母去了台湾,就再也没有回过大陆。这是关于早期的你在大陆的全部履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在大陆与台湾开放探亲才一年多时间,两岸文化交流几乎没有开始的时候,就不避繁杂办好一切手续,迫不及待地回到这里?

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你是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存在。你是与风做朋友的奇女子。你是异国的沙漠里一个奔跑的幻象——你是瘦削的,我们认为这正是老天爷为了方便你出远门。我们难以想象一个肥胖的身体怎么可以满天满地地奔跑。你的灵魂是装了磁铁的——如我这样的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都愿意被你吸引。你是远方的代名词,最适合做我们少年的领引。你是中国作家中的一个异数,没有谁像你,以对远方的书写,风靡了整个汉语世界,以及许多个国家和地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校园里,我们着迷于你的一切:你忧郁的少女时代;你在国外(西班牙、德国、法国)的求学生活;你和荷西在西班牙公园的长椅上的恋爱。你们的婚姻多么迷人!你们是潜水员和作家,姐姐与弟弟,大胡子和长裙,西班牙男子与中国女人。你们之间巨大的差异让爱情散发出异香。你在一个叫撒哈拉的、让你怀着前世回忆似的乡愁的沙漠里,過起了独一无二精彩异常的生活。你给人治病,用指甲油治牙疼,用维他命让人起死回生。你开只有一个顾客(荷西)的中国饭店,你有一个菜叫笋片炒冬菇。你们在荒山之夜遇险,结果把车轮胎拆了把裙子脱了才救下了陷在烂泥里的荷西。你捡到一个牌子是世界上最毒最厉的符咒,为此你差点送了命。你在撒哈拉考驾照,可还没有执照的你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将车开来开去。你记录下手臂上刻写着“奥地利的唐璜”字样文身的沙巴军曹、只有十岁的新娘姑卡、随时准备给你开罚单的警察、胡搅蛮缠把东西卖给你和荷西的女商贩、不惜用偷窃的方式来筹钱与远方妻子见面的沙仑、懂星象的亚奴……记录下沙漠里的大帐篷、铁皮做的小屋、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十余万平方公里的撒哈拉沙漠无边无际,可你的文字让我们以为那不过是你的私人花园,遍生的橄榄树是这花园里的景观植物。你在这花园里恋爱、结婚、生活,驾车奔跑,与各式各样的人相处。你其实是这沙漠里的普通一员,可我们认定你就是这花园里的女王,所有的街道和人群都愿意听从你的指挥,那天上的雨水和阳光都由你分配。那里的一切那么生机勃勃又逸趣横生,我们都感觉不像是真的,不过是你的创造,可你的笔下又是那么信誓旦旦。你写下这沙漠中的生与死、爱与恨,我们本该感到沉重才对,可我们没有。我们感觉,那仿佛就是适合发生在假日里的事情!

我们用整整一个本子抄下你的经典语录,用来指导我们的人生。好像你是我们的导师,你的这些话,就都成了我们这些学生眼中的教义。这些发光的句子中有你的性格、温度与表情在,同时又有着与我们迷恋的喇叭裤、卷烫发型、双卡录音机等契合的气息,有我们的青春需要的关和哲理。时至今日,我对这些话依然耳熟能详:“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失望;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的记忆搁置在一个漫漫长夜,思念像千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身体。”“风淡云轻,细水长流何止君子之交,爱情不也是如此,才叫落花流水,天上人间搁置。”“我笑,便面如春花,定是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个人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每想你一次,天上就掉下了一滴水,于是形成了太平洋。”“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地想:家在哪里,我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好孩子,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幸好现在痛的是我,如果是荷西,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我们把你的张张照片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夹在课本里,或者贴在床头。我们不停地谈论着你。你是我们谈论最多的人物。你深刻地介入了我们的成长,成了我们生命中的重要部分。你是三毛,而我们又何尝不是!我们模仿你的举动,怀揣着对远方的梦想,把任何一次哪怕是短途的出走都当作对你的致敬。我们把头发留长,故意把自己搞得胡子拉碴,只是为了幻想着能有一份你和荷西一样的爱情。而女生们刻意模仿你的装扮。在她们眼里,你穿着牛仔裤的样子,穿着各种各样长裙的样子,戴礼帽的样子,梳着麻花辫或绾起发髻的样子,远胜过无数名声显赫的影星。不仅你的文字,你的着装也成了我们追捧你的理由。我们会发现,你无所不在——大街上走着梳着麻花辫的三毛,教室里坐着穿长裙子的三毛,庆典的舞台上跳动着戴牛仔帽的三毛,操场上走着衬衣牛仔裤的三毛……

和我同龄的朋友朱芷萱大概是我认识的最迷恋你的人了。她把你的所有书读过多遍。她把你的经典句子抄在一个厚厚的皮封面的软皮抄上。软皮抄的第一页,不是你的“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也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一个梦想”,而是“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地想:家在哪里,我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她曾告诉我,当读到你的这一句话,她有被击中的感觉。她会认为,那是你冥冥之中写给她的话。她就是这段话里的孩子——几乎整个童年,她的在大学当教授的父亲与大学食堂做工的母亲经常吵架,边吵边打骂她撒气。经常在半夜里,忍受不了的她会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躲避、哭泣。实在困了就抱着大腿坐在路边睡上一觉。她的父母没有一次会因为担心她而找她。醒来的她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那么深的夜晚,那么空荡荡的无人的街道,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在回家路上。

有过如此童年经历的人似乎是你天然的盟友。朱芷萱有一天与你相遇,她似乎找到了另一个自己。阅读着你的文字她仿佛是圣徒捧着圣经。你的沙漠里的经历化作了对她的一声召唤:去远方。从此小小年纪却早熟的她开始构筑自己的未来。她拼命读书,因为她知道只有读书才是她离家出走的最好捷径。她的努力和聪明,使她的成绩长期居于年级榜首。她以你为模型塑造自己,比如业余学习音乐,练习吉他,她的悟性了得,到高三的时候,她的吉他水平全城没有一个老师能教得了她。长发披肩的有着浓郁文艺气质的她,坐在校园的草坪上,唱着你的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那一刻,我们都认为,她已经被你灵魂附体。

结果她考上了武汉大学,学的是英文和德语,容易让人产生远方想象的专业。毕业后她拒绝了电视台做英语主持人的邀请,转身去从事各种各样的好玩的工作:媒体涉外记者,酒店管理,国际贸易,开启了满世界奔跑的节奏。她的足迹遍布非洲、欧洲、美洲、亚洲。凭她发给我的短信与邮件,我知道她去过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厄瓜多尔,哥伦比亚梅塔省马卡雷纳镇、卡塔赫纳附近的泥火山(她在其中洗了个火山泥澡)、波哥大,哥斯达黎加,德国,新西兰,南极,日本北海道、大阪(她发给过我她在大阪十三大桥上观日落的照片),秘鲁利马,土耳其,希腊、智利、阿根延、斐济、雅典……她有良好的外语能力,可是她最渴望去不需要语言的地方。她去过的不少地方还真只靠连比带画才能略会其意。她是不是想跑到无人的天边才会满足?

她结了婚,丈夫是她大学不同专业的同学。她把家安在了深圳,在那里,她有了自己的对外贸易公司。我不知道他们的公司是否做得足够好。她跟我说的,永远是路上的事儿,远天远地的事儿,我需要凭借着世界地图才找得到发生地的事儿。

到莫桑比克巴扎托群岛驾驶滑翔机,在巴拿马太平洋边的海滨步道奔跑,到智利的复活节岛深海中潜水……俨然成了世界公民的朱芷萱似乎变成了一个沒心没肺的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的行走,是否已经让她忘记了童年在深夜的街道上哭泣的经历——她没有用笔写下途中经历的习惯,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她是否体会到你在书中袒露出来的心境?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你的纵横四海,你的千娇百媚,你的浪漫不羁,你的才华横溢。可没有多少人知道你的内心有多么寒凉。你其实一直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在夜晚的星光下独自叹息的人。你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十二岁时,数学老师怀疑你考试作弊,用毛笔在你眼睛四周画了两个大黑圈,并命你顶着这两个极其触目惊心的大黑圈围着操场跑一圈。众人的嘲笑声中,乌黑的墨汁顺着你苍白无措的脸颊钻进了你的嘴巴。如此示众的羞辱击垮了原本敏感脆弱的你。你不断逃学,捧着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下的一本本书躲进了阴森却让你觉得无比安全的墓群里。哦,这墓地里的凉意,需要积攒多少热量才能抵御和消解?你的父亲只好让你休学,以致你足不出户在家七年。你学习写作、画画,在一个叫顾福生的台湾知名人体抽象画的画家的引导下,你逐渐走出了自闭的阴影,含着敏感、羞怯的笑意重新回到了阳光下。然后是你上大学,开始了美好的初恋,与一个叫舒凡的才子恋爱。可是命运开始不断地向你露出它狰狞的一面。你失恋,被迫离开了台北,去了遥远的西班牙。不久你回到台北,与一个德国的男子恋爱。你们两情相悦,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就在你们印制好了结婚名片的夜里,他突发心脏病去世。这巨大的不幸就这样一再毫无理由地降临到你的头上。你再次远走西班牙,经过六年的爱情长跑,你与比你小三岁的西班牙男子、大胡子的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结婚。你们的感情甚笃,荷西懂得你的一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你也差不多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只有三年,你命中的魔鬼再一次残忍地向你下手:三年后的一天,荷西在一次潜水后失事,从此与你阴阳两隔。他抛下了你,从此让你永久陷入孤独的深渊。

你的身体并不好。你长期受到失眠的折磨。你有轻微或较严重的抑郁症。你虚弱,无法应对更多的工作,为此回到台北的你不久不得不放弃教职,专司演讲和写作。你有让你无比尴尬的无法治愈的妇科病,那是缺水、卫生条件十分糟糕的撒哈拉沙漠生活留给你的后遗症。一九八八年,你患上了严重的、让你疼痛无比的肌腱炎,还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摔断了四根肋骨,医生甚至告诫你从此不可伏案写作。你是人们眼里无比惊艳的三毛,也是内心千疮百孔的三毛。你是包括我们在内的亿万中国少年的导师三毛,也是内心无比落寞的寡居者三毛。你以你的文字安慰了无数人的心,可是你自己,也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你感到体内的热度正在急剧散失,你需要重新找到热源,以对抗童年墓地的阴影,命运里的不幸以及身体的暗疾给你带来的彻骨凉意。你来到了上海,找到了时已八旬、画下了《三毛流浪记》、让你得名的著名漫画家张乐平,把他认作你的父亲,并一起度过了四天让你难忘的其乐融融的亲情时光。你来到了浙江定海,你的大海之滨的故乡,你的祖居地,小沙乡庙桥陈家的祖屋——毫无疑问,故乡与亲情,是最有热量的小火炉,是每一个人内心最为暖心的部分。

一定是你的刻意,你选择在一个春天回到故乡。春天,草木萌发,万物葱茏,一切古老的都会充满生机,许多死去的都可以活过来,天地间都是希望和生长,没有颓废和枯败让你伤感。从台北飞到宁波,又从宁波坐船,你回到了这里。在家乡的近一个星期,你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见到了久违的白发母亲,你尽情哭又尽情笑。你在空落落的陈氏祠堂里安放供桌,在桌子上摆放供品,三拜九叩焚香遥祭祖先。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你把燃香插在你祖父的坟头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你抱着你祖父的墓碑哭喊:阿爷魂魄归来,魂魄归来,平平看你来了!你在坟头装了一小袋土,为的是要把它带回台湾。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你见了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抱着哭。你在祖父五十年前挖的井里,亲手吊上了一桶水喝了一口,赞叹说故乡的水好甜呀,也亲手灌了一小瓶要带回台湾。你与你的倪竹青叔叔拥抱,并说:“我三岁在南京时你抱过我,现在让我抱抱你!”你与几乎所有你不认识的人热情交谈,满足于好多比你晚辈分的人叫你姑姑,把他们都当作你的乡亲。你趴在祖居的木窗上望向里屋,用手去摇门上的木栓,以此寻找着祖父与父亲的生活痕迹,感受着他们在这世界上遗留的记忆与温度……

短短的几天时间,血缘像一根烧红的铜线,连缀着你的心,让你的心升起无限暖意。人们看到你脸上的春光如此灿烂。你不再像是受到疾病和命运折磨的内心落寞的女人,而是一个在故乡的怀抱中无比热情的邻家姑子。你不像是从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而是一个对这里有着漫长生活经历的人。

我看到过你在定海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你穿着牛仔衣红裙子,背着双肩包,骑着一辆二六型黑色单车,左腿支在地上,含笑望着镜头。不远处的小山温柔苍翠,你背后的大地上簇拥着春光。你轻盈的体态和脸上的灿烂笑意让你看起来无比年轻。在那一刻,你再不像是那个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女子,而是一个有几分调皮但没有出过远门的邻家女孩。看着这张照片,我们会觉得,你的内心是完整的,你还有无比充沛的能量,还有更饱满的未来。你的脚下还有很远的路。你还会为我们贡献出更加精彩的华章。然而两年后,从台北传来了你的死讯。

你死在台北士林区荣民总医院病房的马桶上。警察提供的情况是:当医院的清洁女工发现你时,身子半悬在马桶上方,已气绝身亡。“一条咖啡色的丝袜,一头套住三毛的脖颈、一头绑挂在吊滴液瓶的铁钩上。”“身着白底红花睡衣,脖颈上有深而明显的丝袜吊痕,由颈前向上,直到两耳旁。舌头外伸,两眼微张,血液已沉于四肢,呈现灰黑色。”而早于警察两小时到达现场的你妈妈的描述与警方并不相同:你端坐在盖着的马桶上,双手合抱成祈祷状,头微垂而面容安详。吊颈的长丝袜如同项链般松松地挂在脖子上,颈上并无勒痕,也没有气绝时的挣扎痕迹。

没有人知道,你是死于主动放弃生命的自杀,还是服用了超剂量的安眠药后失去自主能力,精神被动地勒死了自己。包括你的父母在内的许多人,都不认为你会主动放弃生命,原因是你在医院不过是做了一个针对子宫内膜增厚的小手术。你在死之前的两天还兴致勃勃与路上遇见的朋友讲述你一年的打算——你说你要去香港约好朋友逛摩罗街,去上海看望干妈冯雏音,去马德里重新申请已经过期的西班牙护照,以及去西安与叫贾平凹的大陆作家会面。有着这么多计划的人怎么会自杀?还有,你连遗嘱都没有留下。你没有给你的父母、好友及读者留下任何文字,这对读者来信必复、最热爱文字交流的你,怎么可能?

而如果你是真的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你的内心已经成冰。在最后的几年里,你拼命去寻找你的热源,来暖你冷寂的心。你不仅去上海拜访了赐你名的“父亲”张乐平,访问了祖居地定海小沙乡庙桥陈家,你还去了重庆,这个你出生的城市,寻找你童年的印迹。在人像摄影家肖全给你留下的你在重庆的照片里,你与街头的儿童一起嬉戏,与老茶馆里老人攀谈,在一张不知谁家的旧竹椅上盘腿跌坐,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自洽,愉悅……可即使这样,你依然走上了自我了断之路。是不是与上海张乐平的父女之情于你只是一种虚拟的情感?是不是与倪竹青叔叔隔了四十多年的拥抱并没有给予足够的让你抵御寒凉的热度?是不是你的祖居之地定海小沙乡由于隔代给予你的热量只不过是一个并无多少光热的小小灯盏?是不是四十年后,你童年的重庆已不复存在,你在重庆看到的,其实不过是你经过的无数个异乡中的一个?

或许是你早已参透了生死的玄机。你曾在《结婚礼物》一文中写道:“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要太过悲伤。”在《明日又天涯》中你跟荷西说:“你说,Echo,你会一个人过日子吗?我想反问你,你听说过谁,在这世界上不是孤独地生,不是孤独地死。”在《雨季不再来》中,你写道:“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快乐、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像那些流水……”你走过了千山和万水,你又回到了你人生的出发地——定海小沙乡陈家祖居及你出生的重庆,你心已安,于这世间再无牵挂。你要去陪你的荷西。你经常感到荷西回来看你,与你说话……

我的朋友朱芷萱失踪了。她的微信在二0一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后就不再更新。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所有的人都找不着她。

朱芷萱的离去或许早有预兆。早在多年前,她怀孕了。这本是多么好的事情,可是她整天陷入无比的惶恐与焦虑之中。是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提醒了她童年遭遇的存在。这么些年,她一直在刻意遗忘,她以为自己走得越远就会离童年的记忆更远,有段时间她真是完全忘记了。可是因为怀孕,童年的一切都像潮水般涌来。

她的梦里经常出现那条午夜的空无一人的街道。她看到了街道旁那个绝望哭泣,哭累了就抱腿睡着了的小女孩。她看到了她内心的悲伤及恐惧。她听到了她发出的响彻整条街道的哭声——当然,如果是狂风刮起的夜晚,街道两旁的树仿佛跃动的虎豹,巨大的风声就会掩盖小女孩的哭声。甚至有几次,那午夜的街道也不是安安静静的。它会扭动起来,仿佛一条忧郁的巨蟒。半夜醒来,她全身是汗,就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她看到那小女孩午夜孤独回家的背影。她听到了小女孩叫着妈妈的声音。是她童年的声音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叫她?她是梦里的那个孩子还是孩子的母亲?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有这样一条午夜空荡荡的街道等着他(她)吗?她为此忧虑,恐惧,乃至惶惶不可终日。她不再是那个天马行空脚踏祥云的浪漫背包客,而是一个目光惊恐患了魔怔的可怜妇人。她经常失眠,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而一旦入睡,女孩和街道就从梦里浮上来。她的身子急剧瘦下去。有几次,她晕倒在了大街上。我见着她的时候,感觉她就像纸一样薄。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不算太久。惶恐不安的朱芷萱终于生下了孩子。孩子是健康的,并没有受到她的产前抑郁的影响。抚摸着孩子的眉眼和手脚,朱芷萱悲喜交加,泣不成声。然后她迅速恢复了正常。她的体重开始增加,睡眠也开始慢慢转好。一切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把孩子托付给了她的母亲——那个与她的大学教授父亲离婚多年的女人,然后重新扎入了商场,重新变成了商场上的女强人。她的生活看起来并无异常:她周旋于许多生意人之间,用英语和德语与许多国家的人谈业务。她与大学同学离了婚,然后把自己转嫁给了一个南京的中年离异男子——那据说是一个十分浪漫、野性十足,同样热爱远行具有传奇经历的男子。她把她的公司搬到了南京,同时开始了以全世界为目标的旅行。

她在她的微信里经常晒她的行走图。她似乎越来越着迷于潜水,微信里就经常是她出国潜水、穿着潜水服在深海里与各种海洋鱼类合影的图片。甚至她的微信头像也是她的潜水照——她穿着红色的裤子与衣服,口衔着呼吸管,戴着浅绿色潜水面镜,向着镜头做着剪刀手动作,就像深海里的一条鱼。

她到全世界的许多海域去潜水。在她二。一四年十一月十六日的微信里,她标示的去过的潜水地有:智利的复活节岛,加勒比海圣汤玛斯岛,巴西的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岛,马来西亚的军舰岛、马步和诗巴丹,大溪地的莫利亚和波拉波拉岛,新西兰的瓦纳卡湖、帕劳,印尼的科莫多,马尔代夫,斐济的太平洋港和塔韦乌尼岛……

然而有一天她失踪了。二。一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她与朋友抵达了厄瓜多尔,微信里拍了一张证明她与同伴抵达的满地行李箱的图片,留下了这样的一段文字:“潜水大部队集合完毕,预备出发,未来一周出海潜水无信号,顺祝大家中秋快乐。”想不到,这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段话。之后朋友传来消息:四日之后也就是十月二日,她在厄瓜多尔加拉帕戈斯群岛潜水时失联。之后的十天里,厄瓜多尔出动直升机、大小船只和快艇进行了水下水上持续搜救,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她去了哪里?她的失踪,仅仅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吗?我怎么感觉,那是她精心设计的离别?多年前的产前抑郁,说明了童年的阴影于她从来没有消失,那条午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一直在她的梦中惊悚扭动。她想逃避,然后她喜欢上了潜水这种运动,那是可以栖身在与陆地完全迥异的深海之中的运动,是可以让那条午夜的街道完全找不到她的运动。在那里,她才会感到安全与宁静。最后,她选择永久性地留在了那里。她会认为,没有告别,就意味着她从没离开,没有肉身,就会让人以为她依然在。如此美好绚烂,又看似毫无痕迹(就连最后的微信里的那句话“未来一周出海潜水无信号”都几乎看不出破绽),是只有像她这样太过聪明又寒凉至极的人干出来的事情……

如此的离开,如此的举止,不禁让人想到你——她一生挚爱着你,就连结局也与你类似。

二0一七年,应定海朋友的邀请,我去了定海,专门去小沙乡你的祖居看你。我已经是如你当年回乡的年龄,可站在你的祖居面前,我怎么感觉自己,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课堂上那个阅读你迷恋你的有几分害羞的小男生?巧的是,我来也是在四月,我眼前看到的春色和阳光,是不是和你回乡时看到的一样?

你的祖居经过修缮已经面目一新,可我还是努力捕捉你的印迹。你曾在院子外面从窗台向里张望,企图看到你的祖父和父亲在院内生活的影子,而我也把头放在窗台往里探看,为的是想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人簇拥着站在祖居院子里的你。你曾用手拨动着门闩,想感受着你祖父和父亲早年的手温,我也尝试着以这样的动作来感受你。院子的一小块墙上挂着盆栽的花儿,紫红色的花在阳光里开得正盛,带着你笔下的气息。有一辆二六型黑色的单车,品牌是我们的时代熟悉的凤凰,据说就是你当年穿着蓝色牛仔衣红裙子骑着拍照的款型。恍惚間觉得单车随时会自行滚动轮辐,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往前走,带着你的一颗浪迹天涯的心,奔驶在春天的阳光下……

你的祖居里你无所不在。你只给了你的祖居地一周的时光,可它慷慨珍藏了你的一生。我看到南京三岁的你在父母怀抱里的样子,你穿着白色衬衫无比青葱忧愁的少女的样子,你在撒哈拉与荷西相依相偎的小妇人样子,你在重庆表情沧桑坐在街旁竹椅上的样子(你的衣裙的质感有着与你的表情相同的硬度)……另一个厅里的电视机里,周而复始地播放着你回乡的录像。在录像里,你哭,你笑,你用过于郑重的语气在祖父的坟前连着说“魂魄归来”,仿佛是唱戏的人在众人追捧的梨园有板有眼地演唱一段经典戏文。你的每一个举止每一句话仿佛都经过深思熟虑。你似乎为这次回乡精心设计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你的情绪一直饱满、高涨。可我依然能从你眼角的有些深刻的鱼尾纹里,从你不小心露出的龅牙里(这在你少女时代的照片中从未见到),从你的举手投足间,看到一个孤独的你,悲伤的你,阴影重重的你。你回来了,可我怎么感觉你的内心是有一小块地方,从没出发,当然也无所谓抵达?

联系你的一生,你似乎并不属于人群,而是属于异乡,远方,道路,海洋。你的命运似乎一直与大海纠缠不休。你是定海小沙乡走出去的女儿,你的血脉中带有海的基因。你在海洋中的城市台北长大,潜意识里是否有你一生渴望逃避的悬浮于海上的囚禁、围困之感?然后你在地中海之滨的西班牙读书,恋爱,又在撒哈拉沙漠与荷西结·婚一沙漠,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海么?一九八九年四月,你从台北回到故乡,不过是从海上还乡,一九九一年一月,你死在台北士林区荣民医院,不过是去了另一座海洋——那座海洋的名字,要比你之所见,更加壮阔无边,它的名字叫做死亡。

世上有一种人,就像海一样的,壮阔而又寂寥,奔涌而又孤独,浪漫不羁激情四射却终生寒凉。我想你与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朱芷萱,大概就都是这样让人叹惋的人。

从讲解员手中,买下了几本盖有祖居纪念章的你的书(是的,这么多年了,我的阅读已经丰富,经历也足以向如我当年的少年炫耀,可我依然如此地热爱着你),我走出了你的祖居。屋外的阳光格外灿烂,天地间显得如此的单纯无辜。却有丝丝带着腥味的海风钻入鼻翼。哦,那是不是你的海洋世界派出的信使,向每一个在此经过的人诉说远方,向每一个热爱你的人,表达你深情的致意?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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